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九,伊拉哩家那个嫡女,你就别想了。”
十五六岁的九阿哥打小事事顺心,但凡求恳自家额娘的事儿,从来不曾有不如愿的时候,因此,此时听了自家额娘的话,霎时不乐意了:“额娘,为什么?”
宜妃叹了口气:“你皇阿玛那儿已有四五十家有适龄男丁的人家求过了,你皇阿玛的意思……”
九阿哥不忿道:“我堂堂皇子,还得让着那些个奴才不成?”
宜妃看看满脸不乐意的儿子,低下头又想了想:“小九,你真那么喜欢那个丫头?”
九阿哥脖子一昂:“儿子讨厌她那眼神儿,看着就来气,哼,等爷把她弄到手,看爷怎么调治她。”
宜妃可不喜欢自己打小亲手带大的儿子为一个女子执迷不悟,“既不是喜欢,那就罢了,一个奴才,怎么整治不行,偏还一定要弄到府里?”
九阿哥急了:“额娘,……”
宜妃摆摆手:“行了,既不是喜爱的,就别费那个心了,若真不喜欢,以后日子长着呢,总有你出气的时候的,只是,指婚是肯定不成的,你皇阿玛已打定主意了。”宜妃说着,又看看了儿子,“若是你非要把她弄到手,额娘拼着这张老脸,总能求下来的,只是,你觉着这样值吗?”
九阿哥脸色难看地出了翊坤宫,他不能为一个女子让额娘没脸,可是,难道真的就这样放弃?
坐在自己的书房,九阿哥怎么想怎么不甘心,在发作了一个侍候的奴才后,终于决定去找他八哥,他没办法,八哥却一定是有办法的,从小八哥脑子就比他好使,想事情也总想得更全面,这些年在朝堂里更是历练得智计百出,不过一个奴才,八哥肯定能帮他弄到手。
熟门熟路进了八阿哥府,九阿哥坐在八阿哥的书房,愤愤地道:“八哥,一个奴才,几十家求指婚的,这个奴才,太不安份了。”
八阿哥看看书桌上的寒梅图,觉得不是很满意,摇了摇头,放下笔,决定空闲时再画。
“九弟,一家有女百家求,这不是才几十家?”
“求到皇阿玛那的就几十家,没敢到皇阿玛那儿的呢,又有多少?哼,那奴才有什么好,八哥,这个奴才也太能招蜂引蝶了……”
九阿哥正抱怨呢,却听一阵笑声传来,“九弟,谁招蜂引蝶惹着你了?”
九阿哥拂拂衣袖站起身,对着一身大红衣裳领着一群奴才走进书房的郭络罗氏道:“八嫂,弟弟我正说一个奴才呢。”
郭络罗氏笑盈盈地从身后奴才的手上接过一个食盒,打里面拎出一个酒瓶示意:“九弟,你好久没来了,和你八哥喝一杯吧。”
九阿哥点点头,也没去看一众奴才如何在书房的偏厅摆弄,只笑道:“八嫂,又烦劳你了。”
郭络罗氏笑道:“自家兄弟,说这些客气话做什么,你八哥成日家念叨你,这不,才半个多月功夫,他就念叨你好几回了。”
九阿哥看看低头收拾书桌的八哥,心里觉得暖洋洋的,回头又笑道:“八嫂,这不最近事儿也多,因此……”
郭络罗氏捂嘴笑道:“九弟这是忙着应付那些个美娇娘呢。”
九阿哥脸有些热,讪讪道:“八嫂!”
八阿哥抬起头,唇角含笑,“明月,你就别取笑九弟了,若不然,他以后更不敢登门儿了。”
九阿哥急急摇头:“不会,不会,弟弟可不是那小心眼儿的。”
八阿哥点头:“八哥知道”。说着,转身领先进了偏厅。
酒至半酣,八阿哥问道:“老九,你为什么一直盯着伊拉哩家的嫡女不放?”
