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天,墨云峥嵘而起,缓慢的但又毫不迟疑地向已偏西的太阳压去,仿佛要闭合封锁整个湛清无云的天空。隐隐的雷电,金线火蛇一样闪击着云幕,便听一声石破天惊的雷声,撼得山河大地都颤了一下。远处林梢一阵唰唰响动,凉风卷着浮尘,先是几滴铜钱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撒落一阵,又停少顷,便听由西向东松涛一样的雨声渐渐近来,整个江城,刹那间便淹没在麻帘一样的雨幕中。原来晴好如洗的东半天也都被怒海翻腾的云涛压得黑沉沉的,惊雷一声接一声,忽儿把庭院照得雪白,忽儿又隐在云层中不停地滚动,把龟蛇二山锁住的武汉三镇笼罩拥抱起来,黯黑得像深秋的黄昏。
李想站在红楼办公室的窗前正默默出神。一动不动,凝望着天空。
汤约宛就站在李想身后,也是若有所思,楼下响起刹车声,一眼就瞧见水仙儿急急忙忙的伞也不打的冒雨冲出车,便道:“仙儿小姐来了。”
“唔。”李想点点头,有种出大事的不祥感觉。
顷刻,李想听到走廊上急促的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房门跟着就被粗鲁的推开,一个窈窕的身影冲了进来。
“库伦当局签订了《俄蒙协约》及其附约《通商章程》!”水仙儿见面就道。
李想怔了一下,说道:“这已经不是瞎子活佛一个人闹独立的事情了,沙俄与外蒙发生了直接关系。”
还在清帝退位前,沙俄已在要求由中俄接触解决外蒙问题,其“目的在于缔结一项保证蒙古自治的中蒙条约”。对该条约所应包括的内容,沙俄政府也详细指示了驻华代办谢金。谢金即据此照会清外务部,提出中国在外蒙不驻兵、不殖民、外蒙自治、俄国在库伦有筑路权等五条要求,被清政府婉拒。民国成立后,俄方又重提上述要求。沙俄驻华代办谢金在会见袁世凯时,要求中俄尽早就外蒙问题达成协议,并向袁明白表示“帝国政府通过的决议不能改变”。鉴于在中国内部解决这一问题的道路屡行不通,袁向谢金表示他个人“赞成”同俄国“达成协议”。不料在内阁会议讨论沙俄要求时,大多数人认为,外蒙是中国领土,不容俄人干涉,决议对俄国要求置之不理。会后,外交部授权驻外使节再次声明:“民国对于满蒙藏各地,有自由行动之主权,外人不得干预。”
此时外蒙虽声称“独立”,但国际国内尚无公开承认者,北京政府自觉事态尚未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拖的方针还可以维持下去。
如今,《俄蒙协约》的签订使外蒙问题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复杂了。”水仙儿不想李想这样说,不禁一愣。又把《俄蒙协约》及其附约《通商章程》的复印件递给李想。
《俄蒙协约》共四条,规定俄国扶植蒙古自治,帮助蒙古练兵,不准中国军队进入蒙境,不准华人移殖蒙地,蒙古无论与何国订立任何条约,未经俄政府允许不得违背本约及附约内之各条件。附约《通商章程》共十七条,给予俄国人广泛的权利,如俄人得在蒙境内自由居住、往来、经商、租地、买房、开垦、经营矿产、森林、渔业等事业,进出口免税,俄国银行有权开设分行,俄国可在外蒙设领事,领事居所可设专归领事管辖的贸易圈,有治外法权,俄国可在蒙古设立邮政。
水仙儿看着李想不耐烦的翻阅,又看了一眼在旁边的汤约宛,说道:“《俄蒙协约》及其附约,一方面完全无视外蒙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其地方当局根本无权与外国订立这样的条约,另一方面又使沙俄在外蒙获得了近似于殖民地的种种特权,使外蒙实际上沦为沙俄的保护国。”
汤约宛在旁微微一笑,说道:“通过《俄蒙协约》,沙俄等于承认外蒙是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尽管它还不敢公开承认外蒙是一个独立国家。然而沙俄深知,没有中国的承认,《俄蒙协约》很难真正付诸实施。因此它仍然要通过中俄谈判进一步迫使中国承认这个协定,而《俄蒙协约》签订的本身,实际上也是对中国拒不谈判的一种威胁手殷。”
不愧是汤化龙的女儿,政治情商蛮高的。
水仙儿听着这些捉摸不定的话,已看出李想心中更深的隐忧,倒一时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三人都没言声,注目着外边倾泻如注的大雨。
……
傍晚,俄国驻华公使库朋斯基偕翻译阿里索福至外交部晤见梁如浩总长,这突然的造访显示有不平凡的事故。
