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去向?”李沐风闻言大怒,拍案而起道:“幽都城就这么大,看个异族人还能让她不知去向!”
“对外的说法,确实如此。”魏青衫不慌不忙的回答。
“对外?“李沐风一怔,道:“那对内呢?”
“不知去向,是和那几个契丹武士说的。”魏青衫一笑,道:“实际属下等一直跟着耶律公主,亲见她潜入了薛将军的府邸。”
“怎么!”李沐风皱了皱眉头,奇道:“她去那里做什么?”
“上次耶律公主和薛将军起了冲突,说薛将军杀了耶律正明……”魏青衫微一迟疑,道:“怕是要对薛将军不利。”
“耶律正明吗……”李沐风沉吟着,陷入了思索。提起耶律正明,又是一本糊涂帐。上次冲突中,不知为什么,耶律部大帅耶律正明竟然也在其内,而且就在冲突中稀里糊涂的丢了性命。不管怎样说,这笔帐记在薛礼头上,似乎也情有可原。
“这样啊……”李沐风慢慢回过神来,嘴角露出一丝诡谲的微笑,“不要告诉薛礼,你们只需派人暗中加护便是。”
“这……”魏青衫有些诧异的看着李沐风。
“快去办吧,我自有计较。”李沐风一挥手,魏青衫只得领命而出。
※※※
本来,耶律明珠虽然跑出了迎宾阁,却没有找薛礼报仇的意思。她先被薛礼一番折辱,后又被钱义强性扣押,尽管同时被拘的还有那不可一世的薛礼,可并不能让她内心有丝毫的平衡。想她耶律明珠在草原上纵横驰骋,一向的骄纵,谁又管的到她?怎知到了幽州,竟接连有如此的境遇?
她越想越恨,本想找那几名手下倾吐一番,忽又忆起族人对她那怀疑的目光,仿佛仍在背后闪烁。是啊,族人里有谁真的理解她,关心她呢?父汗把自己送来结亲,不就是为了耶律部的利益吗?可他们居然……耶律明珠忽然觉得,自从一踏入幽州,一切全都变了,幽州并不欢迎她,而族人也在怀疑她。她觉得自己在一道夹缝下艰难前行,前方却漆黑一片。
女人的心思是敏感的,敏感到将一切细微的缝隙夸大成深渊,将无数虚飘的影象聚合成现实。很难有女子超出这个限制,就算她是耶律明珠,也不能例外。
耶律明珠的心思可不是那些鲁莽汉子所能猜度的。耶律明珠偷跑出去许久,他们才有所察觉。即便他们大呼小叫的扬言要翻便整个幽都城,却也于事无补了。
天黑了。清寂的夜空悬着一轮孤月,悠远沉静。这轮月曾照过古人,现又轻抚着今人的长发。它的光辉起源于亘古,又从亘古照耀到现在。对于人类而言,它将一直照耀下去,把如霜的月华洒满大地,永远永远。
耶律明珠便站在这孤寂的月色下,在幽都街道的青石路面上,茫然无措。她环视四周,到处都是眩目的银白。她第一次感到,那月华竟像冰霜般寒冷,这股凉意穿透了她的衣衫,直入骨髓。一瞬间,一种软弱的情绪蔓延开来,她冷的想打抖,冷的想抱肩哭泣。此时的她,仿佛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她甚至开始怀疑父汗对她的爱护:为了耶律部的利益,就一定要牺牲自己的女儿吗?
夜静少行人,但毕竟还是有的。幽州不实行宵禁,此处夜里的人气比长安还要旺盛些。不过北风正紧,使得原本的热闹也被寒潮吹散了。耶律明珠攥着拳头,漫无目的的四处行走。她不知道走尽了几条街道,穿过了多少弄堂,恍然间,灯火突然亮了起来,也渐渐有了人声,豪爽放肆的谈笑里,飘过了一阵浓郁的酒香。耶律明珠骤然停步,才发现自己来到了一间酒肆门口。
幽州的酒肆是通宵营业的。这得益于李沐风农商并重的政策,只要是合法的营生,他这个燕王都鼎立支持。而酒肆这个东西,对幽州人来说实在是必不可少的。燕北苦寒,尤其到了大冷时节,谁不想喝两杯热闹热闹,暖暖身子?因而就是从夜里喝到天明,也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耶律明珠挑开了厚厚的棉帘,一股熏然的热气扑面而来,一身的凄冷登时融化了。她四下看了看,找了个空桌子坐下,一个小二含笑跑过来,殷勤的道:“这位姑娘,可要来杯酒?”
