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音与四阿哥回到王府,进了书房,四阿哥看一眼性音:“你看出什么了?”
性音看着雅尔哈齐的目光太奇异了,想不招四阿哥注意都难。
性音合什颂了声佛:“这位贝勒夫人,必是有大来头的,冰肌玉骨,宝光莹莹,灵台清灵,无尘无垢,世所罕见,加之四爷又说她素来是个天性自然的,以此推之,贝勒夫人若非是拜了明师日日修持纯净了性灵,那必是有根脚的转世重修,前生便不是女仙,也必是女仙跟前的人。和尚四十年修持再不曾见过这般人物的。生存于浊世,却未染上半点秽物,世间万般迷人心神的乱象,似亦未动其心性。和尚看到的不是一位富贵环绕、金银锦绣堆里的贝勒夫人,和尚见着的是佛前的玉石兰花,通体纯净,清幽高洁。”
四阿哥的手紧了紧,玉石兰花……吗?
想了想,打书桌里拿出一本佛经递给性音,性音接了过去。
“看看。”
性音依言翻开佛经,当他的目光落到经文上时,眼中爆出热烈的光芒,“四爷,此经文何人手抄?”
四阿哥闭目道:“就是你方才说的玉石兰花。”
性音又翻了几页,却不知触动了脑子里哪根弦,当即双腿一盘,跌坐在椅上,入定去了。
四阿哥睁开眼,也不理那在自己书房就入定的性音,只抬眼看着桌上那绣着“慎情思,慎饮食,慎劳逸”的绣屏出神,四岁初见至这些年的时时看顾、照拂,她不只救了他唯一的嫡子,连他们的身子也时时关照,若他劳累过度被她发现,必引来诸多唠叨与嘲弄;送点心,送药用糖丸,送衣,送食,有弘普弘芝弘英的,必有弘晖的,他知道,他的兄弟们谁也不曾像他这样得到她这般多关心……
她是真的把他当作亲人的,可她现在躺在那儿,除了能确认她生命无碍,他却是什么办法也想不出来——四阿哥的心仿佛被谁狠狠揪了一下,又痛又麻。
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便是乌喇那拉氏不知道的,她也能通过细心的观察知道,偏她并不事事顺着他,只按照她认为于他有益的督促他,拧巴他。三月里,他说她做的鱼好吃,于是,之后每月她必会着人送三次过来,他知道,不是她不愿多送,只是,每月三次,已是极限了,再多,便要招人注意了。为着小心,次次都与点心一起送来,倒也不打眼。只是,这才吃了两个月,她却昏过去了……
转动佛珠,四阿哥苦笑,当日一句戏言,如今,再吃别的鱼,却真是如鸡肋一般了。
佛前的玉石兰花?
她可不是玉石,石岂有灵?
石又哪有她的温情与慧黠?
玉石虽美,却是死物,她却会对着人笑,会怒,会骂,会哭,会惆怅,会温柔地抚摸弘晖的脑袋,哄他多吃东西,弘芝弘英在他府里调皮过了,她会罚那俩小子来他府里抹灰扫地,替他收拾书房,甚至还让弘芝弘英服侍他洗漱净面……
想着弘芝弘英踮着脚,用小小的手笨拙地拧帕子倒水的模样,四阿哥只觉心脏似乎被一只柔软的手挤压了一下,又胀又酸又暖,闭上眼深吸口气,四阿哥收敛起激荡的情绪。
如何把她藏起来?如何让她现今的异样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好连兄弟们也能瞒下来。听性音的意思,再有那个已死的乌木赤的话,短时间内,估计她是醒不过来了,想着需要马上做的诸多安排,四阿哥开始皱眉,要在不留痕迹间淡化她的影响,这个事儿,可太累人了。
不做还不行!
四阿哥发狠,待她好了,一定要让她好好给他做顿鱼吃。
只是,四阿哥压根儿没想到,这顿鱼,一等,他便等了十年……
不只外面的人没想到,便是玉儿自己也没想到,在她完全没有一点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十年便过去了。
她只是为了自保,壮大灵魂入定了几次,她只是想着法儿把那只恶魔收到了一个玉制的容器里,就做了这么两件事,怎么十年就过去了?
