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余晖越过西方的山峦,将一片火红洒落在大地上。营门的影子长长地投射过去,几乎拖满了整个营盘。斑斓斜横的阴影将大营分割开来,缝隙间是火红的霞光在流淌。
粮营守备,这是一个相对安逸的差使。至少目前来看,敌人不会有多余的兵力来迂回劫营。在大军势如破竹的时候,这个掌管粮草的将领多有牢骚,因为这个差使妨碍他去立下赫赫战功。然而,前线渐渐吃紧,甚至于一退再退,这个守将也终于闭嘴,反而在心中开始暗自庆幸。
就在晌午时分,手下向他汇报,有一人一骑鬼鬼祟祟的在周围探查,被发现后便仓皇遁走了,当时他只是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可并没给予重视。
就他看来,那个人很可能是个乡民,就算有马也说明不了问题。看看敌人有没有离开,这是一般人的正常反应,除非活得不耐烦了,再英勇的乡民也不敢打军队的注意。
不要理会,敌人不可能绕道来袭,这是他的想法。既然不是敌人,那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安稳的守着最好。
抱着这个想法,他稳如泰山的缩在营帐里,例行的巡查全都交给属下,甚至不闻不问。
然而,事情总朝人们意愿的相反方向发展,套句俗话,叫“怕什么来什么”。守备大人刚要享受一下难得的清静,就听外面一阵大乱,帐帘猛然挑开,一人慌慌张张地冲了进来!
“大人!大事不好了!”
不用他说,守备也发现了外面的异动。从帘缝看出去,分明有火光在跳动。他猛然直起身子,面色如土,要是这军粮出了问题,自己的脑袋铁定不保。
“一帮饭桶!你们都干什么吃的?粮食要是烧没了,咱们个个都活不了!”
他大踏步走出营帐,根本没理会那个拼命摇头的亲兵。那小兵被劈头骂的脑袋发蒙,一时结结巴巴,连话也说不清了。
“不、不是!”那亲兵终于把憋在嘴里的话吐了出来,望着守备的背影大叫道:“是敌袭!”
守备似被这话击中了,他身子一颤,摇摇晃晃的走了几步,突然仰面跌倒。小兵凑近一看,一支颤巍巍的羽箭正在胸口上晃动。
李沐风和顾况正指挥人到处放火,此时,所有骑兵的背囊里都装满了粮食,对剩下的粮草已经完全没有惋惜的念头。
当然,李沐风例外。他的想法自然超脱于这个战场、甚至这场战争。幽州受袭,破坏难以计算,这些粮食对于战后重建是极为珍贵的资源。而顾况只需对眼下这场战斗负责,则相对实际的多,他只强调两点,第一,咱们带不走这么多粮食;第二,战争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留下粮食只能资敌,完全没有半点好处。
李沐风被说服了,在战场上,他完全尊重将领的意见。在他看来,在不同的领域启用不同的人才,并给予完全的信任,是一个成功领导者应有的素质。
在他的时代,这是一个经验总结,源自于千百年历史的兴衰成败。
李沐风静静地看着。火光已经映红了天际,和西方的晚霞交映生辉,原本凝固的影子都在疯狂的跳动,随着火焰群魔乱舞。红色,成了这片天地的主宰,有霞光,有火光,而在地上静静流淌的,是鲜红的血。
“顾况,差不多了吧?”他微一皱眉,对眼前的情景突然感到了一丝厌恶。实际上,对于鲜血,死尸,和火焰,李沐风已经差不多可以做到漠然视之,而真正让他厌恶的,就是自己的漠然。
当漠然成为了习惯,自己就当真要迷失了吧?