耶律明珠点点头,道:“你们这里有什么好酒?”
小二眼珠一亮,笑道:“好酒看您怎么说了!咱们幽州人都喜欢烈酒,甭管清酒浊酒,火辣辣烧上一壶,喝到嘴里像一团火!您说,这是不是好酒?”
耶律明珠见这小二说话有趣,便笑道:“不错,算是好酒。”
小二又道:“看得出您是有身份的人,喝的自然不是那样的酒。咱们这里,西域的葡萄酒也是有的,虽然不多,但足够喝。姑娘,不瞒您说,便是三勒浆也是有的——不过不全,只有毗黎勒,因而不敢摆出来。”
“好!”耶律明珠一笑,手伸去掏银钱,想要打赏这小二。“便尝尝这……”她突的一怔,手掌停在衣襟里,却什么也掏不出来。
原来她自换了汉装,并没把银钱放进去。天天在迎宾阁吃住,又没有用到银钱的地方。直到此番偷跑出来,她才愕然发现,自己竟是身无分文的。
“姑娘,您……”那小二看着情景,已然明白了**分,只是奇怪这女子衣着鲜艳华贵,容貌端丽,怎么看也不像骗喝之人。
耶律明珠极要面子,虽想自承忘记带钱,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怔怔地僵在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那小二却是个伶俐之人,见耶律明珠如此,断定她多半忘了带钱。当下陪笑道:“姑娘适才说尝酒,那么,尝尝也是不妨的。”
尝酒同喝酒并非一回事。说简单些,尝酒是不用花钱的,每次一小杯,尝尝便罢。这是唐人的风气,自隋朝即有流传。然则有人穷而嗜酒,总会尝了再尝,竟也能这样喝到烂醉。酒家也不生气,偶尔挑笑戏弄一番,便充了酒资。
耶律明珠并不清楚汉人的习俗,也不知道这尝酒是个什么意思。她只是一愣,应口道:“尝么?那要怎么个算法?”
小二见她不懂,也不厌烦,小声道:“尝酒,那自然是不用付钱的。”
“怕我没钱吗?”耶律明珠突然有了种被轻视的感觉。她冷然一笑,伸手褪下腕上带的一只金镯道:“今天出来的忙了。这只镯子就算是酒钱,够也不够?”
那小二却不敢收,忙陪笑道:“这,这怎么行呢?店里面没这个规矩……”
耶律明珠怒道:“你这人怎么这样罗嗦,这酒还让不让人喝了?”
“那这么着。”小二想了想,道:“姑娘的酒尽管喝就是了,我们也不敢要您的镯子。只需您告知是哪个府上的,回头差人把酒钱送来就行了。”
这个法子本是好的,可耶律明珠偏说不出自己住处。能说自己住在迎宾阁吗?她这边偷跑出来闲逛,那里没准儿已经闹的鸡飞狗跳了吧?因此,尽管知道自己万分的没理,耶律明珠仍然瞪起了眼睛,朝那小二道:“本姑娘偏要押这个镯子,你说行不行吧?不然,我掉头就走!”
小二只觉得这个姑娘十分的不通情理,可本着不得罪客人——特别是有钱人的心思,他还是小心的陪着笑道:“姑娘非要押,我们还能说什么呢?回头我们给您写个*,什么时候来拿都行。”
“这还罢了,拿壶烈酒来!”耶律明珠费了半天唇舌,觉得口干舌燥。只盼着立刻来碗酒给她解渴。
酒上来了,她一碗酒端起来,仰头就灌了下去。那酒清如白水,香气扑鼻,入口就像吞了一团炭火,顺着喉咙一路烧进胃去,竟比她在草原上喝的土酒还要辣些。
耶律明珠把空杯往桌上一顿,赞道:“好酒!”伸手抓过坛子,已然又满了一杯。那小二看得眼睛发直,幽州不是没有女人喝酒,但喝的如此豪放,这个姑娘还是他见过的第一位。
就在他愣神的功夫,耶律明珠又一杯酒下了肚。秀丽的容颜在酒精的蒸腾下愈发红润娇艳,英武之风尽去,儿女之态渐露,举手投足下另有一番娇媚风韵,直让屋里的酒客人人侧目,魂不守舍。
“好酒!”耶律明珠又尽了第三杯。她借酒浇愁,那愁绪却纷至沓来,连绵不绝。她突然想起了叔叔耶律正明,想起了几年前,他还带着自己骑马放牧,谁知一转眼便天人永隔。都是那薛礼,都是薛礼!可是,为什么是薛礼?