被留了胡子的雅尔哈齐狠狠抱在怀里揉搓,揉得她的小身子骨儿一阵阵儿发痛,想抗议时,却发现丈夫的泪无声地落在了她的背上,被身上的棉制睡衣吸收得干干净净。
玉儿呆了,那个铁骨铮铮的军中汉子,那个成日家在演练场耀武扬威玩着巨大的铁锁显摆的豪雄,那个素日爱耍赖爱缠着她腻着她的丈夫,那个总爱欺负几个儿子的雅尔哈齐,哭,哭了?……
也顾不上想别的,双手伸到丈夫身后合拢,玉儿搁在丈夫肩颈间的脑袋蹭了蹭,轻声呢喃:“好了,我醒了,没事儿了。”
过了一刻钟,雅尔哈齐在妻子颈间的衣领上蹭了蹭,双手握着妻子的肩,轻轻推开,看着妻子明亮美丽的凤眼,雅尔哈齐悲喜交集,几疑还在梦中:“真的醒了?”
玉儿冲着丈夫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醒了,不过,我觉着顶多几个月,你怎么倒说我睡了十年呢,你不是逗我呢吧?”
会说话,会笑,会撒娇,会抱他的妻子……
雅尔哈齐的眼眶又红了,这一刻,他等了十年!
十年来,她睡在那儿,虽脸色红润,却不言不动。
十年来,他想尽了方法,也不能唤醒沉睡的她。
十年来,他故意从不为她净身,以此肯定着她的异于常人,以此坚定着那颗因为等待而变得日渐暴戾的心。
十年来,他日渐减少花在朝堂上的时间,增多守在她身畔的时间,如此,才不曾疯狂。
十年来,他日日搂她在怀却日日觉得空虚。
十年来,他亲她,吻她,抚摸她,她毫无反应;因为空虚,因为恐惧,他在房里怒吼,狂啸,甚至砸坏了她心爱的梳妆台,可她仍然无知无觉,只是躺在那里,不睁眼,也听不见。
他威胁她再不醒来就去找别的女人,她不理他;他不吃不喝,她也不理他;他负伤而回,在她耳边诉苦,她不理他;他故意在她面前无故责骂儿女,她还是不理他……
如果不是感觉到她的吸呼,日日听着她的心跳,他会以为抱在怀里的是个布做的玩偶娃娃……
看着丈夫眼中掠过的那丝疯狂,感受到丈夫的恐惧与凄凉,玉儿倒吸了口凉气,赶紧把头伸过去,安抚地亲了亲他的脸颊。
这样的暴虐,是她从不曾在他身上看到过的;这样的恐惧,让她的心也跟着发凉。
“对不起,我不知道睡了这么久。”久得丈夫的脸上刻上了风霜,久得他由神采飞扬的青年变成了沉稳的中年。
看着妻子满含歉疚的目光,雅尔哈齐恨道:“你要补偿我。”
轻轻顺着丈夫的背:“好,好,补偿你。”
听着妻子的声音,雅尔哈齐目中泛起水光:“你要每天和我说话。”
“好,天天说,直到你听厌烦为止。”
“你要给我做好吃的,一天至少三顿,都得是你亲手做的。”
“好,做吃的,做好多吃的。”
“要给我做衣裳,每天服侍我穿衣洗漱,陪着我吃饭,和我一起逛园子,陪我看日升月落,每天唱歌给我听,还要给我念书……”
“好,好,都依你。”
“每天晚上至少三次,如果我觉着不够,你也要随我的意。”……
玉儿的脸霎时暴红,狠狠地冲丈夫翻了个白眼:“你不想活了是吧,至少三次?就想着纵欲,能不能想点儿别的?”
雅尔哈齐不乐意了:“十年,你自己算算,你欠了我多少,我禁欲可整整禁了十年!你不让我多试试,我会留下心理阴影,会认为自己废了。你现在醒了,当然要好好补偿我。你自己说,就按一天一次算,十年,你欠了多少次?准备多久还完?”
玉儿涨红着脸咬牙,“你就不能找找别的补偿方式?”
雅尔哈齐看着妻子脸上灵动的表情,又喜又悲,固执道:“欠什么就赔什么,想用别的还,休想。”
看着丈夫贪婪地看着自己的模样,玉儿心怯地转开眼:“我要换衣裳。”
雅尔哈齐这才想起方才自己情难自己后一通发泄,似乎把妻子背上的衣裳打湿了,一时也有些不自在,便想下床去替妻子取衣裳,可看看睁着眼看着他的妻子,又不舍得离开,扬声喊道:“绿樱,进来。”
一个十八九岁的丫头应声轻快地走进来,“爷,您有什么吩咐。”
叫绿樱的丫头抬头间,便看到了倚在自家主子怀里的女子,一时惊得瞪大了眼,半晌,方反应过来,扑嗵一声跪在地上:“恭喜夫人醒了过来,奴才绿樱给夫人请安,夫人吉祥。”
玉儿看着那恭顺的跪在地上的丫头,也不出声,过了一会儿,方道:“替我把中衣取来。”
绿樱低着头应了声是,打一旁的衣柜里取出一套棉制的白色中衣,放在床头:“夫人可要沐浴?”