顾况看着熊熊火光,也在差不多相同的问题,然而燕王一问,让他猛然一惊。眼下,自己是这支队伍的统帅,要是抱着这样的思想,等待他们的定是一条不归路。他自失的一笑,道:“是了,看到火光,周边的守军就会赶来,嘿嘿,倒是个围点打援的好时机,可惜手里没兵,只能仓皇逃命了。”
他看着那些部下,一部分人正在把失去战斗意志的敌军驱赶到一处,有些人仍在来会寻梭,看到没有点燃的谷仓便扔上一个火把,还有些人静静的围在他和燕王周围,火光把他们的面庞映的忽明忽暗,只能看清一些坚毅冷硬的轮廓。
恍然,就是一群浴火英雄的造像。而自己,就在他们中间。
若有此等雄兵十万,当可横扫天下。一瞬间,顾况脑中冒出了这个念头。
少年立刻警觉了,他意识到了这种念头是多么的危险,有意无意朝燕王看去,却见后者正在看他,目光淡然,却智慧而洞澈。
“集合!”顾况别过脸去,朝部下大声的发出号令,骑兵行动迅速,立刻集结在他的身边。顾况深吸口气,稳了稳心思,朝燕王投去询问的目光,而李沐风微微一笑,轻轻摇头,意思是说:军队是你的,我可不管。
“我们走!”顾况低喝道。声音不大,却在格外清晰。一骑突然窜出,然后是两骑,十骑,百骑……骑兵队如风般冲入黑暗,幽灵似的隐没了。
半响,关中士兵才从突如其来的恐惧中苏醒过来。火光冲天,已经没有熄灭的可能,他们默默的聚在一起,看着火焰飞腾跳跃。军营中,除了火焰“噼啪”的声响,再无别的声音。
“刚才我在想,若有如此精兵十万,何愁天下不平?”黑夜里,顾况的眸子闪闪发亮,宛若天上的星辰。
李沐风看了他半天,笑笑道:“你不是想回家读书了吗?”
“是的,这已经不是我该想的事情。”顾况有些迷茫,也不知自己心地到底藏了什么想法。仿佛既是怅然若失,又是欢喜期待。
他从来都认为,一个时代即将围绕燕王展开。或许,每个少年心里都藏了一个梦,都希望参与和见证一个大时代的发展变化。现在,这个机会就在手中,自己却又张开手掌,任它轻轻滑落。
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他从来不知道,莫非就是轻松写意的生活吗?现在的自己,还能回到以前,回到不知忧愁的少年岁月中吗?
他摊开手,怔怔的凝视着。已经不同于往日,白皙的手掌添了几道冷硬的线条,那正是战争留下的痕迹。
“回去吧。”李沐风突然说话了,“打完仗,你就回家去。战争不该让你这样的少年参与,你们也不该只有这样的出路。”他顿了顿,露出一丝笑,道:“再说,你若在战场上有个三长两短,我又如何向无忧交代?”
顾况也笑了,可笑容凝固在脸上,绵长的叹息回荡在心里。
无忧,你到底在何方?
趁着夜色,幽州骑兵甩开闻讯而来的敌军,在一处安全的地方扎下营寨。事实上,要在黑夜中追击一支骑兵实在有些困难,何况对方根本是条训练有素的毒蛇,随时有可能回头咬上一口。因为这个原因,敌人的追击似模似样,却全无效率,让他们轻松的躲了开去。
李沐风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这群骑兵行动隐蔽,来去如风,实在有做强盗的素质,而顾况正是一个合格的强盗头目。或许,这正是顾况的风格吧?
第二天一早,李沐风和顾况便再次展开搜索,一个村落一个村落的寻找,希望能找到莫无忧等人的下落。然而他们失望了,这样过了两天,依旧没有收获,莫无忧一行就像蒸发了一般,没留下半点踪迹。
“不对……”顾况的眉毛拧到了一起,焦虑之情溢于言表,“咱们一定是漏了什么地方!无忧公主不可能跑这样远的。”
“往回走!”李沐风也有了同样的感觉,道:“回当初的地方看看,也许有什么错过了!”
