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明珠不往边上多看一眼,昂首随林凡进了王府。穿过门道时,耶律明珠觉得两旁的高墙伸展着猛扑过来,将她死死的夹在当中。她有些呼吸困难了,咬着牙走进院中,头顶是四方的蓝天,仿佛利刃分割出的薄脆水晶。阳光斜打过高墙,阴影压在她的肩上,异常沉重。
耶律明珠停住了,她怔怔的看着这小片天空,心思突然回到了一望无际的草原。她想起自己在草原上放纵飞驰的快乐,就像一只折翅的鸟儿最后一遍怀念蓝天。似乎有风从头顶上掠过,在四面墙壁的阻隔下,它甚至没能拂起柔软的发丝。
“耶律公主,你……”林凡诧异的看着这个女子。她朝天空高高伸着右手,仿佛在追逐什么,然而飘过的,只有一缕清风。
“没什么,走吧。”耶律明珠叹了口气,冷傲的神情再度占据了眉梢。
耶律明珠随林凡进了前厅,见一青年靠在一张宽大的木椅上,手中托着一只茶盏,十分的悠闲自如。见她进了来,一丝淡然的微笑浮现在嘴角,可眼中似乎带着隐约的淡漠。
“耶律姑娘,伤好些了吧?”李沐风欠身站起,告罪道:“是本王的疏漏,实在对不住。前些日子去了蓟州一趟,听说有贵客来了,就急急往回赶,谁知姑娘竟受了伤。”
耶律明珠仔细看着眼前的人。这个年轻的王子无论相貌、气度、还是谈吐都极为出众,温和的笑容也让她放下了几分戒心。可不知为什么,她仍然觉得此人无法亲近,她甚至能从燕王的身上找到一丝疏离和做作。
“劳燕王关心了。”耶律明珠垂下了眼皮,“我知道燕王不想见我。”
李沐风一愣,旋即笑了:“哪有这样的事?姑娘还在生本王的气吧?招待不周,确实是本王的错,有些怨气也是该的。说起来,本王回府也有几天了,只是怕影响姑娘的修养,没敢打扰。”
耶律明珠不置可否,接口道:“父汗有话交代给我,让我和燕王说。”
李沐风心头隐有不快。这耶律明珠全然不接他的话头,只是自说自的,让他这半天的寒喧客套显得格外尴尬和虚伪。尽管这番话或许确实不过是做做样子,他也不愿意被人用这种方式揭穿。
他并没有意识到,他已经不能适应别人的不敬。他从根基在慢慢改变这世界,而世界却以更加快速的方式改变着他。
“哦……”李沐风缓缓坐回了椅子,摆了个相当舒适的姿态。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才道:“耶律姑娘,坐下慢慢说罢。”
耶律明珠没有动,依旧站的笔直,毫不避讳的盯着李沐风,似乎要看到他的心里。
“父汗说,只要你能帮他坐上盟长之位,你便可得到整个契丹族的忠诚。为了显出诚意,他愿意将自己最珍爱的女儿嫁给你。”耶律明珠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便高高的昂起头,眼神既是骄傲,又是悲伤。
李沐风没有说话,他不大适应这个女子如此直接的方式。他仔细的打量着她:眼前的女孩儿别有一股冷傲之气,仿佛一只骄傲的凤凰。可她的目光中,又有着些许无奈,几丝悲凉。
半响,李沐风道:“抛开父命,你愿意嫁给本王吗?”
耶律明珠咬唇道:“不愿意!”
李沐风一笑,道:“娶一个不心甘情愿的妻子,于本王有什么益处?”
“我确实不愿意。”耶律明珠正视着他,“可我若是嫁了你,自然会和你其他的妻子一样:顺着你,满足你,听你的话。”
回答干脆而冷漠,耶律明珠仿佛在说着一件同自己不相干的事情。李沐风听得极为刺心,他又低头品了口茶,掩饰了眼中闪过的一丝怒气。他不能不动怒,这句“满足你”,一下把两人定位成妓女同嫖客的关系。即便他涵养再好,也不过是把情绪压在心中,不轻易表露罢了。
或许,对于一场政治婚姻,这个定位极为准确。
“抛开这个,还有什么能证明耶律部的诚意?”李沐风牵动嘴角,淡笑道:“本王怎么相信这不是个圈套?”
“圈套?”耶律明珠凄然一笑,道:“就算是圈套,我父汗也牺牲了他唯一的女儿。而燕王,又拿出什么让我们契丹人相信了?”
李沐风侧着头看她,道:“你说本王该怎么取信你们?”
“娶我!”
“本王记得你不愿意的。”
“为了部族,我没的选择!”
“这样啊……”李沐风再次上下大量了她一番,目光一转,道:“你有心上人没有?”
耶律明珠听得一颤,面色更加苍白。她咬着牙,道:“有!”
