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要天上的云彩作衣裳!”
“呵呵,那我的女儿就成了仙女啦!”
白云,一朵朵飘过,像天女在漂洗的白纱。一望无际的草原向四面八方展开着,无穷无尽,仿佛会一直伸展到天涯。一条银亮的小河蜿蜒的爬过帐篷周围,那是仙女不小心跌落凡间的丝带吧?河的两岸开满鲜花,红的、兰的、黄的、紫的……似乎天下所有的颜色都聚集到了一起,争相展示自己的美丽。
“娘,漂亮吗?”年幼的女孩儿把野花插在发上,娇嗔的依偎着母亲。
“我的珠儿,是草原上最美的花朵了。”年轻的母亲微笑着,慈祥而美丽。
“娘,你说话,你再陪珠儿说句话呀!”
“孩子,别哭了,你娘去了天上,我们最后都会在那里团聚。”
“娘是给珠儿采白云作衣裳去了吗?”
“是啊,会做出很漂亮很漂亮的衣裳……”
骏马在飞驰,周围的景物全都连成了斑斓的线,一闪而过,少女尖叫起来。
“叔叔!你、你让它停下来啊!我害怕!”
“哈哈,小明珠,草原的孩子可不能怕的!抓紧了!”大汉猛地一打马,健马奔的更急了,少女缩在大汉怀里,不敢睁眼。
“小明珠!睁开眼看看,你看这天和地都成了一条线!”
马匹嘶鸣着,夹杂着大汉豪爽的笑声和少女的尖叫,渐渐远去了。
“叔叔,为什么非要和汉人打仗呢?这样不是很好吗?”
“咱们不打汉人,汉人就会打咱们!契丹人都是勇士,怎么能总被汉人欺压!”
“可是,咱们远远的躲开,不就好了?”
“躲?躲到哪里去?草原虽然大,却没给契丹人太多的地方!西面的突厥人欺压咱们,南面的汉人还是欺压咱们!咱们不过是从汉人手里抢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可是……”少女低着头,小声的说道:“每年,咱们部落都有好多人战死了……”
大汉沉默着,突然用手掌揉了揉少女的小脑袋,大笑道:“哈哈,放心吧,小明珠!咱们契丹的勇士不怕死也不会败!你叔叔我更加不会有事,能杀我的英雄还没出生呢!”
然而,她分明看到叔叔壮硕的身体被一支巨箭贯穿着,跌落在马下。他口中淌着血,留恋的看着天空的白云,终于没有闭眼。她又看到,一只闪着妖异光泽的手掌平空伸了出来,迅速绝伦的击在自己胸口。天空突然变了颜色,一切景物全部消失,只剩下薛礼那双淡漠冰冷的眼睛在闪烁。
“不!”耶律明珠惊呼一声,蹭的翻身坐起,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她喘了口气,四周漆黑一团,什么都看不清楚。这是哪里?自己已经死了吗?她努力想站起身,突然胸口传来一阵巨痛,又无力的跌倒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摸索着,触手是绵软柔滑的锦被,身下的床榻也是精心铺垫过的,十分舒适温暖。耶律明珠闭上了眼,回想着经过。对了,自己被那薛礼伤了!有人把自己救出来了?她又睁开眼,缓慢的适应着黑暗,片刻后,已然可隐约看到这是一间摆设简洁的屋子,窗外黑沉沉的,正是夜深人静。
蓦然,一点如豆的光亮了起来。这点光似乎引燃了什么,屋里登时满是光辉,亮的刺目。耶律明珠用手挡住了眼,从指缝中偷偷看去,却发现一名年轻男子正在静静的看着她。耶律明珠心头一凉,那不是薛礼是谁!
“你!”耶律明珠一惊,下意识的往后缩了缩身子。“怎么是你?”
“怎么不是我?”薛礼面上看不出表情,五六只红烛跳动的光芒让他显得阴晴不定。“你就在我府里!”
“你,你没杀我?”耶律明珠四下看了看,这房间壁上挂了宝剑,果真是个将军的屋子。薛礼不是嗜杀成性吗?怎么会放过了自己?
