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芷华在军属大院门口就止步了,“我还有工作,就不逗留了。”
她脸上挂着能让人产生距离感的清冷,“下次我再来看望青水。”
叶青水还没有想好和婆婆的相处模式,她点头:“那您下次来先给家里打个电话。”
谢庭玉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在一旁双手抱肩,遥遥地看着母亲开车离去。
谢庭珏不禁摇摇头,他其实也没想好如何同温芷华相处。
上辈子他们只见过寥寥数面,这辈子相处的机会倒是挺多。温芷华对待他的那份热情,仿佛要把双倍的愧疚都倾注在他身上。
其实她不欠他什么,谢庭珏在乡下过得还挺不错的,他的养父母待他极好。父爱母爱他都拥有。
反过来看,倒是弟弟看起来过得不错,实际上挺苦。
谢奶奶牵着孙媳妇一路回到了谢家。
“以后水丫就住在这里,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就叫周嫂,伍嫂不在你叫芳姨也是一样的。”谢奶奶说。
伍嫂是谢家雇的保姆,不过她并不住在谢家,她早晚各来一次,干完活就回自己家。
谢奶奶摸了摸叶青水的肚子,“刚下火车,肯定饿了吧?快来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她扫了眼桌上为他们小夫妻俩准备的食物,探了探装着土豆粉条的瓷盆。
火车晚点,食物早就凉透了。
“唉哟,凉了,不能吃。水丫,奶奶给你热热。”
徐茂芳听到婆婆这句话,脸上挤不出笑。有媳妇在场,怎么可能轮到她这个做婆婆的动手。
徐茂芳站了起来,“妈,你快别动了……我这就去热热。”
徐茂芳重新烧了煤炉,把饭菜热了一遍。
她的脸沉了下来,幸亏这次没有把周嫂辞退了。
否则按照这个家庭地位,还不得她这个“婆婆”来伺候那乡下丫头?
想到媳妇不太爱吃土豆炖粉条,谢庭玉站了起来,他温和地说:“不用劳烦芳姨,我来做就好。”
谢奶奶在厅里偷偷望了一眼,孙子切菜做饭的动作熟稔得行云流水,仿佛这些是他已经做过了无数次。媳妇肚子饿了,他就很自觉地去做饭。
谢奶奶有些欣慰。
孙子这一趟下乡,总算没有白去。她这个孙子别的啥都好,就是小时候家里的条件比较好。
他除了学习之外,别的一点杂活都不用干。谢奶奶还担心孙媳妇吃不惯保姆做的饭,没想到孙子自己就能做。
谢庭玉给媳妇做了她最喜欢的酸辣萝卜丝,又下了一碗清淡的蔬菜面。瘦肉切得碎碎的,配着胡萝卜、菠菜、莴笋、营养很充足。
谢奶奶吃了一碗,味道还不错,就是忒清淡了些。
徐茂芳尝了一口,差点没有喷出来。
素得跟没搁盐似的,只吃一顿两顿还好,要是以后全家都跟着孕妇这样吃,她会受不了的。
要不是明白婆婆的脾气,徐茂芳差点怀疑这是他们祖孙俩特意给叶青水抬身价,在她面前来个下马威。
这乡下的媳妇,看起来倒是比城里人还要娇气。周嫂的儿媳妇怀了八个月的肚子了,还不是照样下田干活?