九阿哥带着几分酒意,靠在椅上一挥手:“八哥,那奴才的眼神着实招人恨,爷要把她弄把府里好好调/教,看她还敢不把爷当回事儿。”
那双眼睛太淡然,压根儿没把他看进去,倒仿佛他一个尊贵的皇子变成了路边的一棵野草,她看过了就罢,却根本不会也不愿意花心神记住,那漫不经心的态度着实可恨。九阿哥值此半醉之际尤自气得咬牙,等把她弄到府里,那双眼里必然会如他别的女人一眼,只有他;看着他时,也会如别的女人那样羞涩含情。成了他的女人,便只能由着他宰割,那个奴才一定会诚惶诚恐,谦卑,恭顺,他让她干嘛她就得干嘛,想着可以在床弟间随意摆布,在日常生活中被她小心服侍,九阿哥兴奋得不行,又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发热,不由有些烦躁地扯开衣襟。
八阿哥看了看九阿哥的神情,想了想:“你不过见了她几面,便这样念念不忘,你弄到府里,真能狠下手整治她?”
九阿哥端起酒,猛一仰头,灌了下去,只是,那酒不仅不曾浇灭他内心蠢动的烈火,反让他觉得更热了。
“弄到府里,她就是我的人,到时,我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九阿哥红着眼看着他八哥,“八哥,你说吧,我怎么才能把她弄到手?”
八阿哥看看打定了主意的九阿哥,想了半天,“若是伊拉哩家能主动把她给你,是最好的,若不然,便是求皇阿玛指婚,再不然,便是让别的人都不再打她的主意。”
九阿哥皱着眉:“我先前试探过了,伊拉哩家不肯轻易把她许人,那个奴才,在家里极受宠,别家的女儿,都是用来联姻,筑固家势,可伊拉哩家倒好,全不考虑这些,若不然,我一个皇子,他们还不得紧赶着上来巴结?皇阿玛那里似乎也打定了主意,不会指给我……八哥,怎么让别人不打她主意?”
八阿哥道:“外界若知道她是你的或是钟情于你,谁还会要她?”
九阿哥捏着酒杯:“皇阿玛不会让莫须有的传言影响他的安排。”
八阿哥笑了笑:“你把它变成事实,便不是莫须有了。”
九阿哥眼一亮,靠在椅上想了一会儿,继而放声大笑。女子的闺誉极其重要,也因此,真要破坏起来,也很容易,只要让人看到他与伊拉哩氏行为暖昧,流言不用他使手段,便会被京中有心的人家知道,他要达到目的,便轻而易举了,界时,便是伊拉哩家想不把女儿嫁他也不行,或许,到时伊拉哩家还得求着他娶了他家的女儿呢。越想越美的九阿哥乐得不行,向八哥一举杯:“八哥,弟弟必能得偿所愿。”
八阿哥笑着点了点头,举杯与九阿哥一碰。
此后,九阿哥便让人盯着伊拉哩府,只是,这一等,却等了半年。半年,那个女人不曾出府一步,这事儿,不但不曾让九阿哥觉得玉儿安份,反让他心火更盛,试想想,你张了网要捕鱼,可那鱼就是不出来,让你天天等,天天盼,直等了半年才露出一个头,你若是那渔夫,你是不是也得恨得牙痒痒?
终于等到鱼露头,九阿哥兴奋地跑到八阿哥府,“八哥,那奴才露头了。”
八阿哥莫名其妙:“哪个奴才?”
“伊拉哩家那个。”
八阿哥想了半天,方明白过来:“怎么,这都半年时间了,你还没得手?”
九阿哥一摆手:“八哥,你快别说了,那奴才,跟个乌龟似的,在伊拉哩家龟缩了半年不曾露头,你弟弟我倒想出手来着,可也没机会。”
八阿哥点头:“那你布置去吧,若要八哥帮忙,你也说一声儿。”
九阿哥点点头,继而兴兴头出了八阿哥府,过了半天,又垂头丧气跑了回来。
八阿哥看着阴沉着脸的九阿哥:“九弟,怎么啦?”
