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星桃静静站在门外,透过门缝看着执着而又寂寥的易小莘蹲在楼梯间的小窗户旁。
以前她一直以为易小莘耿直,有着傻乎乎的正义感,但是缺乏了一些看全局事物的眼光,与灵机应变的能力。
然而,此刻的她意识到,现在离最初她认识易小莘,已经过去了六七年,易小莘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学生时代有着一颗冲动热血的心却缺乏头脑直率傻气的她了。
那个一直活在过去里没有成长的人是自己。
天真烂漫的人,是自己。
没有真正的面对这个真实社会的人,是自己。
以前程星桃一直觉得,易小莘是一个需要宠爱的孩子,她需要程星桃的关怀,需要程星桃时刻给她关注。
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真正被宠爱的人是自己。
曾经那个需要宠爱的易小莘已经长大,而曾经那个自以为强大的自己,还活在自己的自以为是里,没有丝毫成长。
程星桃提脚悄无声息地走开,借了医院的电话,给厉远岫打电话。
“你不用费心处理我的事情了,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她说。
顿了一会,她又说:“小莘的事我会处理,我不会让她乱来的。”
“程星桃……”
程星桃还没等厉远岫说完,就挂了电话,她知道厉远岫要说什么,无疑是表达一下他的无奈,同时询问她想要如何解决,又或者安抚她。
这些她都不需要。
她既不需要借口,也不想要听到在这个时候,众人对她的置之不理。
这件事是由她而起,那么就应该由她结束。
程星桃朝着楼梯一步一步往上走去。
程星桃向来不喜欢麻烦他人,她有正义感,对别人的困境难以置之不理,可是在自己的事情上,却从来未曾想要依靠别人。
这大概是小的时候,想依靠他人的时候,却没有人依靠,以致于为了让自己不失望,干脆不再依赖其他人。
可是,只有程星桃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在她脆弱的时候,她也会想:一个人坚强没有错,可是为什么上天要这样考验坚强的人呢?既然上天要考验,那么就请允许她软弱的悲伤,在四面楚歌的时候,她也渴望有可以依靠的肩膀,也希望身后站着强力的港湾。
可是……
可是啊……
一滴泪无声地滑过,滑过那光滑但略微苍白的脸庞。
“乔跃,我还是奢望过你能来到我的身边,给我安慰,给我强有力的肩膀,给我遮风挡雨,给我一个美好的未来。
就算再逞强,有那么一刻,我也还是奢望着能看见你。
然而,我终于意识到,我对你来说,真的没那么重要。
我们的爱情,对你来说,也真的不重要。
我和你的孩子,对你来说,也根本不重要。
我到底是有多天真,才会傻傻的以为这个孩子是天赐的礼物,即使不能和你在一起,你也会喜爱这个孩子。
我到底是有多天真,才会觉得即使我们不在一起,我们也能开心的各自当着孩子的父母。
我是有多天真,才会以为,你还是爱我的。
不,我不是天真,我是傻,真真正正的愚蠢!
一个活在自我美好世界里愚蠢又自命不凡的人!”
一声婴儿的啼哭打断了程星桃的失神,她回过神来,顺着声音看去。
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孩子,被包在襁褓里,哭声洪亮尖锐,似乎是在表达着对这个世界的不满。
婴儿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声,为什么是哭泣?
是因为知道来到这个世界要遭受苦难吗?
程星桃愣愣的站着,看到孩子的爸爸心急如焚地跟着护士进了婴儿房,没多久,她看到那个心急如焚的爸爸,捂着脸,肩膀耸动,步履蹒跚地走出来。
他一边走一边哭,一米八以上的身高,看起来壮硕的男人,却哭得像个孩子。
程星桃看到他坐在产房外面哭,泪水止不止往外流,但是克制自己不发出声音,免得让产房内的人听见。
程星桃不由自主走过去,在男人的身边坐下,问:“你孩子不是安全降生了吗?你为什么哭?”
男人起初愣了一下,但随后眼泪更加汹涌,他不认识程星桃,但是他此刻的悲伤急需一个倾诉的窗口。
他说:“我和我老婆的孩子,在老婆肚子里七个月的时候,检查出来可能少一个肾,可是那个时候都七个月了,一想到一个陪伴了我和我老婆七个月的生命要亲手葬送,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做这个决定。”
他说着,脸上的神色更加痛不欲生。
“听说就算少一个肾也能正常生活,更何况医院不是很确定是不是真的少一个肾,我和我老婆就决定要生下来。这是我们的孩子,就算她有什么缺陷,我们也爱她。”
程星桃静静听着,她看见这个壮硕的男人捂着脸,泪水一遍又一遍湿了他的双手。
“刚才医生检查了一下我的女儿,说有一边没有感觉到脏器。具体还要等稍大一点再检查,我们早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
可是啊……这个世界上,总是有那么多可是。
“可是……”
他哽咽难言,手也随着声音一起颤抖。
“可是,我担心这孩子的未来,如果未来其他的人歧视她怎么办?有人欺负她怎么办?我真的能保护好她吗?我能保护她,陪伴她十年,二十年,可是,我能护她一生周全吗?”
男人一声一声掷地有声的疑问,一句一句都问在了程星桃的心坎里。
在她想要留下这个孩子的那一刻,她对未来充满了信心,她以为只要自己爱这个孩子,那么就没有什么可在意的。
人又不是为了他人而活着,只要她和她的孩子,自己问心无愧地活着就好了。
可是,现实哪有那么美好。
人是群居动物,一旦成群结队,就无法脱离这个团体,独自生活。
而一旦活在这个群体里,就不得不遵守这个群体的规则,不得不接受这个群体里不为人道却实实在在存在的生存潜规则。
“那你现在后悔了吗?”程星桃问。
她的声音悠远,仿佛是来自心灵的拷问,空灵又飘渺,恍若拥有无形的力量,紧紧缠绕着人的灵魂,压迫着良知。
“你后悔了吗?后悔当初留下这个孩子,后悔留下了无穷的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