“你若单纯是个刺客,早就死了一百次!”薛礼冷哼一声,道“还好我收手快些,不然神仙也难救了。”
耶律明珠气往上撞,怒道:“哪个让你收手了?我既然杀你不得,被你杀了也算一了百了,谁用你假惺惺的这般……”她越说越急,突的胸口巨痛,一阵猛咳,再也说不出话来。
薛礼冷然看着她憋的通红的面孔,全然一副袖手旁观的姿态。只等她稍稍缓过了口气,才淡然道:“燕王来过,让你在我这里好生修养。”
其实,这不是李沐风的原话。李沐风是第二日才接到了魏青衫的禀报,他听罢原委,立刻大惊失色。以薛礼的性情,对刺客怎能留情?魏青衫随便一句话,或许就要了耶律明珠的命!到了那时,恐怕只有和契丹死战这一条途径了。李沐风对魏青衫的表现着实有些失望,当下带人来到了薛府,才知道耶律明珠受了伤,还好并没有性命之忧。
这也算歪打正着。李沐风对薛礼说,人是你伤的,就让她在你府里修养。至于你,军队的事情先放一放,必要时候可让裴行俭带一下。你也知道这个女子的身份,若见不到一个活蹦乱跳的耶律明珠,你薛礼也就不用出府门了!
这种话,薛礼自然是不会和耶律明珠讲的。他眼下自认倒霉,只盼着这位大小姐赶快好转,他才能脱离苦海。
耶律明珠并不知道这些,她相信了薛礼的话,简单的认为只是因自己的特殊身份才得以幸免。知道了这一点,她有些怅然若失。若不是这层关系,薛礼便将她耶律明珠一掌杀了?就像当初他杀她的族人,她的叔叔一般随意?想到这里,耶律明珠觉得自己应该继续憎恨薛礼。可不知怎么的,自从这般死去又活过一回,她胸中的那口气却怎的也提不起来。看着薛礼这样淡然沉静的目光,耶律明珠心中的仇恨突然像阳光下的积雪般熔化了。
她有些恨自己了。她不该这样想,她理应给族人和叔叔报仇的。可是,一个声音在心底不停的辩护:父汗不也是希望化解双方的仇恨才让自己来的吗?耶律明珠觉得自己摇摆不定,一股软弱的酸楚涌上心头,突然哭了出来。
她饮泣着,咬着唇,挣扎下榻。只想离开这个让自己不知所措的男子。胸口的剧痛再次袭来,她喘息起来,拼命撑着身体不倒下去,好像雪原上濒死挣扎的小鹿。
薛礼惊讶的看着这个女子。他知道自己一掌的份量,尽管他适时的收回了力量,可仍让身子单薄的人无法承受。耶律明珠身体强健,却也须静养上多日才能下地,可眼下这个女子一边哭泣,一面倔强的起身,他能看到她眼神深处的骄傲与坚强。第一次,薛礼对眼前这个女子有了一丝敬佩。只是,她真的如此恨他?当真宁死也不愿留在这里?