九阿哥气了半天:“那个奴才,离着半条街,转头领着丫头嬷嬷走了,我压根儿没机会接近她,而且,便是想治她个不恭都不成。”
八阿哥走过去拍拍九阿哥的肩,“别急,你既一定要把她弄到手,再找机会便成。”
九阿哥想了想,点了点头,坐了半个时辰,走了。
其后,八阿哥无数次听到九阿哥回报战况,眼看要近身了,或是被伊拉哩家护送妹妹的几个小子挡了;或是被不知道谁家的小子凑近来请安让那女人睨着空子跑了;更甚至还被老十挡了一回,直把九阿哥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暴跳如雷。
“八哥,你说,怎么那么多人护着她,先我也以为是无意碰到了,后来才知道,那些个奴才全是跟着伊拉哩家那个老奴才习武的小子,那个阿尔济弄那么多八旗子弟回去教导,皇阿玛也不管着点儿,万一那老奴才不安份了可怎么是个好。”
八阿哥摇头:“阿尔济教的大多都是各府不受重视的庶出子弟,再或就是各府的刺儿头,皇阿玛放心得很。”顿了顿,“听你这意思,阿尔济教的那些个奴才居然敢挡着你干?”
九阿哥气道:“伊拉哩家那个奴才,平日出门儿就少,好不容易让爷趁着她出门走亲的时间拦住,却没一次能近她的身。”九阿哥越想越气,恨恨一拍腿:“她倒比爷还金贵,被护了个滴水不漏。”
八阿哥想了想:“让她相好的闺中好友约出来,那时,除了她贴身的丫头嬷嬷,别人也不能跟着。”
九阿哥咬牙:“这女人可恨就可恨在这儿,她长这么大,居然没一个亲密的闺中姐妹,便是来往的多一点儿的,也不过是她亲戚家的女子,可是,既是她家的亲戚,又有谁敢帮着爷设计她?”
八阿哥摇头:“九弟,这人,都有个价码,你只要找对了法子,便是她的亲姐妹也会出卖她。”
九阿哥想着这眼看离选秀的时间也近了,一咬牙,“爷就不信了,爷还对付不了一个女人。”
希望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九阿哥收买了瓜尔佳家的女儿,可是,玉儿一见那个姐妹,只几句话功夫,不等九阿哥反应过来,转身就走了。九阿哥不知道玉儿能清楚感应到人心的恶意,只恨老天不帮忙,总让她逃了过去。因此,当听到伊拉哩家的嫡女被指给雅尔哈齐为妻时,九阿哥把书房砸了个稀巴烂。
发完胸中的一口郁气,九阿哥坐在书房唯一完好的一张椅子上想:若当初没有直接找皇阿玛求旨,而是先放言看中了那个女人,现在,那个女人是不是得被指给他了?因为先让额娘去求了皇阿玛,以至弄到后来,他只能暗地里弄些不过火的手段,偏那些手段没一个成功,连选秀后他求八嫂发帖子请她,也被她借故推脱了。此时的九阿哥,已经说不清楚对那个女人是什么心思了,是喜欢?是看不惯?是气恼?还是不服气?可是,现在想这些,全没用了,一切都晚了,那个女人被指给了他的堂兄,有他皇阿玛看着,他便是想伸手,也不能了。
为什么指的是个宗室?还是庄亲王伯的儿子?为什么不是指给一个奴才?九阿哥恨恨地想,若是指给哪个奴才,哪怕她嫁了人,他也有手段把她弄到手。
可是,偏偏是雅尔哈齐,为什么是雅尔哈齐?
九阿哥气得一脚踢翻了一个正轻手轻脚收拾书房地上残骸的丫头,别的一同收拾的丫头太监见了,都跪在地上不敢再动。看着摔倒在地被碎瓷片划得鲜血淋漓却一声不敢吭的丫头,九阿哥恨恨地想,为什么这个丫头不是伊拉哩家那个奴才,九阿哥一边想着一边站起身,又一脚当胸踢了一个躲避不及的奴才,也不管那吐血倒在墙角的奴才死活,九阿哥大步出了书房。
雅尔哈齐,雅尔哈齐,那个小子,何德何能得了那么一个美人儿,这个美人儿有财,娘家有势,还有貌,最重要,这个奴才,还得了皇阿玛青眼……
雅尔哈齐!
