何氏正笑着看院子里的那群人戏耍那个丫头,只遗憾手边没有一把瓜子,一张躺椅。
很快,她就笑不出来了。
从那屋子里陡然伸出一根白绸缎,也不往丫鬟婆子那边去,直直地冲着何氏而来。
何氏未曾见过这么离奇的东西,把一旁的婆子往身前一推,想让她帮自己挡了,谁知那绸子像长了眼睛一样,将何氏跟那挡在她前面的婆子结结实实地捆作了一堆,动弹不得,另一端仍隐在屋里。
何氏跟这黄牙皱皮的婆子面贴面,恶心极了,大声叫道:“落鸢!落鸢!”
落鸢闻声,拔出头上的银簪想要将这诡异的白绸缎从中割断,然而怎么使力气也不见它破个洞,急得何氏直骂“废物”。
那头屋子里面却有人说话了:“书上可有教你这招?”
丽姨娘与何氏都楞了,不知那女声在说什么。
宋盏却看准时机,挣开束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拍灰,习以为常地对道:“你这招比书里的差远了,差远了差远了。”
那白绸猛地一收,一眨眼的功夫何氏这个大茧子又添了二员。
随即,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屋里款款走出,虽是脚踏平地,但步法诡异,且速度奇快,丽姨娘根本没看清她的模样,刚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蔷薇花香,所有人就已经被捆成一个大白团子,十几个人你推我搡地站在兰苑外面。
所谓“一力降十会”大概就是如此。
“泥猴子。”冷清灯捏起宋盏的小手细细地抚过,一点儿也不在意她手上都是泥巴和血痕。
冷清灯早就听见外面的动静了,但是她习惯让宋盏先试着处理自己的事情,出来看到她一身伤痕,倒是心疼了起来。
宋盏一点儿也不矫情这个,到底是个孩子,伤都没结痂就忘了疼般笑着称赞道:“这个白团子妙。”
“我从不跟不会武功的人动手,今天算是为了你这个小东西破例了。”冷清灯目光扫过宋盏额间的擦伤,其实她完全不在意杀掉这些人,反正捆起来跟杀了都是“动手”,轻重之差而已。
转念想起宋台铭那张严肃的脸,还是觉得麻烦。
宋盏摇摇头,她看着那些挤作一团的女人,心中的疑惑更多了,轻声问道:“那些都是爹爹的妻子吗?”
冷清灯一如既往地装作没听到。
于是宋盏也一如既往地胡乱猜测,肯定是宋台铭的老婆们来寻仇了。
宋盏很少见到宋台铭,但是侥幸记忆力很好。六岁的时候发过一次高烧,醒来的时候床头围了一圈人,唯独少了冷清灯。
她泪眼朦胧地喊“娘亲”,宋台铭怕吓着宋盏,把一众下人都屏退了,捧着一碗黑黢黢的药汤,温柔劝慰道:“盏盏乖,喝了药娘亲就回来了。”
宋盏窝在宋台铭怀里,奶声奶气地问:“你是谁呀?”
宋台铭瞅着宋盏那双像极了冷清灯的眸子,心下一软,语气更柔了:“我是你爹爹。”
宋盏盯着宋台铭手上的玉扳指,迷惑道:“可是我娘亲说,我没有爹爹。”
“胡闹。”宋台铭按着额头无奈道,语气还是轻柔,“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你叫宋盏对不对?”
见宋盏仍然不太信,宋台铭又道:“你看,我叫宋台铭,你叫宋盏,我们俩显然是一家的;你再想想你娘亲姓什么?”
若是冷清灯在场,肯定要扭断宋台铭的胳膊,让他一个年近四十的人,还玩这套倒打一耙的把戏。
六岁的宋盏没听懂宋台铭的话,自个儿想通透了,娘亲能把自己交给他照顾,自然是不会说谎的。
宋盏仰着脸,笑着漾出两个梨涡,大方叫道:“爹爹!”
宋台铭当时什么表情宋盏却记不起了,只是那次之后他再也没来过,宋盏一直觉得是自己不够讨人喜欢。
她追问过冷清灯,诸如“能不能去见爹爹”,又或是“爹爹为什么不来看她”的问题,冷清灯统统装作没听到。
也试过偷偷跑出去,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只要跑出这个偏苑以外的范围,冷清灯总能迅速地把她捉回来。
起初还半夜流着泪想“爹爹总会来看我的”;后来就绝口不提了,在冷清灯面前还颇有些丢脸的感觉;最后,心里想起来都只称呼他“宋台铭”而已。
*
隔天早上,天蒙蒙亮的时候,宋夫人余飞雁刚起,外头守着的丫鬟就走进来请了个安,禀道:“三姨娘、四姨娘来给您请安了。”
宋夫人不紧不慢地描着眉,奇道:“今儿起的倒早。”
丫鬟福身的姿势一动不动,说笑道:“夫人管着宋府上上下下,习惯了这起早贪黑的,两位姨娘本分,日日向您晨昏定省,把身子都养的好了许多。”
宋夫人笑道:“就你会说话!”略一抬手,那丫鬟这才站了起来。
两名贴身丫鬟扶着宋夫人走到厅里,只见平日最是讲究打扮的丽姨娘今天居然素脸朝天地来请安,而何氏一向自诩知书达理,今天也任由眼睛红肿着,两人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
宋夫人心里不免叹了口气。
何氏见宋夫人出来了,扯着丽姨娘连忙站起来道:“夫人万福。”
宋夫人坐到上首的太师椅上,随手端起丫鬟奉上的茶,和气道:“今天外面天气怎么样?”
