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死鬼从蹲着的门边腾地跃起身,把马小跑吓了一跳。
“唉呀小马,你终于出来啦!”摔死鬼招呼到。
“赖哥望见亲人了吗?”马小跑问。
“望什么望,操他祖宗八代的进去还得给那台机器交费,宰客也不能这么超越无底线!”
“那我们走吧。”马小跑说着提脚向前迈去。
“小马,嘿嘿能不能再借点钱给我?”摔死鬼拉住马小跑,怪不好意思地央求到。
“你会操作电脑吗?”
“不会。”
“你会打字吗?”
“更他妈不会。”
“你能忍受无休无止的程序吗?”
“什么程序?”
“借给你你也望不了!”马小跑抬脚朝平台下走去。
“马进!”摔死鬼厉声喝住马小跑,“你借还是不借?就一句话!”
这个摔死鬼一向表现得猥琐懦弱,今儿个居然一反常态,敢发起火来,一时把马小跑给镇住了。马小跑望着摔死鬼半晌,随及苦笑着摇一摇头,摸出几张钞票递给他,心想看来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到黄河不死心。
马小跑费力爬下悬崖,到达平台底部,想起门口有一个收钱的半拉子鬼,而此时不知到哪儿去了,也没有注意平台上那个半拉子鬼子二世在或不在。他望见彪伟两兄弟、红白女鬼、狗面鬼和流浪鬼坐在路边上打瞌睡,美赛丽坐在一棵树脚下,显得相当恬淡平静,不知道她是否顺利看到了亲人。没有看到活无常和死有份的身影,三个负责押送的阴兵也坐在不远处打瞌睡。这些阴兵除了会对被押送的魂魄拳打脚踢,会抽空赌博一番,工作一点不上心,万一某个魂魄逃跑了,看他们如何交差。
反正摔死鬼还要耽搁一些时间,不如趁机溜达一圈。马小跑向平台柱脚另一边踱去。他看见柱的另一边长着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四根丫枝两两对称长着,粗细均匀。菩提树相当少见,这里居然会有!他的心里相当惊喜。多年来菩提树被马小跑作为自己的幸运树。
有一年他又一次中毒入院,昏迷九天之后终于醒来,正当全家人长舒一口气时,医生却当头一瓢冰水:醒了也活不过三个月!
医生解释说中毒太深,药物无解,让家人将他抬回去。
马小跑的奶奶坚持带他去拜菩提,他的母亲只得同意,奶奶当真带着他去了大佛寺。那是全亚洲最大的佛教寺庙,修得宽大气派,庙里栽种着十数棵菩提树,有两棵由两人合抱那么大,据说全是从缅甸那边挖过来的,光运费就花了几百万。那是马小跑第一次见到真实的菩提树。马小跑的奶奶请方丈做法事,带着他对着那两棵巨大菩提拜了又拜,并且征得方丈同意,摘取了些菩提叶带回家熬成汤让马小跑外洗内服。三个月之后,马小跑没有死,反而更加活蹦乱跳,从此他将菩提树作为自己的幸运树。
马小跑还记得寺庙里修有一个数亩大的圆水池,专作放生之用。那水池虽然大,却连一座假山也不筑、一颗石头都不放,可怜那些放生进去的各种乌龟,一年四季只能在水里浮着泡着,找不到一处歇脚的干地方,更别说能够找到冬眠的处所了。
马小跑在黄泉路上见到自己的幸运树,心里非常兴奋,他想这一路上虽然有惊却也无险,现在又碰上自己的幸运树,这后面的遭遇一定不会差。他准备象在大佛寺一样,围着自己的幸运树绕三圈,虔诚地拜一拜,刚走到树脚下,却听见不远处一堵大石背后传来压制着音量的对话声。
“我说黑星非,分这么点给老子,你叫老子兄弟几个喝西北风啊!”
马小跑本无意偷听人家说话,却分明听清是押送队阴兵头目的声音,便停在树后没有挪步。
“胡队长,别嫌少,你以为这剩下的票子我老黑独吞了么?还要上下打点,摊着手的鬼爷些多着呢!”
这不是那平台入口处用树枝拦着收费的那个半拉子鬼是谁!难怪出来时没有看见他,原来是躲到石头后面来分脏。马小跑好奇心起,干脆沉下心来听。
“老黑,你可别蒙老子,有马大神罩着你,其他脚脚爪爪谁敢来捣乱啊!若象前些年老子们驱赶着那些鬼子径直走了,你一个子儿都收不到!”胡队长抬高了几分音贝。
“胡队长,小声点!不要把马大神扯进来,万一马大神出了事,你我都得跟着倒霉!”
“这样吧,再分两成来,老子也好给鬼兄弟们有个交待。”胡队长理智地恢复到低音。
“胡队长,你不能叫我为难吧,要不我把自己那一份给你,我自己勒紧裤腰带算了。”
“你她妈的一天收入有多少老子不知道么!”胡队长彻底冒火了,毫无顾忌地将音量调到最大,“你还心狠屁股黑的一个身子掰着俩,重复收那些傻鬼冤魂两回钱。就这么收下去,一年之内你黑星非的名字不上那‘符瑞富豪榜’,我老胡把名字倒着写!”