九阿哥咬牙,这个雅尔哈齐,狠起来的时候跟头野兽似的六亲不认,更兼手辣心毒,若是别的落魄的宗室,兴许还有办法,可是,这小子,哪怕落魄,九阿哥知道,若不到万不得已,没人会轻易去招惹他,那小子的性子,哪怕临死,也能咬人一块肉下来,何况,他这些年的圣眷便连好些个皇阿玛的亲子也比不上。
“指给了雅尔哈齐?”看着怒气冲冲的九阿哥,坐在自家书房的八阿哥惊异地问。
九阿哥四脚朝天摊开躺在自家八哥平日休憩的榻上,不忿道:“皇阿玛为什么指给他?为什么不给我?我是他亲儿子呀。”
八阿哥站起身,在屋内走了几圈。
“伊拉哩家的阿尔济是入关时的开国老臣,阿山现今是封疆大吏,阿山的几个儿子,也个个身居要位,便是为着朝局,皇阿玛给他家的嫡女指婚,也必要考虑再三。阿尔济平日不显山不露水,可是,八哥打几个舅兄那儿打听到,他与皇阿玛的主仆之情,胜于常人……九弟,这天下,什么样的女人八哥都能帮你弄到,那个伊拉哩家的,不管你多喜欢……”八阿哥叹口气:“……你把她忘了吧。”
九阿哥恨道:“我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忙了这许久,却是白忙活,花的功夫也全是白费,弟弟我不是真那么喜欢她,就是不服气。我亲自动手,居然没收拾得了一个奴才,八哥,想到这些,弟弟我就一肚子都是火。”
八阿哥摇头:“行了,不过一个女人,你也别太当回事儿。朝堂多少事儿忙不过来,你别只盯着一个女人,再怎么说,总比太子把那本属于你的女人抢走要好吧。”
伊拉哩家那个奴才,和别的女人都不一样,别的女人,太子抢了他生气,可是,那心里的不平不过是不忿太子的肆意,却不是为着那些个女人。在心里对那些个送上门来献媚的女人九阿哥素来并不怎么在意,不过是些玩意儿,她们看中的也都是跟着他九皇子的富贵荣华,可伊拉哩家那个不一样,可到底怎么不一样,九阿哥又说不出来,最后,只能恨道,“事已成定局,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可是,他的心里,那团火,却一直没消过,烧得他在以后的日子里,总变着法儿的找那个女人的不自在,似乎她过得不好,他心里才能痛快。
二、
皇父薨逝了,四哥登基了,八嫂被休,裕亲王保泰被夺爵……
时间不久,可是,一连串的事儿让人连个喘气的机会都没有,当又一个噩耗郭络罗氏的死讯传出后,九阿哥坐在自个儿的书房里发呆,二废太子后,八哥的日子便不好过了,皇父为着皇权,连他最爱的嫡子也能废除,何况与他争权的是个庶子。皇父的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几乎逼死了八哥,现在,四哥学了皇父,逼死了郭络罗氏。九阿哥冷笑,怪不得皇阿玛看中四哥,父子俩人同样的冷情冷心,残忍酷厉。
郭络罗氏被休回家,已不再是他的八嫂,可是,兔死狐悲,九阿哥却无法不感同身受。有时他也会想,如果他和五哥一样听话,是不是就不会为皇父所厌,如果,如果当初那个女人嫁的是他,那么,今日的结局,会不会换个模样?
那个女人,平日温和柔婉,那日在畅春园皇阿玛的病榻前,却言辞如刀……
果然,他就知道,什么温恭、贞顺、宽和全是假的,那个女人,从来就不是个老实的,连这样的帝位传承之事,她也要插上一脚,搅扰得人不得安宁,这样的女人,一开始,他就应该把她毁了。
她为什么要事事帮着老四?一个女人,不好好在家相夫教子,却插手朝堂政事,她哪是什么闺阁懿范,又哪里守礼贤惠了?