玉儿漫声道:“现在什么时辰?”
“回夫人,一更三点。”
“着人把水抬进来吧。”
绿樱退了出去,玉儿回头冲雅尔哈齐皱了皱鼻子:“这丫头谁选的?居然嫉妒上了,怎么着,我这夫人就该长睡不醒?”
听着妻子的话,雅尔哈齐先开始还楞了楞,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妻子对于人心善恶最是敏感不过的,想着一个奴才居然敢因为妻子醒来就心生不满,雅尔哈齐眼中闪过一道凶光。
“平素见她办事妥贴,谁知道是个狼心狗肺的,爷一会儿替你出气。”
若说现在有什么最让雅尔哈齐忌讳,不用说,肯定是长睡不醒这几个字,他盼了十年才盼着醒来的妻子,那个奴才不替自己欢喜也就罢了,居然敢因此心生不满,她这是不想活了!
感受到丈夫的怒意,玉儿不在意地摇摇小手:“得了,这大晚上的,别找不自在了,过两天找个由子打发了就成了。”
雅尔哈齐抓住妻子的小手,感觉着她在手里挣动,听着她娇声轻语,看着她噘嘴瞪眼翻白眼儿,雅尔哈齐狠狠吸了口气,觉着空了十年的心,终于被填满了。
“玉儿,你不会再睡了吧。”
玉儿听着丈夫小心的询问,安抚地摸摸丈夫的脸,完了对他唇上蓄的胡子皱了皱鼻子表示不屑,“我也没想到会睡这么久,其实,我只感觉顶多过了几个月罢了。当日那个乌木赤作法要唤醒太子,却不知道有个西方的恶魔在一旁窥视,那个恶魔想借我的灵魂恢复伤势,我没法子,只能一直修炼,直到把那个恶魔拘在一个玉器里,这才醒了过来。放心吧,以后不会像这次这样了。”
看着丈夫还有些不安的神情,玉儿道:“若不是看你变了好些,我都不相信过了十年呢。”
雅尔哈齐的脸色一下难看了:“变了好些?玉儿,你嫌我老了?”
玉儿听了这话,乐得咯咯直笑,直到见丈夫神情越变越危险,方抱着他的脑袋道:“唉呦,我家的男人居然自认为老了。这可是个稀罕事儿呢。”
雅尔哈齐哼道:“爷快四十了,你的模样却还像十八九岁的样子……”
玉儿好笑道:“你便是八十了,不还是我男人?我自己男人,我会嫌弃?你便是发落齿摇,一张脸皱得像个核桃,那也是我自己的,我也像现在这样抱着你,疼你,好不好?”
雅尔哈齐听着妻子这话,心里甜得跟吃了蜜似的,可看着妻子取笑的眼神,又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一声:“太子早被废了,得改叫二阿哥,以后出门儿可不能说错了。”
听着这话,玉儿叹了口气,他还是没逃掉既定的命运吗?
见妻子叹气,雅尔哈齐极不乐意:“不许想别的男人。”
玉儿无奈:“便是连儿子们也不行?”
雅尔哈齐正要答是,却被抬水进来的下人们打断。
丫头们知道自家主子的习性,但凡是夫人的事儿,从不假手于人,故而也无人留下来献殷勤,都退了下去,玉儿起身下了床,往屏风后走去。
雅尔哈齐看着十年未动的妻子行走间却无一丝迟滞,脚步轻捷地往屏后而去,便呆呆地跟了过去。
玉儿脱衣进了浴桶,冲傻呆呆盯着她看的丈夫一笑:“要帮我搓背?”
虽说已过十年,可在她的心里,实际上不过是几个月不曾见着丈夫,原就是亲密无间的枕边人,此时一丝儿不自在也没有。
雅尔哈齐也不反对,拿起一边的巾子,轻轻替妻子擦拭粉嫩的背脊,十年,她一点儿不见老,他的头上却已因多年的焦虑与悲苦早生华发了……
玉儿趴在桶沿,侧转头看着丈夫:“孩子们怎么样了?”
雅尔哈齐看一眼妻子,“普儿和容容都成婚了。”
玉儿猛地直起身子,瞪着丈夫,雅尔哈齐回看着震惊的妻子,轻声道:“十年了!”
看着两行泪从妻子瞪圆的眼中滑落而下,雅尔哈齐俯下/身,抚摸着被泪水打湿的妻子的脸,嘶哑道:“玉儿,真的是十年啊。”
心脏一阵痉挛般剧痛,直到此时,玉儿才真正体会到时间的残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