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闻声看去,见一年长道人静立于观门之前。皓首长须,面貌清矍,杏黄的道袍随风飘摆,怀中抱了一柄佛尘,颇有出尘之态。
“师父!”众道大惊,忙伏身拜倒。他们心头诧异,怎么师父突然出关,时间竟如此巧法。
袁天罡没有理会众人,却朝李沐风施礼道:“原来是燕王来了,贫道实在有失远迎。”
李沐风颔首微笑道:“师父说的哪里话,您这里闭关,做弟子的本不该打扰。只是这事情异常蹊跷,不得已前来,已经是冒昧的很了。”
两人这番对答,却把众道惊的目瞪口呆。那玉真子谎言被识破,早就吓的六神无主。此刻一听对面便是燕王,居然腿一软,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袁天罡扫了他一眼,没做理会。朝燕王呵呵笑道:“适才闻燕王啸声沛然雄浑,势裂长空,老道在密室中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见功夫又有精进,当真可喜可贺。”
李沐风叹道:“日日忙于俗务,武艺早无进境了。适才突然心有所感,似乎又悟到了一层。这般误打误撞,倒也惭愧得紧。
袁天罡捻须笑道:“武艺到了燕王这等境界,已然不是下苦功就能精进的。凭的就是偶有灵思,天外飞来。此乃天经地义之事,燕王何说偶然呢。”
李沐风微微一笑,看了看如泥塑木雕般僵立的“玉灵子”,道:“师父看仔细了,确实没有收过此人?”
“自然没有。”袁天罡目光投向软作一团的玉真子,冷然道:“玉真,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可想清楚了,若敢有半点隐瞒,看我饶你不饶!”
那玉真子早吓的肝胆欲裂,被袁天罡积威一迫,登时痛哭流涕,把事情说的清清楚楚。
原来这“玉灵子”乃是关中人士,玉真子未出家时与他有过旧交,却是已经七八年没有过从了。本来玉真子在紫霞观好好的当他的道士,那人却突然跑到此处来投奔,说自己在关中犯了事情,必须来这里躲一躲。玉真子本来不大愿意,可那人送了他很多财物,又以往年那些难以启齿的旧事想要挟,软硬兼施。玉真子人本贪财,又怕旧事被人知晓,只好答应下来,让他同自己住在一起。对外就说是师父的弟子,道号玉灵子。紫霞观上下道士极多,外人谁能一一分辨?对于观内,玉真子自有一番说辞,却也蒙混了许久。
袁天罡听罢,冷哼一声道:“谁知道你说的真假!你若和此人做出什么合谋不轨之事,怕你也不会说!或许,老道的一条命早就让你给卖了!”
“没有!”玉真子大惊,痛哭道:“我怎么敢对您老人家不轨?但凡他有这等意思,小徒死也不敢同流哇!”
“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袁天罡手中拂尘一摆,淡淡道:“适才听说你在山下横行无忌,仗着紫霞观的名声欺压百姓,这种胆量可是一般人有的?”
“那种事情,确实有的。”玉真子喉咙发干,咽了口吐沫道:“可说到图谋不轨,我真个不敢……连想都没想过。他、他只是说投奔于我,在观里躲上数日,却也没别的事情。”
李沐风在一旁察言观色,见这玉真子确实不像作伪。可若他的话是真的,莫非此事当真如此简单?李沐风心头总有一块疙瘩,一种莫名其妙的隐忧。他伸手拍了一下“玉灵子”,僵硬的人体登时一松,又因气血不畅无法站稳,一下跌倒在地。
“我问你,你是那里人氏?叫什么名字?”李沐风问道。
“回燕王。”那人这时已然知道了李沐风的身份,面色略显苍白,说话却有条不紊。“小人名叫吴广禄,乃是华州华阴人。”
“你身犯何事潜逃至此?”
“小人失手打死了人,只得收拾了财物细软,逃到幽州躲避官司。”
“你们华阴县令是谁?”
“郑耀祖郑大人。”
“华州都督呢?”
“冯其昌冯将军。”
“不对,我记得是沈越!”
“原本是沈都督没错,可后来……后来他死了……”
“嘿嘿。”李沐风突然冷笑一声,转到他身前,一双眼睛透着寒气,死死的盯着他。“你可知道那沈越是怎么死的?”
“听说……”吴广禄本是个镇定沉稳之人,不知怎的,被那冷森森的目光盯住,竟觉得浑身冷汗直冒,心中空落落的发虚。他想到关于燕王的种种传闻,不由得声音都变得干涩了。“听说是燕王杀的……”
好,老四果然够狠。李沐风心头暗骂,面色却装的更加冰寒。他冷然道:“你知道就好!他一个华州都督,我都说杀就杀。至于你,不比捻死一个蚂蚁轻松?”
“是,小人心中清楚的紧,确实不敢瞒燕王什么。”
“知道就好。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答不上来的话,自然有人让你回想。”李沐风语气平淡,却隐含着真切的威胁,“那郑耀祖何时上的任?”