皇父夸她,老四也捧她,为的,不过是她有一手好医术,有一只通灵的大雕。
医术,是呀,原来,那个女人的医术居然那样好,以前只当她通晓儿科,以为她学医为的是护着她那六个小崽子,可谁知,她的医术居然能为人延命。九阿哥苦笑,那个女人,藏得那么好,那个女人,什么都藏着掖着,以前藏她自己,后来藏她一身本事,藏她的小崽子,那个女人总能让他体味挫折与无力。他不甘心,二十几年来,他一直不甘心,为什么她的眼中从来没有他,为什么便连老二也得了她的帮扶,唯独他与八哥,她从来敬而远之?不,不是敬而远之,她根本从来不曾敬重过他们,她根本是无视他们,从当年第一次见面,她就无视他们,不过问了几句话,便被一只扁毛畜生扯着走了——从一开始,她便寻着借口远离他们。
…………
恍惚的九阿哥照例的上朝,只是,却倒在了朝上,众目睽睽之下,毒瘾发作的九阿哥蜷缩在养心殿大殿的地砖上,抽搐着,口吐白沫,仪态尽失。后来,不知谁递了一只烟枪到他的手上,他就那样在大殿之上吞云吐雾,吸食起了阿芙蓉。吸食阿芙蓉的九阿哥觉得很快活,这次的阿芙蓉,较以前任何一次都没有过的让他觉得快活,只是,当他终于清醒过来,面对的是近百大臣官员那形形色色目光中包含的惊讶、鄙夷、讥嘲、好笑、讽刺、震憾……,那些下贱的奴才的目光让九阿哥浑身僵直,直以为身处噩梦之中。
坐在养心殿的地砖上,九阿哥神志涣散地听着他的四哥在宝座上狂怒地斥责九贝子府的大管家不曾打理好主子的生活,仿佛他是一个极端爱护弟弟的好哥哥,他说:看着九弟沦落至这般地步,朕痛彻心肺。
九阿哥冷笑,痛彻心肺?他是得意吧,不费一点手脚,断了一个对手所有的未来,一个没有皇子风仪的皇子,一个需要阿芙蓉才能清醒的贝子,还能立于朝堂之上?还能与人商讨国事?谁知道那说出口的话是神智清醒之下的深思熟虑之言,还是毒/瘾发作之后的狂乱之辞?
听听,他的四哥说,阿芙蓉一物,迷乱神智,毁伤根本,从即日起,全国查禁,药房里治病之用的阿芙蓉,售出时比照砒霜一般管理,需详细记录购买人的一切信息,抓药之人凭方购买阿芙蓉,需持有药方开具人的担保……
呵呵,他的好四哥,借着今日之事,开始了他延伸至全国的大力整顿,既显示了他一片友悌之情,又达到了排除异已的目的。
九阿哥低着头坐着,心里冷笑,看吧,看吧,那些不服新帝的官员,总会在这个过程中被他的好四哥找着借口开革贬斥降罪。九阿哥几乎可以想见,他与八哥多年经营的班底,在四哥一声令下后,是如何全无反抗之力、烟消云散的。
意料之中的不是吗,听听,听听,八哥又挨骂了,因为八哥没看好这个素日关系最是亲睦的九弟,才致今日丢尽了皇家颜面,让他这个做四哥的脸上无光……
浑浑噩噩被架回府,九阿哥躺在书房的软榻上脑子里漫无边际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那心丧若死的模样,看得陪他一同回府的八阿哥感同身受,心里难过之极。
“九弟,怎么今儿在朝堂之上……再怎么着,也不至于当堂发作呀。”
九阿哥收回飘远的思绪,轻笑道:“我现在都要怀疑,当初我染上这个瘾头,是不是也是为人所设计。”
八阿哥皱眉沉思片刻:“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四哥能想得这么远?再说,那时,那时我们和四哥的关系便是不亲密,也不至这样构陷的。”八阿哥顿了顿:“四哥性子虽有些不好,可他那人素来古板,他,不会使这样的手段。”
九阿哥眼神飘浮:“阴谋一道,他素来不屑用,兴许,他会无所顾忌用帝皇的权力,逼迫我们,却不会在暗地里引诱我随落,他自视甚高,自诣行事堂堂正正……他是不会怎么着,可是八哥,四哥不会这样干,雅尔哈齐却一定会。”
八阿哥一惊:“雅尔哈齐?”
九阿哥苦笑:“是呀,以前,我是没想过他的,只是,伊拉哩氏擅医,连濒临死亡的皇阿玛她都有法子救过来,八哥,你说,她有没有法子让我染上毒瘾?”
八阿哥皱紧了眉,“你觉得都是伊拉哩氏的手笔?”
