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二十五年末
初如雪轮椅下已经碎了许多坛子,她还在那里不停地喝着。
团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似乎有些害怕,于是缩在枕头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初如雪,耳朵左右转着,认真听她扔坛子的声音。
初如雪喝了不知多少,觉得有些热,旁边的地龙似乎烧得太过旺盛,让她觉得有种火烧火燎的味道。
于是拿着喝了半坛的酒便往那上面浇,想把那火灭一下。
这时,突然窜出一个黑影,抓住了初如雪拿着坛子的手。
初如雪手里的酒坛被抢,觉得有些恼,伸出另一只手,劈掌,想把那碍眼的东西斩断了。
“雪儿?”
钟离啻另一只手也出了,抓了初如雪来势汹汹的那手,声音有些嘶哑。
“你来做什么?”初如雪挣脱了钟离啻的手,打了一个满满的酒嗝,又去拿桌上的酒坛。
“你向来不这样喝酒的!”
钟离啻看着她,有些不知所措。
平日里,便是喝酒,初如雪也绝不会喝醉的。而且她酒量向来不错,能喝成这样,那是得喝多少!
“是啊,平日,”初如雪没有把那地龙浇灭,觉得这屋里燥热得难受,便伸手,把自己簪着的头发散开,叫散些热气,“我向来不是这样的。”
她不知道,现在这情景,和平日有什么区别。
她平日,不是一直都是一个人么,为什么偏偏到了如今,便这般难受,难受到以酒买醉了?
“钟离啻,”初如雪抢不到钟离啻手里的酒坛,终于作罢,“你,抱抱我。”
钟离啻手里拿着的酒坛子突然一滑,便落到地上,碎了。那酒撒了一地,溅起来些到钟离啻墨色的王服上,浸润了那些金线缝纫的边。
于是张开双臂,怀抱住眼前醉酒的人。
“钟离啻,”初如雪也伸手,抱着钟离啻,喃喃,“我想哭了。”
钟离啻摸摸初如雪的额头,有些烫,但是身子却带着些凉。
“想哭了,便哭一哭吧。”
钟离啻抱起初如雪,把她安放到床上。
团子在角落里看着,似乎有些害怕。
钟离啻想松手,好歹把那些碎了一地的陶坛收拾收拾。但是初如雪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紧。
她瞳孔幽黑,便那样看着钟离啻,并不像一个醉酒过渡的人。
因为那酒,初如雪脸上晕着些粉红,遮盖了她平日里白皙过度的样子,看着也不再那么冷清悲凉。
钟离啻不打算挣脱——论气力,他是向来比不过她的,虽然她现在醉了,可是手上的力度并没有减轻,钟离啻的手腕已经出现了一圈红印子。
于是坐在她身边,掖了掖被子。
这时已经夜半,团子觉得有些饿,可是初如雪并没有给它准备宵夜,于是它便熟练从那窗户跳出去。
只是团子跳下去之后,屋外便一阵冷风吹来,把那窗户震得又重新栓上了。
钟离啻并不关心这些,初如雪卧在他怀里。他知道,她哭了。
她向来不在人前落泪的,便是在他面前,她也一直是要强的。
只是她现在真的想在他怀里,好好哭一会。
以后,便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以后,山川相隔,她是朝明公主,他是翊王君诣。
钟离啻伸手,抚摸着她有些凌乱的发,以指为梳,让那些黑长的头发,从指间流过。
初如雪喝得有些多了,这时便觉得难受起来,胃里似乎架起了一口大锅,在有人在那里翻搅。
于是越过钟离啻,趴在床边对着痰盂便吐起来。
只是晚饭并没有吃,能吐的,便只有方才喝下去的酒了。
初如雪觉得自己似乎吐了许久,感觉到手边有点热意,接了过来。是杯温水。
漱口之后,初如雪觉得似乎清醒了许多。
于是把垂着的长发往身后一撩,把杯子给了钟离啻。
“吓着你了吧?”
初如雪看着钟离啻那皱眉的样子,觉得他要是不那么打趣自己,似乎也不是那么讨厌,反而现在这样,倒生了些可爱。
“雪儿,日后还是不要这样伤自己了!”