留着哥萨克小胡子的库朋斯基说道:“本人奉俄国政府命令前来拜望贵总长。俄国政府命令本人将此次柯索维茨在库伦与哲布尊丹巴活佛所定条件面交贵总长。柯索维茨此次赴库伦,有其不得已的情形,因为俄国提议和中国zheng府商量蒙古问题,为时已经年余,而贵国始终不允和俄国开议,俄国在蒙古商务及其他利权甚大,不能不加以保护。现在哲布尊丹巴政府为外蒙古实际上之政府,所以俄国必需承认现实,和这个政府订立条约。不过条约内的文字甚为谨慎,始终未提及蒙古之独立和脱离中国字样,深望中国zheng府对于这个俄库条约表示同情和追认,如果不幸不能得到贵国的赞成,俄国也必然要维持条约中的主题,这主题不外是过去屡次向贵国提议的三点,就是中国不得在外蒙殖民、驻兵、派官。”
库朋斯基说完,梁如浩总长不知所措,酝酿许久才镇定道:“本人听到贵使的话深感震惊和遗憾。外蒙古为中国的一部分,绝对的没有和外国订立条约的权力。中俄邦交素来融洽,俄国此次私自和外蒙订约,在中国看来,实在不是友好举动。中国zheng府希望世界各国在中华民国甫告成立的幼儿时代,各种交涉格外和平,不应该乘中国多事之秋表现攘夺和乘人于危的举动。外蒙古是中国的一部分,外蒙古有任何打算,都是中国内政问题,中国zheng府自会处理,第三国出而干预就不是友好行动。据我们所得情报,这次外蒙古闹独立,实在是有人怂恿和阴谋促成,贵国在这时候,应该避免嫌疑,免为中国人民的敌人。贵使云及俄国已和库伦签订条约,实在是非常不适当的举动,有违国际道德。本部昨日已以正式照会声明,现在我再告诉阁下,外蒙古是中国领土,其傀儡政权和任何外国签定的任何条约,中国都不会承认。至于贵使今天所送来的俄库条约,我们需要研究后才能表示中国zheng府的态度。”
俄使库朋斯基把手一甩,冷笑道:“贵总长所言各点,本使当会电告本国政府。”
库朋斯基把《俄库条约》全部俄文稿甩给梁总长后,即嚣张肮着脑袋,鼻孔朝天的辞出。
梁如浩拿着照会文本,模模糊糊地看了一会,也无暇一一研究,只觉得俄国人不但对中国zheng府没放在眼里,就是对外蒙古,也让它一点儿都没有了主权。他不禁呆呆地发了一回怔,然后想:这么大一件事,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发生在自己的任期内,教我如何办是好?
他搔头挖耳地想了许久,突然转忧为喜,高声说:“有了!有了!”
人们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取了俄国大使送来的照会文本,径直去了总统府。大家都摸不着头脑。
谁也没想到的是,在总统府中,根本没有梁总长的影子,只有他放下一纸辞职书,说是突然得病,不能上班,请另外找合适的人接替自己。
老袁哭笑不得。既然梁如浩临阵脱逃,找人接替是必须的,可百忙之中想要寻觅一个恰当的人才,并没那么容易。袁总统第一个想到的,是前任国务总理陆徵祥。因为只有他是个外交熟手。
……
俄国在将俄蒙订约通知中国zheng府前,预先分别告知法、英、日三国驻俄大使。
同时,库鹏斯基在立刻外交部之后在俄使馆举办一个小型的酒会,请来北京公使团们。
库鹏斯基说道:“只要中国zheng府同意《俄蒙协约》各原则俄国不反对中国zheng府与蒙古另订一项后者承认中国宗主权的条约。”
法、英、日三国政府以与俄国有默契在先,对俄蒙订约各自保持缄默。
在中国扶持新的代理人,是列强对华政策的一个方面;利用中国内部形势,为自己攫取更多的侵略权益,是列强政策的又一方面。日本、沙俄自不待言,就是希望中国能保持“稳定”的英国也不例外,总想乘机捞上一把。英国对西藏,沙俄对外蒙,日本对东北,都提出了新的侵略要求。为了不致于因为争夺权益而影响列强合作的“大局”,列强间又进行了许多幕后活动,达成种种新的协议和默契。
“不想要中国有一个强有力的皇帝,日本更不想要那里有一个成功的共和国,日本想要的是一个软弱无能的中国,一个受日本影响的弱皇帝统治下的弱中国才是理想国家。”
“我们唯一的想法就是使中国保持衰弱地位,并坚决反对中国建立一个强有力的政府。”
俄、日两国同为中国邻国,在中国的利益远较其它列强为优越,因此,俄国和日本应特别利用目前的有利时机,以便巩固自己在中国的地位。
但沙俄主要还是一个欧洲国家,欧洲局势不能不牵制它的力量,这又多少限制了它的活动范围,使它的对华政策不能完全和日本同一步调。
“不过,”库鹏斯基又补充道:“由于欧洲形势,本国财政以及其它各种原因,俄国政府不希望在远东酿起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