终于在巨大的打击后找回几分力气的九阿哥坐起身,八阿哥赶紧给他递了一个靠枕,此时仿佛大彻大悟的九阿哥道:“不,伊拉哩氏的眼中从来没有我,她不会把那心思花到我的身上,而且,她不需做什么,只要她制的药为雅尔哈齐所用就成了。”
八阿哥摇了摇头:“世上哪有这般神奇的药,再说,再如何,她一个女子,便是能延命几个时辰,也不至于……”
听着他八哥停住了话头,九阿哥轻笑道:“不是延命,不只是延命,那几个时辰,皇阿玛如同新生,连早已不能使用的手,也能抓东西砸人。皇阿玛虽说那药是他的一个奴才所制,可是,我却怀疑皇阿玛说了假,为的,便是护着伊拉哩氏,若不然,为什么伊拉哩氏要去那样一个女子不该去的场合,她直接把药给雅尔哈齐不就成了?”
八阿哥摇头:“如果真是伊拉哩氏所制之药,她也可以给雅尔哈齐,不用自己出面!老九呀,八哥不敢相信一个女人能有这般手段,这已经不是人间的手段了。”
九阿哥转头看了他八哥一眼,终于不再说话。兄弟二人对坐良久之后,八阿哥站起身,叹息道:“九弟,你好好休息,八哥我先回去了,有事儿,就使人唤我,你放心,但凡八哥在一日,必护你一日。”
九阿哥寒凉的心里升上一丝暖意,点了点头:“八哥,我知道,只是,你现在却需万分小心,十四弟守陵去了,八嫂没了,我现在也毁了,只剩下你,八哥,你要小心,小心,再小心。”
八阿哥的脸色极其难看,又站了站,方始转身走了,留下九阿哥看着窗外的树木发呆。
雅尔哈齐是怎么办到的不重要,只是,九阿哥清楚的记得,他第一次接触阿芙蓉,便是在他使人掳走弘芝弘英之后几天,那时,有能力,有理由要那样害他的,只有那一家子,而九阿哥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穷途末路之人,会做什么?别人不论,至少九阿哥不甘愿那害了自己的人那样逍遥度日的,他用尽手上最后一分力量,想要给雅尔哈齐致命一击,只是,看着同座在养心殿的宗正,九阿哥木呆呆地还反应不过来,他这么些年的怀疑没错,他手上的证据也确实没出问题,雅尔哈齐确实不是庄亲王伯之子,只是,雅尔哈齐怎么就成了皇阿玛的儿子了?
宗正看着目瞪口呆仿佛不相信自己耳朵的九阿哥摇了摇头,九贝子把证据递到宗人府,此事却是瞒不住了,他只能带了他与左右宗人一起来见新帝。
“前庄亲王爷临终前找了我去,说了这事,原是他庶子夭折,偏当时先帝的血脉流落在外,他便把孩子抱回了府,养在自己膝下。”
宗正叹道:“老庄亲王一辈子都有些软弱,可在大事上,却自有其决断之力,真真可叹可佩,若非当年这般手段,他却是无人送终了。”
九阿哥结舌半天,方艰涩道:“雅尔哈齐知道吗?”
宗正摇了摇头:“老庄亲王把孩子抱回府,便当做了自己的亲子,并不溺爱,现任庄亲王却一直不知。”
九阿哥此时已经不想去看他四哥的脸色了,听着宗正摆出各种证明雅尔哈齐身份的证据,九阿哥只觉连老天爷也在帮着雅尔哈齐。九阿哥在心里质疑着宗正是否畏惧新帝手上的皇权包庇雅尔哈齐,可是,九阿哥也知道,宗正是不会也不敢让爱新觉罗家的血脉被混淆的,若没有这样的认知与坚持,宗正也不会继位为宗正。
“……这种皇室秘辛,九爷知道,也就罢了,毕竟,现任庄亲王的亲母当年在孕期被放出宫,现在的宜太妃也曾参杂其中。”
九阿哥惊悸抬头,他额娘?这种让皇室血脉流落出宫的事儿,实为大过,他额娘居然沾染上了?