钟离啻对于喝酒这件事,向来不怎么赞同。他在南疆时,只喝过米酒,那东西倒不至于醉人。
他见过那些南疆将士们酩酊大醉,然后说些不知所云的胡话,或者引吭高歌,虽然不一定好听。
但是他一直都知道,酒醉伤身。
他不知道初如雪为什么今日要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她向来自律,也许是果然遇到了什么,叫她这般难受的吧!
“不必说日后。”
初如雪想了想,突然说——因为以后,我们之间,便再没有什么“日后”了。
“琮瑢玉原便是昭仁皇后的东西,王爷还是还给我吧。”
初如雪突然看见钟离啻腰间闪光的青玉,突然说。
钟离啻这时怔了怔,见她伸手来拽,便后退一步。初如雪抓了空,却一个不稳,便要从床上栽下去。
钟离啻慌忙上前抱住她。初如雪趁机把那玉扯下来,打一个酒嗝:“不过是个物件,王爷何必!”
“王爷征战北疆,早已是名扬天下,此次甲子宴,也许能觅得良配!”
“这玉,原也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和王爷的那红玉长命锁比起来,便要差了许多。”
能说琮瑢玉“不是好东西”的,也许这天下,也只有这醉酒的人了!
“它是不是‘好东西’,能不能和那长命锁媲美,我不知道。只是在我心里,只认定了它,便断然没有再换的道理!”
钟离啻没有去抢那玉,只是抱着初如雪,闭着眼。
“认定了,便有用么?”
初如雪挣脱钟离啻,手里的琮瑢玉捏得紧,指节有些发白。她笑得有些瘆人,让钟离啻觉得不舒服。
“这天下,没有什么东西,生来便是谁的!它不过是个被赏玩,被践踏的物件,碎了找补不回来,丢了也不能自己回来,王爷凭什么说认定了?”
钟离啻看着初如雪,于是上前,低头,吻住初如雪因喝酒而带着些红艳的唇。
初如雪猛然被钟离啻吻住,竟没有反应过来,只呆呆看着钟离啻,一动不动。
钟离啻吻得初如雪有些喘不过气,于是伸手想推开他。
却被抱得更紧了。
等到终于分开,初如雪便只得缓缓换气。
“这天下,是没有什么物件生来便是谁的。可是有些人,总要是一对。”
钟离啻突然握住初如雪的手,把她压倒在床上。
“这没有什么天定不天定的,只是想在一起,便在一起罢了。”
初如雪听着钟离啻的言辞,有些不知所措。
“说什么‘半璧琮瑢与君殇’,都是胡说八道!”
在钟离啻扯开初如雪外裳的玉带后,初如雪终于有了那么一点点反应,于是伸手去推。
只是钟离啻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于是一手抓住她,吻了吻她的唇,扯开她的上衣,于是便露出白皙的肩:“我知道你武功比我高,气力也自然比我大。时隔一年,我还是没能打败你。所以现在,你可以挣扎,也可以说不,我会停下来,绝不强求!”
初如雪知道,便是他不停,她也是有办法制服他的。
袖里藏着的金针,随时待命。
只要动手,眼前这个人便会收起那胡作非为的行为。
可是她看着那人,却不想这样做。
她初如雪手里,杀过无数人,她眼里瞄准的人,不出一息时间,便会变成死人。
可她下不了手,对这人怎样。
过了甲子宴,便再也看不见了,也许今晚,是最后一次了。
“那,便疯狂一次吧!”
袖里的金针收回,初如雪环抱住钟离啻,闭上眼,吻住他的唇。
是了,这天下,本就没有什么东西合该是谁的,也没有什么东西,合该不是谁的。
她初如雪,只是想要这么一个人,能一直守着她,守一辈子。
难道也是不行么?