“是谁?”李沐风不动声色。
耶律明珠低着头,再也不肯说话。只是一双手攥的死死的,关节都因用力而泛着青白色。
“我并不想知道。”李沐风站了起来,亲自倒了杯茶递过去,淡然道:“看你的样子,仿佛我在逼婚一般。说实话,这等联姻虽说看似牢固,其实并不保险。况且,我也不愿娶你。”不知有意抑或无意,“本王”的自称换成了“我”。
耶律明珠诧异的看着李沐风,眼神中带了一丝迷惑。他不愿娶她?这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表示燕王不愿和耶律部结盟?她觉得嘴唇干的发硬,下意识的接过了杯子。
“耶律姑娘,还是坐下说话。”
在李沐风的执意要求下,耶律明珠终于坐下了。事实上,刚才的一番话耗尽了她全部的力气,双腿都觉得有些打颤。茶水升腾出一股薰香般的热气,让她稍稍安了神,绷紧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下来。
“耶律姑娘,不知你想过没有。我若真的没有诚意,此刻却也不妨假意答应,反正骗得了姑娘的身体,我也没有任何损失。”
耶律明珠听得心里一片冰凉,拿着杯子的手掌都颤抖起来,“你……你若这样,我便……杀了你!”
李沐风摇摇头,道:“换了别人,未必不是如此。我的意思是,联姻也未必可靠。总有些人不敬神佛的,即便是对天的毒誓都敢食言,联姻又算得了什么保障?”
耶律明珠定了定神,觉得他这话中有几分道理,便问道:“那,你说怎的才算?”
“什么协议都是假的,我这里说了,也可反脸不算。话说回来,你父汗也是一样。”李沐风想了想,道:“那窟哥野心不小,有消息说他和长安串通一气,想要攻我幽州。因而和窟哥开战,势不可免,我希望到时耶律部能助我一臂之力。”
耶律明珠吃了一惊,断然摇头道:“要我们杀自己族人?那绝不可能!”
“天下哪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我那做太子的大哥还想杀我这亲弟弟呢?”李沐风冷笑两声,看耶律明珠开口欲辨,便赶在前面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汉人和契丹人都是人,为了利益也没什么不能做的!窟哥年年让耶律部打先锋,也不过是借刀杀人,和自己下手有什么分别?”
耶律明珠欲辨不能,只是低着头不言语。
李沐风又道:“不流血怎么成事?你父亲既然想取代窟哥,怕是早做好了准备,手段或许更加毒些。这大贺氏联盟是八族共推,没有些强硬手段,人家凭什么服你?”
李沐风对耶律正德的推测令耶律明珠有些不满,却又隐约觉得或许真是如此。想要替父亲分辨几句,才突然发现自己嘴笨得很,什么也讲不出来。她想了片刻,才道:“就算耶律部出兵,也没什么用的。契丹八部,我们现在算较弱的一支,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又没让你们打先锋。”李沐风笑了:“契丹内四部依附幽州久了,双方来往密切,我有七成把握让他们两不相帮。外四部去了你们耶律氏,也不过剩下三部,难以和幽州抗衡。”
“往好了想,若诸事顺利,那窟哥不战而降也是有的,两边都能少送些性命。”
这话真的把耶律明珠稍稍打动了,她犹豫了一下,道:“若不顺呢?”
“怎么会?”李沐风欠起身子,略带嘲讽的笑道:“若怕不顺,耶律部大可置身事外,何必来趟我这浑水?”
这话虽说不中听,却大有道理。耶律部若只是想坐收好处,天下哪有这样的便宜事?耶律明珠凝神思索了半天,终于道:“这事情我做不得主,我要回去告诉父汗知晓才成。”
李沐风心中叹了口气。其实耶律明珠亲身来到幽州,便是耶律正德的一个信息:为了盟长之位,他并不怕和窟哥大动刀兵。而不管耶律明珠嫁不嫁李沐风,也不能改变她此刻的身份——只是一个用于取信的人质。
耶律明珠既然不明白,李沐风也不想挑破。他只是轻描淡写的道:“你一个女孩儿家,又是公主的身份,何必来往奔波呢?随便派个人去不就好了。”
耶律明珠眉毛一挑,道:“我可和你们汉人的女子不同,整天规规矩矩的呆在屋里,舞不得刀枪,骑不得战马,那真要把人憋死!活的有什么趣味?再说这等大事岂能随便,还是我和父汗亲自说的好。”
李沐风温和的笑了,道:“汉人女子却也不都是那副模样。你若想要回去,也无不可,但我这里许多细节还要商议,因此还需拖上几天。你有大半个月没露面了,同来的那几个英雄险些拆了我的迎宾阁。就我看,不如你先回那里和他们见个面,呆上几天再说。”
耶律明珠自然说不出什么,她为人爽利,当下就站起身道:“好,那我现在就去。”
“耶律姑娘。”耶律明珠刚要出门,却被李沐风叫住了。“你来幽州,可隐蔽了形迹?窟哥那里会不会得到消息?”
耶律明珠皱了皱眉,不耐地道:“我只带了父汗的五个心腹出来,族人都不知道这个事情,窟哥怎么会知道?”
“如此甚好。”李沐风点头道:“此事关系重大,若让窟哥有了准备,耶律部祸事至矣!”