“两年前,再一年他该任满,因而小的记得仔细。”
“那冯其昌呢?”
“刚入冬前后,具体时日不大清楚了。”吴广禄想了想,道:“兴许就是年前。”
“你倒是个细心人!”李沐风不置可否的看了看他,突然道:“皇上伤势可大好了?”
这一问极是突然,和前面的问题毫不相干,不由得吴广禄愕然,顺口道:“好……,啊?不不,小的也不大清楚。”
李沐风一笑,心道你这下可漏出了马脚!皇上受伤之事宫庭秘而不宣,一个寻常百姓怎么知晓?李沐风这一问也身为巧妙,并没有问吴广禄知不知道皇上受伤,而是在先假定了皇上受伤的前题下发问。那吴广禄一楞之下,努力想洗脱嫌疑,因而回答“不大清楚”。可惜他已经落入李沐风的思维圈套,这个辩解,只是对皇上伤势的程度而来,并没有跳出“知情”这个前题。真正毫不知情的人,正常反应该是问“皇上何时受的伤?”才对。
问到此处,李沐风便也不再理睬。他既然肯定此人大有问题,审讯的工作自然有人完成。他随手又点了吴广禄的穴道,朝袁天罡道:“师父,请借一步说话。”
袁天罡点头道:“请燕王进观中一叙。”
李沐风笑着摇头道:“也就几句话,不劳师父招待了。我回去还有事情,不能耽搁。您且让这些弟子们回避一下,咱们往前走两步就好。”
袁天罡朝众弟子挥挥手,众道在玉清子带领下井然退回观内,各安其位。只留了两人立于门前,看着吴广禄和玉真子。
李沐风信步前行,片刻功夫来到一处断崖之上。此处奇松异柏,浮云流荡,人穿行于白雾之间,恍若仙境。往前看去,幽州大地收于眼底,顿觉坦荡开阔。
“师父。”李沐风见袁天罡跟了上来,笑道:“此处风景绝佳,紫霞观百年不衰,或也借了这仙灵之气。”
袁天罡点头道:“地灵才能人杰,自然有其道理。”
李沐风笑道:“说道人杰,师父的众弟子也算出色人物了,不知得传师父几成武功?”
袁天罡道:“老道的功夫既然先传了承乾殿下,又传了燕王,自然不会再收徒弟。这些弟子都是道门传承,却没跟我学独门功夫。”
“哦。”李沐风点点头,负手叹道:“师父,有些话我本不想说的。可是不说出来,又未免不能待师傅以诚。”
袁天罡一怔,忙道:“殿下但讲无妨。”
“在幽州,我待师父如何?”李沐风不等袁天罡回答,自顾说下去。“我想该是不薄。照理说,师父教我武艺,又屡救我于危难,我的这些回报便不算什么,甚至远远不够!我本想着,籍报答师父,对道门一并优待,待到天下安定后,道门便由师父帮我打理。可有些人偏偏恃宠而骄,让幽州百姓以为我只是重道,却不顾百姓了。师父您向来淡薄,自然没这等事情,可门下众弟子却难说得很。今天这事情您也看见了,管中窥豹,可知其余,让我不得不忧心呀。”
这番话说的袁天罡冷汗浸浸直下。李沐风虽然没有一句责备,可暗含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而且句句在理,无可辩驳。袁天罡扪心细想,幽州这段时间,自己确实有些飘飘然,虽然没有显露出什么,可门下弟子难免有骄纵之心。加之近来闭关研习武艺,疏略了教务,的确是太过松懈了。
想到此处,袁天罡恳然道:“燕王说的是。贫道这就整顿教务,清理门徒,定不会让旁人说出什么来。”
李沐风点点头道:“幽州一域,道门以紫霞观为首。这是我期望的结果,就这一点说,师父做得极好。不过,这弘扬道法,不一定非局限于幽州,关中江南等地,也未必不可。”
“什么?”袁天罡愕然道:“这……关中的道观皆有观主,咱们难于插手。可若要新建道观,紫霞观可没这财力。”
“这个不难。”李沐风神秘的一笑,道:“其实只需让些道士前去挂单便可,未必非要主持。如果必须修建道观,师父只管找我要钱便是。”
袁天罡这才明白,李沐风是想让他利用宗教的名义安插人员,探听各地消息。不过这等事情也可扩充他这道教派系的势力,乃是互利之事。既有燕王大力支持,何乐而不为?当下便应承了下来。
李沐风和袁天罡谈了半个时辰,已然话尽了。便笑道:“师父,天色不早,我也不再打扰了,那边还有些俗务要忙。”说罢同袁天罡一同回返,提了那吴广禄便走。
他刚要下山,却听袁天罡在后面道:“燕王,还请一切留神。贫道看来,近来或有劫难。”
“嗯?”李沐风蓦然回头,问道:“所主何事?”