丽姨娘反常地没接话,何氏笑着接道:“好着呢,日头刚出来,来之前妾身还叫她们把我屋里那些杂书拿出去晒晒呢,前一阵儿都快长毛了。”
丽姨娘本来憋得就够难受了,听何氏说这么一句更难受了,嘴角抽了抽,心说,还真把自己当朱芳保了。
朱芳保是当朝大儒,前朝太傅,年纪都有70岁了,家里的书多到成了一道景观,每到要晒书的时候,朱家院子里都摆不下,只好往屋顶上晒,京城百姓都笑言朱太傅家是“书瓦诗帘”。这倒也不错,且朱芳保向来是眼高于顶的,连宋台铭年轻时写的那些文章,早都被朱芳保拿去给孙儿擦屁股了。
丽姨娘自己不爱看书,却也瞧不上何氏这昭然若揭的殷勤劲儿。何氏也从不掩饰,何况她顺的都是上位者的意,在宫里,是皇上;在宋府,那就是宋台铭。
但宋夫人余氏是承天镇国公府的嫡女,承天镇国公一家子都是武将,除了兵书,其他书在他们家里都是“杂书”,是以她每每听到何氏说这样的话,心里不免也有些不屑。
作为当家主母,她还是要微笑着说:“大爷没少在我面前夸你才情过人,改日我要去你屋里拿两本来好好学一学才好。”
何氏听到宋台铭在夫人面前夸了自己,心里得意,面儿上却不显:“我也是不求甚解地看,只怕没有能入您眼的正经书,待我细细捡两本有趣的,送来给您消遣消遣罢了。”
宋夫人点点头,不再说话,小口啜着吹凉了的茶。
这就是送客的意思。
何氏瞥了一眼丽姨娘,丽姨娘本来想再装模作样一会儿好拿乔,谁知道夫人压根儿问都没问一句。
丽姨娘犹豫半天,索性站起来,走到夫人面前跪下,泫然欲泣道:“夫人,妾身知道自己出身差,可我好歹也生了香姐儿,难道这宋府谁都可以踩我一脚吗?”
宋夫人不咸不淡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踩你了?我?”她对付何氏或许要费些心思,对待丽姨娘这个没什么脑子的素来是想说什么说什么。
吓得丽姨娘身子一抖,连忙否认道:“当然不是您,您便是踩了妾身也是应该的……”
宋夫人长得不算漂亮,还有些女生男相,浓眉大眼,鼻梁高挺,但胜在出身世家名门,性格又强势,平素一言一行都透露着正室风范。
宋府的几个姨娘没一个敢跟这位大夫人玩花花肠子的,便是二爷的夫人赵氏,那么骄纵的性子,见到大夫人,还不是得乖乖叫一声“大嫂”,问一句答一句的。
只因为镇国公家出了名的护短,尤其余飞雁那几个哥哥,个个都是从小在边关长大的,死人堆都爬过,军功累累,谁若惹了余飞雁,只怕没什么好日子过。
是以偌大的宋府,很少出幺蛾子。
这会儿宋夫人却揉着太阳穴,觉得头都痛了,只得放柔了声音道:“你且站起来,说清楚怎么了。”
丽姨娘被丫鬟扶着站起来,又取了热帕子,一边擦泪一边说道:“香姐儿昨日被兰苑那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推到泥塘里去了,妾身拉着三姐去说理,还被兰苑住的那个女人打成这样……”说着把自己的袖子掀起来露出小臂上青紫的泪痕。
宋夫人眉头跳了跳,感觉脑袋嗡嗡作响。
“您说,我这可不是被人按在地上踩吗?虽说兰苑是禁地,但香姐儿才三岁的孩子,她也真下得去手……”
“夫人,您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可是兰苑那个女人难道您就随她这样在宋府撒野吗?而且我看她好像还会什么妖术,哪天若是害了宋家……”
宋夫人听丽姨娘越说越没谱,摆摆手道:“香姐儿怎么样了?”
丽姨娘眼泪掉的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说:“香姐儿昨天受了惊吓,夜里还发梦呢,也不让奶娘抱,我一夜没睡,抱着她才哄睡了那么一小会儿……”
要说扯谎,何氏深觉自己不如丽姨娘,别人扯谎多半都会有些露怯的小动作,丽姨娘却不,她就像编了一个故事钻进去了一样,说着说着自己都恨不得信了。
宋夫人点头道:“小孩子受了惊吓是要这样的,请大夫了不曾?我认识宫里的程太医……”她实在不想跟兰苑打交道,只好转头想想如何打发了丽姨娘。
何氏轻拍着丽姨娘的背,两人这刻好的像亲姐妹一般,她替丽姨娘不平道:“若是我们姐妹之间斗个嘴也还罢了,香姐儿受了那么大的罪,夫人素来最疼香姐儿,这次可不能轻饶了她们!”
宋夫人揉着眉心,若是旁的事,她大可把犯事儿的叫来,两相对质,最多各打五十大板了事。
可兰苑却不同。
她实在没了办法,招来平日给兰苑送饭的王婆,让她往兰苑去一趟。又私下嘱咐贴身的丫鬟夏兰,去找个小厮通报宋台铭一声,他今日不当值,这会儿应该已经下朝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