两人心意相同,当下便率军回返,朝当初休憩过的那个村落赶去。他们都有种预感,无忧或许就在那附近。
然而没走多远,就看到前方隐隐有烟尘腾起,分明是有军队行动的迹象。李沐风一愣,莫非敌军对他们有所察觉,竟派大军寻到了此处?顾况满脸诧异,他见尘头纷乱,也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心中为之一紧。左右一看,不远处有座小山,对这大道这边是条漫坡,骑兵尽可驰骋,当下便将人马埋伏在此处,然后静静的观望。
不多时,敌军露了形迹。先前有数百人,盔甲散乱,倒拖了兵戈,似一群没头的苍蝇般逃窜着。李沐风和顾况互望一眼,都觉得十分奇怪。心中寻思,莫非是关中军的诱敌之计?可看了片刻,疑虑再生,要说是诱敌之计,这未免做的有些太过逼真了。
一会儿工夫,前边几百人早已跑了过去,后面又有千余人尾随而至。仔细一看,却不是追兵,竟也是一队溃败的关中部队。这帮人显然平时在腿上下功夫少了,渐渐和逃跑的第一方阵拉开了距离,眼见越离越远。
“奶奶的,老子不跑了!”一条大汉突然站住身形,转身立在当场。此人身着重甲,似乎是个将军级别的人物,不过这身铠甲眼下成了累赘,逃跑都比别人困难几分。
“跟他们拚了!”将军一挥手,动作颇有气势,却听不到有人响应。回头一瞧,一干人早已奔出老远,将他孤零零留在了后面。不知情的看来,这位将军是打算单骑断后,当真是一等一的壮士。
“妈的!”将军大骂一句,转身喊道:“上山,都上山!他娘的,你们两条腿还跑的过四条腿?”
一听这话,那些士兵顿时醒悟,纷纷朝小山爬去,坡上一时缀满了人,就像一群搬家的蚂蚁。
一名士兵对爬山颇有心得,已经远远将同伴摔在身后。只见他手脚并用,连窜带爬,不一会已经上了山顶。他擦了把额头的汗珠,伸着脑袋往前一看。却突然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的盯住前面。
“啊——”一声凄厉的惨叫在山顶响起,惊得所有人抬起了头。一人化作滚地葫芦,骨碌碌滚下山坡。上得快,下得更快,片刻功夫就到了山脚下,直接滚到那将军的脚边。
“见鬼了?”将军见这小兵安然无恙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便劈头骂道:“想吓死人?”
“将……将军……”小兵伸手朝山顶上一指,手指抖个不休。
“你娘的,话都说不……”将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后半截话一下给噎回了肚子里,只是瞪大了眼睛,愣愣的看着山顶。
小山顶上,一队骑兵现出了身影。黑色的战马,黑色的甲胄,还有缓慢却整齐划一的抽刀动作,无一不在压迫着所有人的神经。就那一瞬间,双方静静的对视着,谁都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妈呀——”不知是谁一声惊叫,关中军似是从恶梦中惊醒,轰然溃散。有人已经快爬到山头,此时恨不得扇自己两记耳光:怎么就爬着这样利索?上千人连滚带爬的逃下小山,杂乱的堆在山脚,争相拥挤践踏。好在天宽地阔,有的是地方可跑,还不至于发生踩死人的惨剧。
“一群废物。”顾况冷笑一声,把手一挥,骑兵顺着山坡,迅猛绝伦的冲了下去,逃跑不及的士兵根本来不及躲闪,就给人马的强大冲力撞飞,倒在地上不知死活。骑兵的战刀拿在手里,只需横向伸开,甚至省了挥刀动作,便可毫不费力的收割生命。
顾况并没有冲下去,他和李沐风并骑立在山头,如天神般俯视战场。充斥在他心头的,更多的是对关中军的蔑视,曾经对人命的悲悯已经消失无踪了。
曾经,他说过,对自己的同胞,他无法挥出手中的战刀。
再曾经,他还说过,好好的都是人,我们为什么要杀契丹人?
底线,就在不知不觉间后退着,而且理所当然。
“治军不严,便是这个下场。”顾况似乎在对自己说,又似乎在对燕王说。
李沐风的心思却没在这里,他在想着另一个问题:关中军究竟是怎么了?莫非前线有变?他并不怀疑薛礼能够打败薛万彻,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这样的迅速,这样的势如破竹。
“顾况,你怎么看?”
“哦——”顾况依旧盯着战场,轻轻笑道:“此军新败,早没了士气,再被我军威名所吓,根本无心抵抗。要是他们能事先观察一番,也不知有现在的下场,究其根源,还是训练无方,治军不严……”
“谁问你这个?”李沐风皱了皱眉头,瞪了他一眼,“杀几个败兵,是不是太过得意了?光看眼前吗?我问你全局的形式,你若事事局限眼前,能成什么大事?”
