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澪和唯又各唱了一首。澪唱了近两年来在乐坛大红大紫的草儿乐队的主打歌《振翅》,唯也唱了他们一首叫《惟爱你》的抒情歌。这时间里,罗宾换了两次腿:由右腿搭在左腿换成了左搭右,第二首歌快结束的时候又换回来。手里的兰姆喝了二十次左右,每次都是旁若无人地缓缓端起杯子,拿唇线浅浅啜上一口,又缓缓放下来。杯底和木台打出光润润的敲击声。佐和子也是喝了二十次左右,但每次都像喝水,两首歌下来,杯子已经换了好几个,此时她有点醉了,屋子好像被巨人拿起来在晃一样,眼里充满缠绵的眩晕感。
两人在一言不发的时间里,一边看着台上的四个女孩一边听着彼此隐隐的杯底敲击台面的声音。每次都是佐和子听到罗宾放下杯子的声音,自己也紧跟着喝上一口,好像唯恐会输掉什么似的。神经兴奋后,佐和子从高高的吧椅上跳下来,把椅子向罗宾那边挪了几寸,再坐上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可以和她肩靠肩了。罗宾耷拉着视线,诧然地看着她,那老师上半身微微摇晃着,用力拍了拍吧台。
“伙计!兰姆酒,再来一杯!”
女子一张口,酒气像冬季的夜雾一样弥漫起来。这气味并没有被酒吧原有的酒精味所遮盖。光是罗宾看到的,她就喝了七八杯左右,这对女性来说已经很不得了了。兰姆的酒精度最低也在40度左右。
“啊啦,佐和子老师,你醉了……”
罗宾扶住老师的背,手掌触到她滑丝丝的长发。
“罗宾……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佐和子说道。
“哎?”
眼镜稍稍从鼻梁滑下来,眼皮倦下来一点,而目光却很凝澈。酒精的威力已在她脸上蔓延开来,连耳朵和脖子都是红通通的。
“我啊……做音乐老师之前,还是个印刷公司的文员。大学毕业后,在那里没有存在感地干了半年,后来受不了那里市侩闷重的气氛,最后终于辞职了。在那半年里,身心都疲惫得不行,隔三差五就会梦到高中的事……”
她把滑到鼻尖的倒装眼镜又托回原处。罗宾有些不适应,刚才两人还在静悄悄地各自闷酒,结果这女子一下就聊起以前的事来了。佐和子看罗宾有些犯愣,拿肩膀拱了她一下,跟个花季少女似的娇憨地朝她笑笑:“哎,别发呆了,聊聊天好不好?”罗宾惊奇地扩着眼睛,连着“哦”了两声。
两人碰了下杯,罗宾轻轻抿上一口,佐和子则闷头一饮而尽,最后连杯里的冰块都一同倒进嘴里。她深吸口气,胸脯圆圆地扩张起来,然后“呼——”地长叹出来。
“人呐……”她边嚼冰块边说道,“上学的时候觉得上班好,觉得上了班就可以永远躲开这些成天让人恶心得作呕的习题,每个月有随意支配的工资,每天可以在办公室穿着正装,做一些很成熟的工作,于是那会就总在盼望赶紧长大吧,赶紧逃离这种每天五张卷子神经紧绷的生活。但真的上了班,思想又反转了,发现还是上学好。虽说大学更自由些,但更怀念高中的时候。怀念那种在艰辛的学习中共苦患难的日子。”
“嗯……高中确实能给人留下更深的记忆……”
“我高中时,总喜欢在上课时间和前桌的男生一起下五子棋:我们在一张单线纸上拿圆珠笔画上棋格,然后拿铅笔往上面填棋子。一个人画圈,一个人画小黑点,每走完一步就悄悄顺我桌子底下把单线纸传给对方。那种搞‘地下活动’时的心情别提多刺激多好玩了;在我右手边有个嗜睡的女孩。她喜欢把报纸的广告那页垫在桌子上睡觉,睡着后,口水把报纸晕湿了,醒来的时候脸上总印着各种产品的介绍。最惨一次,她脸蛋上沾上了‘二手货’三个黑体字就出去上操了,大家谁也没告诉她。”
“那后来呢?”罗宾问道。
“后来她把坐在她四周围、平时跟她关系都不错的那几个男女挨个打了一遍,因为总有那么几个在暗地里忍不住偷笑的,所以她才带着疑虑照了镜子……啊啊,现在想起来,那会笑得最欢的那几个还被她骑在身上打。而且被打的男生还都特高兴,老师过来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看那男孩流了鼻血,才把他们分开。不知道他的鼻血是色_欲大发流出来的,还是被那女孩打出来的,反正到最后大家都挺高兴的。”
“我们班里也净是这种事,”罗宾附和地笑笑,说,“他们拿圆规放桌子上转,转到谁大伙就把谁揍一顿。乐此不疲的,就像翻版的俄罗斯轮盘赌。他们说这是男人的游戏。”
“那个是男生A吧……”
“哎?你怎么知道?”