想到此处,她一双妙目陡张,泪水涌了出来。薛礼,为什么还是薛礼!你杀了我们那么多族人,为什么又要杀我的亲叔叔?她拼命抑制自己,不肯让眼泪流下来,一双手紧紧攥着酒碗,竟捏的格格直响。
看到此处,两个刚想过来搭讪的青年男子登时范起了犹豫。还有几个心怀不轨的,也早早的打消了念头。虽说食色性也,也犯不着搭上自己的性命,给这个美女当作出气筒。
耶律明珠已然不记得自己何时离开了酒肆,自然也不记得,她还朝小二打听了薛礼的住处。旁人那副“原来如此”的表情,她便是更加没有印象了。她只知道,一阵夜风扑面而来,让她冷的打了个激灵。
这里是哪?
她的酒醒了一半,看到高宅大院上挂着一块牌匾,斗大的一个“薛”字刺得她眼睛通红。是了,这是那薛礼的府邸!念及此处,另一半酒气也化成了恨意,她也不管自己是不是薛礼的对手,心头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给叔叔报仇!
她小心的隐藏形迹,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了府邸。薛礼的对自己的武艺极是自信,府中防备甚为疏松。按照他的意思,好男儿与其守家护院,不若战死沙场。因而给他配置的卫士,大都被他调配到了军队。
耶律明珠并不知道,薛礼其实难得回府一趟的。基本上,这个年轻刚勇的将军吃住都在军中。她这番潜入刺杀,注定要耗上许久的时间。
※※※
李沐风得知耶律明珠的下落,却也不太着急了。他只是命魏青衫等人严密监视、保护,便自去忙别的事情。说起忙,李沐风现在真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处理,那“制造飞机”的热情稍稍一退,他便发现自己已然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案牍上堆满了公文,每份都等着他翻阅签发。
公文事无巨细,把幽州的大事小情林林总总全都汇集在了案头,让李沐风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不过这可是需要时间的,李沐风挑灯批复了一夜,身旁有烟岫红袖添香,分外温馨,他打叠了精神,竟是将案头的卷宗全都处理完了。
天欲破晓,他草草眯了一觉,雄鸡一唱之际便爬了起来。烟岫服侍他洗漱完毕,招呼人端来了早点,已然困的直打晃了。
“烟岫。”李沐风关切的看了看她,道:“你赶快下去躺了吧,一宿没睡,你也倦得很了。”
“谢殿下,不妨事的。”烟岫打着精神,强笑道:“还是殿下精神好,照样是一宿没怎么睡,还是神清气爽的。”
“你比不得我。”李沐风笑了,“我们习武练气的,每天睡上把个时辰已然足够了。一会儿我便出去,也没你什么事情了,赶紧趁空休息是真的。”
李沐风一边嘱咐着烟岫,一面叫过林凡等人,整装出了王府。刚一出门,一股冷风灌进了衣领,就像一桶凉水浇到了身上,人人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天色似亮非亮,还有半个模糊不清的月亮挂在天际。这正是一天里最冷的时分,按平头百姓的说法,此刻便叫做“鬼呲牙”,若连鬼都冻的呲牙,人就可想而知了。
“燕王。”一名侍卫缩了缩脖子,咧着嘴问道:“这大冷的天,咱们是去哪啊?”
“没规矩!”林凡瞪了他一眼,喝斥道:“这话该你问吗?”
李沐风淡然一笑,也没理会,只是不紧不慢的走在前面。那挨骂的侍卫吐了吐舌头,赶忙紧走几步跟了上去。
李沐风是去找钱义的。自从上次顾少卿提醒,他便留了心,或许这钱守节真是个独挡一面的人才?他要再看看,此人有没有成大事的气度。
几名侍卫蒙头蒙脑跟着燕王在街上乱串,到底也没弄清殿下想去什么地方。此时天色已然稍稍有些亮了,整个幽都城从沉睡中苏醒,渐渐有了些生气。街上的行人多了,匆匆的和他们的燕王擦肩而过,却谁也没有察觉。
片刻,李沐风停住了脚步。跟随的侍卫眯起眼睛,抬头望向对面朱红的大门,大门上面的匾额写着四个金字:幽州府衙。
李沐风四下扫了一眼,迈步往里就走。一个差役立刻挡了过来,颇有些没好气的道:“哎!大早晨的闯什么?”