顾况倏然一惊,心头几分骄气登时收敛,暗自道了声“惭愧”。他忙朝燕王施了一礼,道:“燕王见教的是。”
李沐风摇摇头,微微笑道:“也就是你,旁人我便任他去了。”
这话大有学问,看似是安抚之言,仔细分析,却是一句大实话。裴行俭和薛礼是不会犯这等错误的,即便是有,李沐风也不会用这种口吻当面指出。他们辖下的将领自有他们去约束,和燕王没什么关系。只有顾况是个例外,他年纪小,身份特殊,和幽州上层都有关系。李沐风不论从年龄上还是身份上,都可随时给他教导,只会更加显出对他的爱护。
不经意的一句话,顾况当然理不清这乱麻般的牵扯,只是感激的一笑,定定神道:“想是薛将军打胜了?”
“是吗?”
“嗯……嗯?不对,不该这样的快法,也不该追出这样远。”顾况迷惑的挠了挠头,才发现自己还带着头盔,尴尬的一笑,道:“竟忘了这个。嗯,看这些人慌忙逃窜的样子,后面定然有追兵,可薛将军手中兵力不足,怎么会……”
李沐风也有同样的疑惑。他隐隐约约把握到什么,却一时想不出来,下意识的朝远处望了一眼,却见黄尘滚滚,如龙而至,一阵闷雷般的声响贴着地面传来,大地隐隐发颤。
“骑兵!”顾况面色一变,凝神看那尘头,聚而不散,显然是阵形齐整,有备而来,也不知是敌是友?
当然,还是友军的可能大些,若是敌人有这样一支骑兵殿后,何需逃如丧家之犬?不过防备万一,顾况还是迅速将队伍调度停当,不再理会四处奔逃的关中败兵,对着前方严阵以待。
不多时,一只骑兵如风般自尘烟中穿出,显出了身形。他们约莫两千多人,个个身着兽皮制的软甲,肩跨短弓,为首一人十分年轻,面容英武,頦下蓄了一层短须,他一伸手,骑兵纷纷勒马,隔二百步停下了步伐。
尘埃落定,两军静静对峙。
李沐风目力极好,这队伍才一出现,他便看得清清楚楚,萦绕在心中的迷惑登时便云消雾散。似乎肩上放下了千斤重担,他微微疏活了一下筋骨,不为察觉的吐了口气。
“你看谁来了,还不快过去?”他笑着朝顾况道。
顾况的表情随着对方的接近在不断变化着,戒备、迷惑、错愕、恍悟、终于狂喜起来,他也顾不上燕王,猛一打马,自小山上急驰而下,箭一般朝对方奔去!
还没到地方,顾况便从急驰的战马上一跃而下,巨大的惯性让他立足不稳,堪堪跌倒。他就地打了个滚,马上又跳了起来,一边大笑道:“大哥,你竟来了,看来那薛万彻大败无疑了!”
来者正是耶律丰!他身后跟着两千耶律部的骠骑,个个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遇到他们,关中军自然只有抱头鼠窜,望风而逃了。
这支军队的出现,说明了很多问题,最为直接的就是:关中军在幽州的日子不长了。既然被燕军突破至此,显然已经拦腰截断,首尾不能相顾。幽州一边的疆域,现在已经恢复了控制。
裴行俭手段厉害之极,那样复杂微妙的形式,也能被他快速理顺,并将昔日的仇敌为己所用,成为反攻关中的一把利刃。不过,他也当真能够隐忍守秘,就连薛礼和燕王全都瞒过,杀了薛万彻一个出其不意。
李沐风心头去了块石头,眼下关中军不足为虑,恢复失地指日可待,只剩下莫无忧尚未找到了。不过,吉人自有天相,总归不会出什么是吧?李沐风这样想着。
他舒了口气,策马自坡上缓缓而下。坡下的耶律战士认出是燕王,一齐下马致意。幽州骑兵一看,便也随之下马行礼,一时间,三千人都站在地上,静静注视着骑着战马的李沐风。
李沐风笑了,他平伸开手朝众人示意,不过,始终坐着马上。他放开缰绳,任战马悠悠然穿过众人,独自朝前行去。前方,又是黄尘满天,裴行俭的接应队伍已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