“我……我以前在社团带过他,他很有才华……但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退部了,谁问都不说……”佐和子拿鼻子长叹口气,手心朝下,对罗宾甩了甩,“哎呀算啦算啦!不提他了,要聊开心的事。”
“啊……哦……”
“前些日子,我还梦到过初中的事,哎呀呀……真是太怀念了,那个时候大家都是一副小鬼脸,但梦里唯一没变的人就是我自己,还是现在这副大人的样子。当时所处的那个梦境真的很真实:课桌椅、墙壁上的名人名言、字体幼稚的作业本、附着在课桌上的阳光、包括阳光里缓缓浮游细小的灰尘都那么清晰真切。那时我最想做的,就是去找那会很喜欢撩我裙子的那几个男生算账,把他们抓起来,照着他们的小鬼脸狠狠抓上一把。嗯,就像撕生面团那样。”
“佐和子……啊,叫你佐和子没关系吧?”
“没关系没关系,我看咱们也没差多少,那些丫头都管我叫‘小佐和’的。”女子托着下巴,朝舞台上观望着,“和你一起喝酒很高兴呐,只要你把我当个朋友,你怎么叫我都行。”
“哎,好。”罗宾想了想,刚才一直都是老师在说话,自己只是听,若这样就能让她高兴,这个朋友也太好处了。
“嗯……也有一些懵懂的感情的事,你愿意听么?”
“哎,当然。”
“不好意思说呐……哎,这样好吧,假如那人不是我,啊,比如……”佐和子顿了好几下,脑里飞速组织着语言,右手托着头发,五根手指插进发根里,“比如……就是初中的时候,情感还停留在洁白纯澈的地方。一天临醒的时候,你做了一个梦,你又回到了你的初中,大家都没什么小心眼和报复心,所有人都是一张洁白的充满了稚气的脸。你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做着很平常的事,但是忽然,有个那时你很中意的女孩出现在你身旁,对你做了些温暖的事——比如,像个小男生一样从背后跳上来搂住你的脖子,或者是那种很温柔地,双手背在背后,满脸笑盈盈地对你说‘教我做题好不好’。要知道,在那个时候,因为你很内向,你没和那女生说过一句话,大多的时间都是在背后偷偷关注她。最后直到有一天,看到某个讨厌的男生花言巧语地和她走到一起——在每天夕阳斜射的时候,拉着她的手,开心地把她送去车站,在她上车后,还在对窗口摆手,这时你就会觉得很心痛。当然……那些都是过去时了。不过前些日子我梦到的她可不一样。在那个梦里我看到她、与过去那个和男生交往时的她有着极大差异,慌忙和欣喜让你不知所措。在那个梦里,她纯净地趴在你的课桌上俏皮地给你讲着物理题,她有时会倾过身往你身上靠,不知道是不是故意,你仿佛可以嗅到她脖颈上纯滑的奶香气。她的发丝和睫毛在阳光里一颤一颤。你们两人之间有一层情感的丝纱谁也不敢捅破,这丝纱让懵懂的感情羞涩又朦胧,你们都希望让这样的时间永远停滞下来。后来回到十年后的现实,窗外的光明晃晃地照在你脸上,你醒了,脑袋昏昏沉沉的,内心仿佛刚刚被温水冲刷过仍留有温暖的痕迹。你的面色胀_红,心跳也还没有恢复到正常的频率。我当时在想,原来最纯澈的恋爱还是在那个时候,那种内心酥软、灵魂醉蒙蒙的感觉……像喝了一杯橘子水,橘子水渗到胃袋里,挥发成橘红色的浓雾,那美丽、模糊,又带着酸酸甜甜的泪腥气……”
佐和子的声音就像陷进了泥里,缓缓软下来。
“女生……女……”罗宾有些不敢确信,“给佐和子最纯质恋爱感觉的人是女生?”