但叶青水却心满意足地吃完了一大碗,饭后还吃了点水果。
年刚过完,部队里攒下了很多任务要办,谢军忙得没有空回家。
晚上,谢爷爷倒是来见了孙子孙媳一面,他难得地夸了孙子一句:“很不错。”
“不要骄傲,考进了京大以后更要努力。”
谢庭玉应了下来。
……
次日,天灰蒙蒙刚刚亮谢庭玉就醒了。
自从怀孕后,叶青水很难再像以前那样能早早起床,总是疲倦得不行。
谢庭玉看了一眼表,“水儿,我们不能迟到。”
但他看了眼睡得香甜的媳妇,不太忍心让孕妇起这么早。他自个儿洗漱完、到楼下做好早饭后,才上楼把媳妇从被窝里挖出来。
按照惯例,叶青水早上起床后匆匆去了一趟厕所,晨吐了一会。
谢庭玉给她找衣服穿,叶青水孕吐完才开始洗漱。
整理好仪容的叶青水刚要下楼,谢庭玉头疼地叫住她:“等等,不能这样就走了。”
北方的冬天冷风刺得跟刀子,皮肤最容易皲裂。
他在掌心挤下一坨雪花霜,大掌包住她的手,揉了揉。
叶青水接过他手里的雪花霜,涂了一点在脸上。
谢庭玉取了一条围巾绕在媳妇的脖间,顺便亲了亲她,“水儿今天穿得真好看。等会吃完早饭,咱们就坐公交车去学校。”
徐茂芳醒来之后,谢冬梅已经来谢家登门拜访了。
现在谢冬梅已经改回了原来的姓,叫周冬梅了。
周冬梅拉着母亲的手:“我那个乡下嫂子呢?”
徐茂芳上楼找了一圈人,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可能跟你哥哥去学校了。”
周冬梅扑了个空,心情不太美妙,徐茂芳洗了一盘水果给女儿吃。
“她一个怀着孕的乡下妇女,跟我哥去大学凑什么热闹?”
周冬梅和徐茂芳至今都以为叶青水是跟随丈夫来首都养胎,并没有考上大学。
说来也是谢奶奶疏忽,她以为孙子给家里拍过电报汇报过情况了。谢奶奶也不是高调的人,非要在大院里炫耀自个儿孙子孙媳都考上了首都的大学。
谢庭玉也确实汇报过情况,不过他拍的电报是写给哥哥的,但谢庭珏一个字都没在家里提过。
谢庭珏心里埋着心事。
谢庭玉的事,他不会在家里多提。
早已经搬出谢家的周冬梅,怎么可能知道那个她样样都瞧不上的乡下嫂子,竟然考上了首都的大学。
周冬梅这一次来谢家,是怀着要跟嫂子重归于好的心思来的。
因为叶青水,周冬梅才被赶出谢家。“解铃还须系铃人”,周冬梅要重回谢家还得让叶青水帮忙。
徐茂芳每次看见被赶回周家住的可怜的女儿,都心疼一次。
周冬梅抱怨道:“周家人真是眼皮子浅,周家那些堂妹堂姐个个跟穷疯了似的,连衣服都偷。”
回周家住,哪里有在谢家住来得舒服?
谢家家风清正,不仅爷爷奶奶会自掏腰包鼓励孙子孙女培养兴趣,就连沉默寡言的继父也会每个月给周冬梅零花钱,
周冬梅以前姓谢,是谢家人,长辈们逢年过节自然会给红包。现在她回周家、改回了周姓。
让谢爷爷谢奶奶掏零花钱,替别人养女儿?
这是不可能的。
周冬梅过了十几年宽裕阔绰的日子,零花钱陡然全都没了,日子跟从前相比翻天覆地。
周冬梅咬了一口苹果,苹果又香又脆,汁水溅了出来。周家人连水果都不舍得买,周冬梅很久没有吃过这种特供的五星苹果了。
“妈,你不会不帮我了吧?”
徐茂芳一咬牙,“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是你妈,我永远都是站在你这边的。”
周冬梅想了想又说:“你抓紧时间快给我爸生个大胖小子。”
“有了孩子咱们说话才有底气。叶青水要不是怀了孕,她能来首都?”