薛礼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后终于伸出手。一股充沛的真气注入耶律明珠的经脉,她胸口的剧痛和气闷登时缓解了许多。耶律明珠吃惊的抬起头,甚至忘记了自己是否该接受他的恩惠。
薛礼木无表情,收回手淡淡地道:“你的伤很重,已经昏睡了两天,现在不能乱动。你若不听,我便只有点了你的穴道。”
耶律明珠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夜深了。”薛礼只说了三个字,转身朝外走,屋中的灯火随着他的脚步,突然全都熄灭了。屋中一切都被黑暗淹没,隐隐的,能看到耶律明珠的明眸闪过一丝光彩。
“你当真杀了我叔叔?”屋中的少女突然问道。
薛礼的脚步在门口止住了。他看着夜空,似乎在回想什么。良久,他才淡然道:“不知道。”
人,不见了踪迹。幽幽的话语仍然回荡在耶律明珠耳旁。不知道,仅仅是不知道吗?耶律明珠抱紧了被子,夜,似乎更寒了。
李沐风把耶律明珠交给薛礼,算是暂时放下了一桩心事。他的“航模”制作也陷入了一个低谷,弹性材料的不如意,让他如何也达不到想要的效果。最主要的,他也似乎没了当时那种近乎狂热的心境。还好,屈指算来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他倒是不愁,大不了另想办法。
自耶律明珠到了幽州,李沐风便觉得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忙得无暇他顾。他觉得自己着实冷落了陈寒衣,想她虽有薇儿陪伴,毕竟难免客居异乡之感。自己倘若再不能体贴照顾,寒衣心头的没落可想可知。
李沐风难得抽出半日空闲,便陪了陈寒衣出门,去西山赏景透风。唐人女子出行大抵乘座牛车,虽说安稳,脚程却慢。李沐风便着两名侍卫驾了一辆马车,和陈寒衣同乘。那车制作十分精巧,又套了两匹好马,当真是轻捷舒适,迅疾如风。陈寒衣难得出来这么远,又有燕王相陪,心情大佳。一路笑语嫣然,却让李沐风沉醉不知山水了。
挑开车窗的棉帘看去,青黑色的山脉带了几分赭黄,色彩极为单调,又极为庄严。依旧酷寒的幽州自然没什么绿树新芽,可朔方的风景在于壮阔雄浑,此时更添了几分肃杀萧索,却是南边难得一见的。这样的天地,让人顿时胸怀壮阔,豪气勃发。似乎多少高度已然被踩在脚下,眼前的敌人也将不堪一击了。
李沐风深吸一口寒气,笑道:“寒衣,你且看着,不过数年,我便带你回长安省亲。”
陈寒衣的笑容凝滞了。她自窗口转回视线,静静的看着他。陈寒衣已然品出此话背后的含义,那清冷如冰湖的眼眸顿时闪过一丝悲悯,叹道:“燕王定要争这天下吗?”
李沐风一怔,听出了陈寒衣言语中的失落。他眼望着浮云,片刻才道:“不是我定要争什么天下,而是天下却容不得我。寒衣以为太子容得下我?即便我放弃这封地,怕他也一定要我的命才干休。”
“寒衣知道不该过问政事。”陈寒衣一双妙目看着李沐风,“可寒衣想,就这样不也很好吗?太子即便想对付燕王,却也毫无办法。”
“幽州龙盘虎踞,乃资大事之相。”李沐风摇摇头,叹道:“若守而不进,便全然失了优势。此地北有契丹,西有突厥,东有高丽,南有长安,断不是一个守字就可以的!若幽州失了,你我生死是小,幽州的百姓便要饱受蹂躏,而推行的这些新政,也就全都废了。”
陈寒衣知他说都是实情,可若由着燕王挥兵南下,却一样的是生灵涂炭。在她心里,战争不管什么理由,终究是战争。战士一样会死于战场,一样有不知有多少稚儿孤母在后方哭泣。可是,她又有什么理由去劝阻呢?想到此处,陈寒衣的心情一下子低落了,只是默然不语。
“寒衣,我非是沉醉争夺不能自拔。”李沐风言语间颇有无奈,他的目光扫过远方寂静的山峦道:“有时候,我没有选择。我能做的,就是用鲜血来抑制鲜血。”
陈寒衣的心弦震颤了。她知道,李沐风把自己的心思埋得很深,有些话是轻易不对人讲的。他能这样对自己说,显然是一种无遮的坦诚。可是,这坦诚中又包含了太多的不可辩驳和决然,近乎了霸道。天下太平,就当真非要流血不成么?
两人各自想着心事,一时谁也没有说话。李沐风的目光无意朝窗外撩了一眼,突然一愣,伸手敲了敲车壁道:“快停车!”
那车又奔了几步,缓缓停下了。李沐风出了车厢,登轼而望,奇道:“前边不是上次周世荣试水车的地方吗?怎么,我看又有人忙着呢?”