“嗯。”女子叫酒保把她的酒杯斟满,大口饮了两公分左右,含在嘴里,醉意绵绵地看着罗宾,嘴巴鼓起来,***粉嘟嘟的,像春晨露水涟涟的花囊。她的肩膀左右摇晃着。罗宾在她右边,她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尤其向右侧摆动的时候。然而晃着晃着,突然间,女子就含着这口酒朝罗宾吻过去。罗宾整个人都呆住了,嘴巴里渐渐被她充满琥珀色的液体和混杂着口红味道的纯芳。喉咙咕噜咕噜地翻动几下,吞掉了她强行喂来的兰姆。佐和子捧着罗宾的脸颊,眼睛里泛有些潮湿。
“罗宾……”昏弱的灯光打在她脸上,眼睛和眉毛偶尔被胡乱扫过的激光灯打得很亮。她用缓慢的节奏对她说着:“罗宾,罗宾……怎么了罗宾……同性恋又怎么了……你看,我们喝着同样的酒,同样喜欢女孩子,我们热爱彼此,在这里,没人会排斥你,没人会对你说什么。喜欢女人……怎么了……男人才不好,男人总会让我们伤心……”
本来罗宾还是有些感动的。但听了后半句也了解得差不多了。罗宾曾听学校里的传闻说,从前佐和子为了博得一个男人的喜爱,选择了野性的摇滚,但后来因为“野过了”,惨遭男人舍弃。
就这样,老师越讲越伤心,最后干脆趴在罗宾肩上哭起来。罗宾看着黑色带着星碎灯光的天花板,深叹口气,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肩膀。脸上多少有些无奈。
少顷,罗宾的手机响了,是一段甘甜的苏格兰风笛。女子翻开紫色的机盖,上面写着娜美的名字。她知道不少人的号码,但她却懒着打在手机里,便把那些号码通通记在脑里。唯一存储过的号就是娜美的。手机里只有她的名字。
那是一段娜美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最近你或许很难过吧,我们应该多陪陪你的。今晚先忍耐一宿,明天我和薇薇去你那里住。”
“朋友发来的?”佐和子问道。
罗宾两手合起掌捂住鼻子,拇指架在下巴上,食指指尖戳着眉心,手掌的下半部把嘴巴整个捂住,慢慢低下头来。
“怎么了罗宾?有些晕么?”佐和子左右微微摇晃着,口齿不大伶俐地说道,“也是……我早就晕了……”
这姿势通常表示“疲劳”或“悲痛”,而实际上罗宾是在笑,甘美地,像水纹那样一圈圈波荡的那种笑。她不想让佐和子或其他什么人看到,所以用手掌遮挡。和她说得那样,这种感觉就像从初中纯美的梦里缓缓醒来,内心还是被温水刚刚浸泡过的温暖。
【你看,佐和子,她们还想着我。我正被伙伴们关爱着。】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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