“这却不清楚了,只是请燕王留神便是。”
“知道了。”李沐风点点头,提着人腾身而去。袁天罡的话增添了他的不安。不错,一定有什么事情。李沐风抬头看了看,天空白云苍茫,却不知背后隐藏了什么。
李沐风回到府中,自有专人“招待”吴广禄。那吴广禄也当真倒霉,赶巧就撞在燕王手中。别的不怪,只得怪这名字起的不好,广禄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姓“无”,当真是天意如此,怪不得旁人。
李沐风第二日正在书房批复公文,便有人传来了消息,说那吴广禄招了。原来他乃是太子手下,此次受命潜入幽州,只待接应起事。至于具体起什么事,他也不大清楚。据他言,同来的还有几个,已经分散入了城,行动目标指向肯定就是燕王。
那属下汇报完毕,请示道:“燕王,不如让衙门挨户搜查,定然能将其擒获。”
“断然不可!”李沐风摇头道:“这样一来,徒自扰乱民心。着钱义派些人暗访便可,切不能惊动百姓。”
那属下去了,不多时,又进来一人,李沐风抬头观瞧,却是林凡。
“怎么?有事?”李沐风停了笔,疑惑的看着他。
“燕王,看来太子还不肯善罢甘休!”林凡拱手道:“既然他们已经有所行动,咱们也不能无动于衷!”
“哦?你已经知道了?”李沐风笑了笑,道:“那怎么才不叫无动于衷?”
“从今天起,侍卫增派人手。王府各处的精干侍卫,皆抽掉过来,以护殿下安全!”
李沐风一听便笑道:“大可不必吧,那王府的安全谁来保障?再说以为的功夫,谁能伤得了我?”
“燕王!他们此次针对殿下,定然有了周密的布置!”林凡皱眉道:“要是明面对敌,我自然放心殿下。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说不准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因而我想,王府防卫事小,可以稍微放一放,现今他们针对的是殿下,就该以燕王为主!”
李沐风微微觉得有些不妥,可又想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一时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只好笑道:“我最怕看你皱眉头!好,那你安排一下吧。”
林凡道了声遵令,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双手递了过来。
“唔?”李沐风略感意外,伸手接过道:“好端端的谁给我写信?写成折子不就行了,这……”
他忽然愣住了,因为他看到这信大红的套封竟是丝绸织成,上面还绣了一条金色的龙。不过是一封信罢了,谁有这么大的气魄手笔,又如此奢侈铺张?况且这条龙,可不是一般人敢用的。
李沐风眉头一皱,自语道:“老四?”他伸手拆开,里面果然露出吴王那近乎娟秀的字体来。上面只有这样一段话:
“近闻幽州风雪尤胜往年,想兄早有貂裘加身,无庸虑也。江南织造传名天下,实则外绮丽而内单薄,无可以之御寒,弟愧然顿首。”
这是什么意思呢?李沐风捏着这封信陷入了沉思。显然,李陵这是一种警告,让李沐风小心防备。话里还委婉的流露出他没法帮忙,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愧疚。可是具体要防备什么呢?这老四在打什么哑迷?
是不想告诉他,还是李陵也根本不知道?李沐风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当初在长安,李陵的情报网最是详尽,现在尽管他离开了,这层网络也一定没有瘫掉。但太子做事极为隐密,李陵远在江南,他只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来判断,并不能得到具体的动向。不过,就算这样,李陵的本事也够让人刮目相看了。远隔千里,再算上写信传书的路程,居然和李沐风本人得到的消息前后脚传来,当真让他这个燕王自愧不如。
想到此处,李沐风心头感到一种温暖,同时还升起了一种戒备。或许,自己的周围也埋伏着几个李陵的探子?不过,老四把这消息给自己,真的是因为兄弟之情吗?还是有别的用意?多年的宫庭生活,明枪暗箭,尔虞我诈,已经把李沐风锻炼的不敢轻信了。
“这信,写的还是这件事。”李沐风淡淡的道,把信交给林凡。林凡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接过看了,读完之后,也觉得如坠云雾。
“吴王的意思,属下不大明白。”林凡搔了搔头,道:“似乎也是让咱们防备的意思。”
“不错,也是让我防备的。只是说的不大清楚,或许他也不知道。”李沐风想了想,道:“不过他既然也这么说了,看来事情果真不简单。不然也犯不着他吴王来个千里传书。”
林凡正要说话,突然外面闯进一人,气喘吁吁的道:“报燕王,有大事情!”
林凡一看,正是冯十三。不由得皱眉道:“稳着点,什么事情这么急!”
“林凡说的对。天大的事情,也不急在一时。”李沐风看了一眼气息未定的冯十三道:“下次别这么莽撞,说罢,什么事情?”
冯十三定定神,道:“迎宾阁的那几个契丹人,闹起事情来了。吵着要去城里挨家挨户的找人,不然就让咱们把他们的公主交出来。钱义钱大人带了人,把他们围了,双方正僵持着……”
“这事情?”李沐风正为太子的事情心烦,听到那几个契丹人也来添乱,登时双目一寒,冷笑道:“这几个契丹人当真不安分!”他沉吟了一下,道:“也罢,咱们便去看看,总要给他们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