……
京大。
谢庭玉带媳妇到系主任办公室,办理了休学手续。
办完手续之后,数学系的老师让他去办公室领教材,顺便办理开学手续。
谢庭玉考虑到大冷天到处奔波,容易累着媳妇。
他说:“水儿你在这里等我,我办完事很快来接你。”
叶青水点点头。
叶青水扶着栏杆站在走廊,眺望着男人一点点消失的身影。
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年,入学的学生年龄参差不齐。因为考试没有年龄上的限制,这一级的学生年纪最大的孩子恐怕都能上初中了,但也有年纪轻轻刚刚成年的。
比如像叶青水这样的年轻学生,年轻面嫩,朝气蓬勃,光站着就是校园里靓丽的风景。
来来往往的学生见了这个年轻的姑娘,眼前不禁亮了亮。
她戴着枣红色的围巾,穿着黑色呢子大衣。为了方便叶青水把头发削薄了,再也不扎辫子了,头发柔顺地披着。
进了城之后,叶妈反复地教女儿不要穿得太土气,容易被城里的学生娃嘲笑。叶青水也穿起了新的衣服。
在走廊站得太久了,叶青水的脚有点发僵。风很大,把她头上的发卡吹得掉到了地上。
迎面走来的两个男同学,友善地给叶青水捡了起来。
叶青水说了声“谢谢”。
男同学友善地笑了笑,并没有再多说别的话,转身就离开了。
“她有丁香一样的颜色/她有丁香一样的芬芳……”
男同学摇头晃脑地念着,念完后他问同行的男同学:“平淮,她跟你的丁香姑娘长得很像对吧?”
周平淮没有回答。
所谓的“丁香姑娘”,是周平淮内心倾慕的对象。
周平淮考取了今年首都的状元,开学典礼由他作为代表给新生致辞,加上人长得不错,非常受女孩子的欢迎。
有个女同志频频跟他表达爱慕,周平淮不胜其烦,抄了一首诗回敬她,谈自己只喜欢像丁香一样的姑娘。
他的朋友郑孝国又捅了捅他,“别装了,平时从来没见过你那么热心,还给女同学捡东西。”
“捡东西的人是你。”周平淮说。
郑孝国不信他,早知道他就不周平淮争了。
周平淮刚刚也正想弯腰,只不过他动作更快了。
她披着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下巴露出柔润的弧度。从侧影看,恍然生出一股温柔的美丽。
周平淮回想片刻,他的心里终于有了一点女人模糊的影子。
郑孝国惋惜地说:“好像忘了问这位同志,她叫什么名字了。”
周平淮难得地笑了:“应该是物理系的,她站在物理系办公室的门口。”
“以后如果有缘还会再见到。”
……
捡发卡这件事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叶青水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
谢庭玉很快就回来了。
他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拉着媳妇的手,灿烂地笑了:“水儿我带你逛逛学校。”
叶青水上辈子已经逛过京大了,每次都匆匆经过京大,但这一回的感受不一样。
这是她第一次以京大学子的身份逛校园。
她呼吸着冰冰凉的空气,“能在这里无忧无虑地学习,真好。”
谢庭玉听到这里,心里不禁愧疚,他说:“以后水儿也行。”
叶青水给男人系紧了围巾,突然笑了:“虽然我不能马上入学,但是你要争气一点,算上我的那份认真学。”
谢庭玉摸着媳妇的肚子,承诺了下来。
夫妻俩回到谢家后,叶青水看见坐在沙发上等待的人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温芷华隔天就来谢家拜访了。
温芷华见了儿媳妇,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
她指着自己带来的礼物,说:“这是我给孩子买的毛线和布料,可以拿来做衣服。”
叶青水接过礼物,道了一声谢。她打开一看,布料和毛线都是难得的好料子,质地都非常柔软亲肤。叶青水想要这种料子想很久了。
再过五个月,宝宝就要出世了。前三个月的孕反应太折磨人,叶青水连衣服都没来得及做。
像温芷华这样的人家,并不缺一件两件衣服。但毕竟是宝宝的衣服,自己动手做的才放心。
谢庭玉见到来人收回了唇边的笑,他的表情有些冷,但看见媳妇很喜欢他也没说什么。
叶青水热情地把从家乡特意带来的特产送给了婆婆。
她说:“家乡的柿子特别甜,冬天的我拿它做了好多柿子酱。拿来它冲热水很好喝。柿子清热、润肺,生津,去年我看见您咳嗽,多喝点柿子水有好处。”
温芷华心一暖。
叶青水又拿出了腊肉和腊肠。
她刚想开口说,就被温芷华打断了:
“我知道,这个腊肉腊肠很好吃。”
不止谢奶奶惦记叶青水做的腊肠腊肉,温芷华去年吃过一次之后也很喜欢。
叶青水还怕婆婆跟徐茂芳一样,嫌弃这些乡下土特产。
她笑了笑说:“不止,这是庭玉亲手做的。”
温芷华生生吃了一惊,“庭玉还会做这些?”