林凡等人见他出口不大好听,皆怒目而视。那差役被几条精壮汉子瞪的浑身发毛,气焰登时矮了半截。他看了看李沐风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心头颇拿不准对方什么来头,因口气大为缓和。
“你这是?有什么公干?”
李沐风看了看他,笑道:“我找钱守节!”
“嗯?”那差役一愣,看对方来者不善,似乎身份颇高,便又恭谨了许多。“您找钱大人?钱大人在里面呢,我给你通禀一声。”
“不用这么麻烦,钱守节和我是素识。”李沐风迈步往里走,那差役没敢拦。亦步亦趋的跟着进了院子,朝大堂里喊道:“钱大人,有人要见您!”
钱义此时也刚刚到了任上,正要带人出门巡查,却听院子里一阵喧闹,连忙出门观瞧,却见那守门的差役跟着几个人一路跑了进来。他朝那为首的看去,只觉得心头一震!燕王?
这大早晨的,燕王来这里做什么?他也来不及多想,连忙紧走几步出迎,躬身施礼道:“钱守节参见燕王。”
“免礼。”李沐风负着手,淡然一笑:“钱守节,最近你可出了名,全幽州可都议论着你呢。”
这话语气含糊,却听不出是嘉奖还是申斥。钱义一滞,他微微抬头看了看李沐风,却见燕王面色平和,并不是问罪的态势,便道:“回燕王,守节只是做了该做的事情,至于外面的风评,倒是没在意过。”
“好,作官的,要的就是这种气度。”李沐风满意的点点头,突然话锋一转道:“薛礼也就罢了,那耶律明珠是咱们幽州的贵客,关系重大,处置应当谨慎。眼下耶律明珠突然失踪,保不准同这事情有些关系。守节做事,还须斟酌。”
“燕王说的是。”钱义恳然道:“此事钱守节确有考虑不周的地方。可于法来讲,我将薛将军和耶律明珠带回来询问,并没有差池。因而前思后想,并没有妥贴的法子。”
“这法子嘛……”李沐风这话接不下去了,他发觉自己给自己出了个难题。是啊,如果自己是钱守节,又当如何呢?
突然,有人噗哧笑了一声,道:“钱守节还是太直,做不得这种圆滑的事情。”
众人一愣,一齐朝门外望去,却见顾少卿施施然走了进来,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少卿?”李沐风一愣,道:“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南风!”顾少卿神秘的一笑,转头朝钱义道:“我那侄子找我诉苦,说他和师父让人给抓了。我当时就想,除了钱守节,这幽州没别人!”
钱义这才知道那顾况原来是顾少卿的侄子。可他同这个地位超然的顾先生仅有数面之缘,算不得熟识,因而对这颇有调侃味道的话并不知该如何接下。只是略显尴尬的一笑,算是招呼。
李沐风见钱义有些拘束,就出来解围道:“守节,说起机灵变通,少卿最是拿手的。以后你们可以多亲近亲近。”
“燕王这是夸我,还是贬我?”顾少卿微微一笑,朝钱义道:“要是我便由得他们回了迎宾阁,要询问,只需跟着同去便是。这是咱们幽州的地盘,还怕他们跑了不成?”
钱义摇头道:“这法子虽然可行,但只是个办法,不是制度!要此地不是幽州,又当如何?”
“要不怎么说你……”顾少卿笑着摇摇头道:“别的情形,自然有别的应对,见机行事便可。”
钱义还是摇头,却不再说话。在这一点上,他有自己的想法,别管制度多么死板,还是应该照制度来办,这样才能保证最高的执行效率。灵活的手腕或许在短期内赢得赞誉,可放远了看,再细微的偏离也能导致谬之千里。
钱义正想着,却听李沐风问道:“说到这,我倒想起来了。少卿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要说巧,也没这样的巧法。”
“也确实有些巧的。”顾少卿左右看了看,突然低声道:“我昨天和老范商谈许久,总觉得最近的事情颇有蹊跷。这不,一早想请燕王过府参详一番,正看见燕王进了这里。”
蹊跷?”李沐风一愣,一阵阴云飘上了心头。若顾少卿和范柏舟都说有蹊跷,这事情定然小不了的!他的目光对上了顾少卿的眼睛,想起他适才说的“南风”,忽然心头一片明悟。
“长安?”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