宗正领着左右宗人走了,留下九阿哥独自与新帝呆在养心殿。
新帝沉声道:“宜太妃性子倨傲,却不阴沉,九弟,你这倨傲的性子倒与宜太妃像了个十成十,只是手段,却也太过阴狠。”
九阿哥咬牙,他倨傲?他有他的好四哥傲吗?阴狠?他再阴狠,能比他好四哥待如手足的雅尔哈齐阴狠吗?啊,不,不是仿如手足,雅尔哈齐本就是他们的兄弟。
九阿哥再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时,事易时移,再与他的好四哥对上,他却是毫无反抗之力了。
新帝又道:“做额娘的,总是希望儿女平平安安的,宜太妃想来也做如是想,你去看看宜太妃吧。”
九阿哥跪在地上,额触青石地砖:“奴才遵旨。”
退出养心殿,九阿哥满腹愤懑,居然用他额娘敲打他,难不成,他再做些什么,那个假模假样的四哥还敢对他额娘动手不成?
九阿哥正咬牙按捺自己的怒气,却见亲王服饰的雅尔哈齐迎面走了过来,九阿哥只觉自己倒霉透顶,却不得不按规矩给雅尔哈齐见礼,谁让人家位高呢。
“九弟,你要再敢胡乱动手脚,你信不信,爷让宜太妃这一脉,最后一个也剩不下!”
轻不可闻的声音在九阿哥耳畔却如轰鸣的九天怒雷,养心殿外空阔的广场上,雅尔哈齐擦身而过,留下浑身颤抖的九阿哥独自伫立风中。
畜牲,畜牲!
九阿哥红着眼,回望那个无视伦理纲常的男人,那个男人是他的哥哥,可是,那个男人却威胁着,要杀了他这个兄弟,而且会连素来仁厚的五哥也不放过,这个狠毒的畜牲。
九阿哥踉跄着跌跌撞撞走着,他不敢赌,雅尔哈齐的心性之毒,管中窥豹,九阿哥于自己身上已可见一斑,而如今手握重权又被新帝视为股肱的雅尔哈齐,若真被惹急了动起手来,又有伊拉哩氏相助,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的儿子、还有他五哥的儿子孙子尽皆害死,雅尔哈齐有这样狠毒冷酷的心性,也有这样的手段……
养心殿的寝宫内,新帝看着雅尔哈齐唇畔得意的笑容,“有什么好事儿?”
雅尔哈齐行了礼,在新帝的示意下坐到炕前的椅上:“没什么,就是发现,欺负人,原来这么爽。”
新帝想了想,瞪了他一眼:“你欺负老九了?”
雅尔哈齐摆摆手:“没有什么,不过威胁他一下,嘿嘿。”
混淆皇室血脉,那是个什么罪,老九这是打算害死他们一家呢,这些年,他在京中得罪的人可不少,若老九的手段真成功了,他雅尔哈齐哪还有命在,他不在了,他的妻儿便是有外家护着,又哪里还有好日子过,不过小小威胁他一下,算得什么,哼,他雅尔哈齐再狠,再狠也没下死手,若不然,他老九还能活着?可他老九呢,这是要断人活路呢。断他雅尔哈齐的活路,他雅尔哈齐自然要以牙还牙还以颜色的,光挨打不还手,从来不是他的作风。
新帝不知究竟,冷哼道:“若威胁有用,他就不是老九了。”
雅尔哈齐眯着眼,眦牙笑道:“你的威胁没用,我的却有用,你行事太方正,我行事却无忌,而这无忌,正是老九怕的。”
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新帝想着,乐了,继而又瞪眼道:“你行事无忌还有脸说,怎么,还要朕夸你不成?”
雅尔哈齐得意地摇摇头:“你是君,我是臣,帝君讲威德,臣子则不需要像你那般待己严苛,我便是有些毛病,也是无妨的。”
新帝气苦:“朕这个皇帝,还没你自在。”又恼道:“天下的臣子都如你一般,朕还怎么治理天下?”
雅尔哈齐不以为意,“放心,放心,这天下,也就一个雅尔哈齐。”
新帝气得满屋转,抬腿想要给这个无赖一脚,雅尔哈齐却在他的脚刚抬起时漫声道:“威仪,威仪,皇上,便是无人之处,您也不可失仪。”
新帝抬起的脚又落了下去,又转了几圈,终于憋不住,一脚踢在那个无赖身上:“踢了你,朕的威仪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