谢庭玉冷淡的脸上,神情有些不自然。
“会的,他做得可好吃了……”叶青水娓娓道来,告诉她谢庭玉是怎么做腊肠的。
婆媳俩头一次闲聊唠嗑,叶青水靠着这些柿子酱、腊肉腊肠、酥饼蒸糕……居然也没有冷场。
温芷华领着这一堆土特产心满意足地离开了。
叶青水松了口气,她还以为她这个婆婆会跟徐茂芳一样,看不上这些土特产。
她听说婆婆在首都一家有名的酒厂当副厂长,温芷华这个年纪能做上副厂长,可见本事不小。
厂子原本是家族传承,但五十年代的时候改成了公私合营,得以保存了下来。
男人手头这么阔绰,是因为他能从母亲的娘家这边继承了一些祖产。烟酒糖这些东西,看着不起眼,但利润却高得惊人。
尤其国人爱饮酒,逢年过节、碰上喜事,再穷的人家也要喝两杯。
叶青水摇摇头,笑道:“我刚才还担心妈瞧不上这些东西,没想到一听是你做的,她全都拿了回去。”
谢庭玉淡淡地道:“水儿不用妄自菲薄,是你的方子好连我都喜欢。她怎么可能不喜欢?”
叶青水听到这里,再也不开口了。
这是他们母子俩的事情,她不应该替谢庭玉原谅。
叶青水永远记得那次谢庭玉埋在她脖子,难得流泪的情景。
几天后,大院里的邻居亲戚听到谢家儿子儿媳回来的消息,开始走动了起来。
叶青水从乡下带来的特产特别受欢迎。
尤其是去年来谢家吃过年夜饭的亲戚朋友,来了谢家之后吃了一顿还不够,还想带一点回去。
谢庭玉的朋友——徐玮,好声好气地恳求说:“弟妹,我不是自己吃,你嫂子特别想吃一直念着,她还有两个月就要生了,看在这个份上你把它让我吧。”
他软磨硬泡地顺走了一斤腊肠,留下了两块钱和五市斤的肉票。
叶青水拿着这些钱票,好像看到了一点挣钱的希望。
她立即去供销社买了猪肉回来,二十斤的猪肉她如今提着沉甸甸的,但是叶青水心情愉快,干点活也不累。
她当天就灌了二十斤的腊肠出来,晒在院子里。
第二天谢奶奶见了院子里挂满的腊肠,只拍额头,怪孙子让媳妇干重活。
谢庭玉看着媳妇满满动力的身影,嘴角泛起笑容,“水丫很开心,让她做吧。医生说她也得适当活动,整天坐着我也怕她闷坏了。我都看着她呢,奶奶别担心……”
“她现在闻到肉味都不吐了,不是吗?”
腊肠做好了之后,大院里的人都知道谢家的儿媳妇又弄了很多腊肠。
因为它的味道特别好,香味浓郁独特,直令人惦记。许多邻居私底下偷偷来问她的腊肠。
要了人家的腊肠,总也不好意思空手拿吧?
这样一个星期下来,叶青水二十斤的腊肠全都被亲戚邻居要光了,挣了二十五块三毛。
她数着热烫的钞票,心想:还是首都人的钱好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