那便索性,抛了什么人伦,天理,抛了什么责任,什么道义,只这一次,在一起。
我们都知道不该,也知道死生不复相见,会是最后的结局,但是至少,不后悔。
若是我们日后各自有了儿女,在他们问起什么是爱情时,也可以坦然地说一句,我们曾经,都经历过,一场刻骨铭心的爱。
就算是以后不会在一起,就算是日后再不相见,我们都知道,我们把自己的美好,都给了对方。
没有去北疆大漠骑骆驼,也没有去蜀道登剑阁,更没有去南疆看苗舞。
可是至少,有过那么一个真爱过的人,有过那么一个美好的夜晚,你不是翊王君诣,我也不是初氏一族的家主。
有那么一次,做自己,成为彼此。
明月到了顾晚灯家里,却听家里的仆从说他们家主出门了,要到明日晚间才能回来。于是慌忙要回去,顾家的管家看她身上单薄,便给拿了件备给初如雪的旧大氅。
明月谢过了,胡乱地披了,便立刻返程。
回到家里,明月觉得那酒气似乎变淡了些,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般浓厚。
初如雪卧房门前,缩着一只团子,甩着尾巴,冷冷清清地看着明月。
初如雪一向有习惯,若是她的卧房栓着了,除非是她叫,否则旁人不能进入。
明月看着那可怜的团子,便上前去,捡起那东西,一起坐在地龙前烤火。
团子对明月并不陌生,也便安静地卧着,只是并不肯睡,耳朵一直在转着,黝黑的眼睛也瞪得很大,仿佛在警惕什么。
这夜晚并没有下雪,倒是冷得出奇。
第二日,初如雪从卧房里出来,便看见家里的仆从都在外间站着,看着她。明月立刻上前:“家主您觉得头痛么?明月为您煮了些醒酒汤,您喝一些吧!”
初如雪看着明月,又看看其他人,知道他们一夜未眠,于是道:“不必了。”
团子却立刻从明月的怀里挣扎出来,跳上初如雪的膝,照例找个舒服的位置卧下,等着初如雪来抚摸。
初如雪摸摸团子的小脑袋,道:“叫你们担心了。原是我不对,以后,便不会这样了。”
她向来说到做到,昨夜里的场面,也把家里这些仆从吓坏了,所以听她说日后不再,那便果然日后不会这般了。
钟离啻最终还是将琮瑢玉拿走了。
初如雪承认,她不想把他唯一能留着的属于她的东西都夺走。
随他去了。
至于以后,该是怎样还是怎样。
于是换了朝服,整理衣冠,到落水寺接安乐公主。
落水寺方丈还是老样子,笑语盈盈地看初如雪来,又看安乐公主撅着嘴巴上了马车。
初如雪没有什么心情理会这公主为什么不高兴,她只例行公事地坐在前面的马车里,等着这段路程的结束。
因为昨夜饮酒过度,初如雪现在觉得有些疲惫,所以在马车上闭目养神。
却突然感觉到马车停了。于是等着有人来报。
只是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什么人。
于是睁开眼,便看见安乐公主突然撩起她马车的帘子,鼓着嘴吧大声道:“听说你很厉害?”
对于这种小丫头的问话,初如雪原是没什么兴趣搭理,只是到底是公主,她去接的,便地稍稍搭理一下了:“嗯。”
只是有些懒,便只一个字打发了。
初如雪并不是吹嘘。她不知道自己算不算厉害,但是对付这么个小丫头,却是怎么也有余的。
“那你下来,我同你打一架,你要是能打的赢我,我便承认你很厉害!”
初如雪听着这小丫头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她初如雪什么时候需要叫这么个小孩子来承认了?
便是连北疆最彪悍的将领,都不得不佩服,更遑论其他!
只是她现在并不想打架,尤其是和这种小姑娘,这感觉就像是两个小姑娘,为了一个掉到了泥土里的糖果,撕打起来。
况且她比这个小姑娘要厉害得多。
“公主说笑,若是伤了您一点半点,到底不好。”
初如雪依旧淡淡笑笑,示意车夫继续。
“你怎么就肯定是你伤了我,不是我伤了你?”
安乐公主看见那车夫似乎要继续走,便大声道:“谁敢叫走?”
自然,驾车的人是她初家的,便要听自家的家主的,于是也没有理会这个小姑娘的无理取闹,那马车还是照例走了。
“喂!”
小姑娘气得直要跺脚:“你这样,小心到了你们皇帝面前,我说你欺负我!叫你再也穿不了这身朝服!”
初如雪觉得有些吵,可是又不能把这小姑娘的嘴巴捂着,或者给一颗安神丸,于是只能闭着眼,任由她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