说到这,他朝车里的陈寒衣笑道:“寒衣,就是上次我和你说的那个事情,我还因此收了个妹妹。”
“哦?”陈寒衣从窗口看了一眼,却什么也没看见。“燕王不是说那水车坏了吗?”
“何止坏了!”李沐风想到当时的情景就好笑,朝侍卫道:“走,咱们过去看看。”
马车一转向,轻快的朝坡下驰去。
一会儿工夫,那条湍急的小河已然横在眼前。李沐风扶陈寒衣下了车,携手朝前面走去。河滩上聚了很多人,大都手中搬着材料,往复奔走,一片忙碌景象。水中的架设已经初见规模了,几个轮盘被水推动,转个不停。李沐风一眼就看出,这正是依照当初莫无忧在沙地上画的那张草图造出来的。
正诧异间,却看一人拖着圆滚滚的身子闷头疾走,眼见朝这边来了。李沐风笑道:“周世荣,你可当真有些本事,我小妹那张图你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周世荣闻言身子一震,他抬头一看,竟是燕王来了!忙要上前施礼,却见燕王身侧有一裹了白袍的女子,当真的淡雅清幽,绝色无双!竟一时看呆了,哪里还答得出话来。
李沐风没有理会他的失礼,笑道:“什么时候开的工?这次怎么了,不敢和我说了?”
周世荣“啊”了一声,这才回过神来。他忙低下头,口中连称“恕罪”,又行了几个礼才道:“见过燕王,见过……”
他打了个突,猛的一拍脑袋道:“看我这脑子,一定是安远公主!属下周世荣见过公主。回燕王,有了上次的事儿,我想了,等确实好了再禀告燕王。”
“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李沐风见他说话颠三倒四,却也不甚在意。陈寒衣见此人虽然粗笨,却显得很是真诚,不由得看了李沐风一眼,抿嘴一笑。
周世荣见了这笑容,突然觉得河岸四处开了鲜花,一股春风暖融融的搔着骨头,整个人忽忽悠悠的发飘。他猛然回过神来,赶忙把头更加低了低,生怕自己失礼。
“你也很厉害嘛。”李沐风挽着陈寒衣的手朝前走去,一边道:“那图看了一遍,就能原样造出来?”
“啊?”周世荣忙摆手道:“回燕王,属下没这个本事,还是莫姑娘亲自带人做的。”
“什么?”李沐风一怔,问道:“无忧来了?”
“可不是吗!我给您带路,莫姑娘就在前面呢!”周世荣走在前面,带着李沐风等人径直来到一处,却见一个娇小的女孩儿手中持了柄手斧,正对着一根木材比比画画。
“无忧!”李沐风朗声笑道:“怎么,你爷爷准许你出来了?”
那女孩儿猛的回头,大大的眼睛里闪烁着欣喜,几步便奔到了李沐风跟前。“李大哥,你来啦!”
“我说了,叫大哥,不要叫李大哥了!”李沐风故意责怪着,又把陈寒衣指给她认识,笑着道:“叫大嫂!”
“啊?”莫无忧忽闪着一双眼睛,傻傻的看着陈寒衣,半天才道:“嫂子……你,你真美……”
陈寒衣早就羞红了脸,她不依的夺回了手,一把扶住莫无忧道:“好妹子,别听他乱讲,叫我陈姐姐好了。”
“无忧,爷爷许你帮我了?”李沐风笑罢,把刚才的话又问了一遍。
“哪有!”莫无忧嘟了嘴,忽又嘻笑道:“我爷爷闭关呢,可管不着我。我想这水车越早造出来越好,那是给百姓造福呢!”
“无忧能这样想,那当真是太好了。”李沐风看了看她手中的斧头,问道:“这等身体力行的活就交给工匠去做,无忧还用亲自动手?”
说到这里,他朝一旁的周世荣道:“无忧乃是我收的妹妹,算起来也是公主了。她来这里帮忙没有关系,你们可要照应好,这刀锯斧凿的,可别伤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