听到这里,马小跑惊奇地想:我就说是一只鬼分作两半嘛,还真猜对了!这个黑星非够狠,对己对钱都狠,挣钱不择手段,真他妈是个名符其实的黑心肺!
“胡队长,话不能这么说。你是军官,有工资保障,我这个零时工,可是全靠着这份收入养家糊口!”
“罢了罢了,老子公务在身,没有时间和你鬼扯。你若铁了心不分,老子也不理你了,上头自有鬼爷会找你!”
“……”
马小跑正听得入神,没想到胡队长这么快结束了对话,他一个箭步冲到平台的入口处,假装是从平台上下来的样子。他瞟见胡队长从那堵石头背后踱出来,赶忙将头摆向另一边,心里砰砰急跳着猜测胡队长是否看见了他。此时正好摔死鬼在后面招呼他,他便转过身去等待摔死鬼。
“小马,那机器真他妈扯蛋,搞得我晕头转向。”摔死鬼一面从崖梯上爬下来一面说。
“那你望见亲人没有?”马小跑平息着心跳,故作关心地大声问到,他感觉得到胡队长从他身后走过去了。
“望见个屁!要填写那什么表格,我会填个球啊!”
“哦,是呀,程序太繁!”马小跑摊出双手,表现出相当有同感的样子。
“你为什么不早说?”摔死鬼已经来到马小跑身边,两只鬼魂并排向路边走去。他似乎突然醒悟到问题提得不甚有理,不等马小跑回答忙又改口问,“那你呢?”
“唉——不望见倒比望见的好!”马小跑显出一副黯然神伤的神情,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你是望见了还是没见着啊?”摔死鬼感觉马小跑情绪不佳,便不指望从他嘴里得到明确答案,但是他断定他一定望见了亲人,他蹲在房外门口等他等得都睡过十数回大觉了。默默走了几步,摔死鬼还是忍不住又开口说话,“你家人对你真好,出门时让你带那么多路费。”
马小跑心想,我走得那么突然,家人哪有什么思想准备,还有时间为我准备路费呢。当然不能说这钱是美阿姨给的。
马小跑对摔死鬼轻轻一笑没有开口。
“先头我心太急发了火,你理解我的心情不介意哈。”
“我理解,不介意。”
“我用了你那么多钱,不过你放心,只要有机会,我一定设法还给你。”
“钱就是拿来用的,走在这条黄泉路上,你用我用又有什么关系,以后再不要说还不还的话。”
马小跑说的是真心话,他没有指望过摔死鬼还他钱,他也没有想过要还美阿姨的钱,他感到当初美阿姨给他钱时,就象母亲给予儿子一样,他从美阿姨手上接过钱时,就象从母亲手上接过一样,自己将钱递给摔死鬼时,就象自己已经用出去了一样。他想得很明白,人世有天涯和海角之遥远殊途,阴间有地狱与天堂之无限鸿沟,无论是做人还是为鬼,有缘相见时,好生珍惜,不要相互计较,等到倏忽间相互变成天涯海角之别、地狱天堂之隔,那时渴望珍惜情份却再无机会!
“小马,你耿直!谢谢你的这份情义。就算到时我赖子迫不得已喝下孟婆那碗迷魂汤,我也不会忘记你!”
“赖哥言重了,记不记得恐怕到时都由不得你。重要的是现在你我在一起,我有难你出手相帮,你有乐分与我享,这就够了。”
马小跑诚恳地回应摔死鬼之后,心里想,眼前这个姓赖的摔死鬼不算赖嘛,谁对他好他是不赖帐的。纵使他曾经是个无赖小混混,也表现出善的一面。他想起在鬼门关桥上自己遇险时,是摔死鬼伸手拉了他一把,在奈何桥上自己快掉下河时,是他和流浪鬼拼命拽回了他,那个彪大对他凶恶无比,他在他奄奄一息时却扶他走了那么长的路。人有善恶之分,鬼有善恶之别,善人体中总有劣根相随,鬼亦如是;恶人体中也存善性成分,鬼也同此。他完全相信眼前这个摔死鬼对他所说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内心表达。
摔死鬼嘴里的“情义”二字说得真好!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情义”二字,父母的情义,儿女的情义,爱人的情义、朋友的情义,人鬼的情义,鬼鬼的情义,这所有情义的内涵,概括在一起,无非四句话:人要爱人,人要敬鬼,鬼要佑人,鬼要爱鬼。这份情义,是人在人生之途、鬼在黄泉之路上勇敢走下去的精神支柱,离开了情义,人能有能耐走完那坎坷不平的人生之路吗?离开了情义,鬼能有勇气面对那恐怖之极的地狱之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