耶律明珠点点头,转身往外就走,谁知门外突的闯进一人,险些和耶律明珠撞个满怀。耶律明珠侧身一让,堪堪闪了开去,才看清此人正是适才自称公主的女孩儿。
莫无忧也吓了一大跳,定了定神,才看清对面的耶律明珠,不由奇道:“咦?姐姐怎的刚来就要走了?”
耶律明珠打量了她一眼,道:“不能走吗?”
莫无忧愣了一下,笑道:“哪个说不能走?姐姐说话可真有意思!我是说,姐姐走的未免急了些,陈姐姐你还没见过吧?我带你去!”说罢便去拉耶律明珠的衣袖。
耶律明珠莫名其妙,将袖子夺了回来,没好气道:“她是谁?我见她作什么?”
李沐风咳了一声,道:“无忧不要胡闹!”
莫无忧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位姐姐当真冷的紧。”
李沐风朝耶律明珠歉意的一笑,正待说话,却看着门口愣住了,皱眉道:“寒衣,你怎么来了?”
耶律明珠往外一瞧,见门口立了两个女子。一人头梳环髻,身着滚边短袄,显然是个丫头。另一人长发如云,秀颜似玉,一双乌亮的眸子顾盼生辉。虽然四个女子同聚一堂,可所有的颜色似乎都给她一人夺了去。耶律明珠一向自负美貌,此刻却生了自惭形秽之心,但觉这等风姿直不像人间应有,只有天上仙女差可比拟。
原来陈寒衣久候莫无忧不至,担心她在街上迷了方向,便要同薇儿出门寻找。谁知才到了前厅,隐约听到莫无忧似乎和人争吵,当下就赶了过来。
陈寒衣见厅中几人,一时难明所以,听到李沐风询问,便笑道:“我道又是无忧妹子闯了祸,就巴巴的跑来护着。”她看了看耶律明珠,又道:“这位妹妹面生的紧,不知怎么个称呼?”
耶律明珠震慑于她的容貌,心头一阵失落,微微泛起了醋意。见她开口询问,便别过头去,装做没有听到。
李沐风笑道:“这是契丹耶律部的公主,芳讳明珠。”又朝耶律明珠道:“这便是安远公主,想必你早已听闻过了。”
陈寒衣一怔,有意无意的看了李沐风一眼,才笑了笑道:“原来是耶律妹妹,果真是人如其名,光艳照人。”
“不敢。”耶律明珠又将陈寒衣上下打量个遍,才道:“陈姑娘才真是天仙般的人物,怪不得燕王要为你神魂颠倒了。”她语调冷淡,话又说的冒失,却十分的真诚直率。
“耶律姑娘。”李沐风接口道:“你先回迎宾阁见一见族人,待我这里谋划妥了,再找姑娘商议。”
耶律明珠点点头,由李远引着往外走。李沐风亲自送到门口,见她在一干侍卫保护下去了,这才回转过来。
回到厅中,见陈寒衣正在和莫无忧聊着什么,便笑道:“寒衣,你可要容我解释!”
陈寒衣瞟了他一笑,朝着莫无忧笑道:“这就奇了,燕王向来一言九鼎,还有什么要和咱们小女子解释的?”
莫无忧嘻嘻一笑,却是眼神迷茫,显然没有听懂言外之意。
李沐风一窒,摇头笑道:“寒衣一句话便堵了我的嘴!总之,联姻的事情,我没有答应,那公主也不愿意,大家一拍两散便是。”
陈寒衣一愣,略一犹豫道:“此事关系重大,殿下可要想清楚。”
“你放心。”李沐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事情已经办妥当了。不用联姻,于大事也毫无影响。”
陈寒衣一直心情复杂,对联姻之事不知作何立场。此时听了这话,只道是李沐风顾及自己而放弃了同耶律部的同盟,心中又喜又忧。不禁在肩头握住李沐风的手掌,默然不语。
李沐风微笑着,手掌传来的热量让陈寒衣感到即安定又温暖。她轻轻闭了眼睛,在心中品味着这片刻的温馨,一丝淡然安宁的笑容在唇边浮现。
莫无忧好奇的瞪大了眼睛,她发现陈姐姐的身上似乎环绕着一种异样的神采,使她比平时更美丽,更娇艳。而大哥身上也多了一种难得的温柔,相比之下,往日那种常挂在脸上的微笑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掩饰。
看着看着,莫无忧突然觉得心跳加快,面颊也变得滚烫。她用双手捂住面颊,那热量却一下燃烧到了全身。她觉得阳春的似乎提前到来了,空气中充满了懒洋洋的暖意,阳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好似一根根金色的琴弦,用悠扬的曲调撩拨着少女的芳心。
“叮”的一声脆响惊醒了沉醉的两人,李沐风侧头一看,却见莫无忧失手打翻了白瓷青花杯,正手足无措的愣在一旁。
“一个杯子罢了,不至于……”李沐风还没说完,却见莫无忧已经捂着脸逃了出去。
“这是?”李沐风莫名其妙的回过头,却见陈寒衣正在吃吃地笑着,面颊上浮起了一层红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