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月十五的夜晚,西北风狂虐嘶吼了****,那年的第一场雪便肆无忌惮的从天而降。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太子妃杜氏听到风雪声,一丝一丝从窗隙间透进来,仿佛吹在耳畔。雪停了。天色未明,窗棂上那淡微的白,是清冷的雪光。她慢慢坐起身,一言不发的站起来,推开了窗,好冷,迎面的西北风,吹的人瑟瑟发抖,也只有这样,才让她渐渐醒来。
听到里面的动静,自有宫侍进来替她梳头,一反常态结了细密的发辫,发梢坠上金宝与红色的珊瑚珠子,在沉甸甸的累累璎珞下杜氏抬起眼,看着宫侍,她一脸的清冷,淡淡的说道:“太子殿下昨天又在西苑过的夜嘛?”
西苑住的是太子的妾侍,里面有一个最让她痛恨的人,九儿,本来只是长安有名歌伎,若是说起身份来,便是妾侍,也不是配的,可是她却能在这里立下足去,自有其能耐之处。
侍女们知道她不过是随意的问问,谁也不敢吱声,只是拿来厚重的皮裘帮她围上,今年的长安格外冷,就好像她的心一样,格外的冷。
太子妃垂下眼,漠然望着那散发着淡淡腥膻的毛皮,宫侍们细心的跪在地上,替她结好衣带。然后端详着,微微的笑。侍女们捧着大的铜镜,里面的身影纤纤。可是她只一瞥,便不肯再看。满头珠翠,狐皮锦裘,小小的一身皆是珠光宝气,虽不是倾国倾城,亦是花容月貌,可是,那又如何,他从不肯回首一顾。侍女们引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与长长的甬道。在沉沉的乌木门外停下来,揭起厚厚的毡帘,暖而潮的风扑出来,她迟疑间,还是迈入其中。火盆里炭燃得亮光璀璨,只是几步距离,转眼那个身影,已迫近眼前。
“你来做什么?”轻篾的眼神与轻篾的语气,最最不屑一顾的表情。他总是这样冷冷的望着自己,那样子,好像看着他最厌恶的人一般,可是她其实却是他的妻子,应该与他相濡以沫,共度一生的人。
杜氏默然的看着他,说明了来意,不过是因为当今圣上的生辰再既,应该如何操办的事情,他泠然的笑了笑,然后说道:“这些自有礼部处理,王妃还是多休息吧。”
她的唇微微颤抖了几下,最终无言的离开了,其实她有很多话可以说,例如,此为子女的孝道其可假手于人......可是她知道这些都不过是借口,她真正的目的,不过是想要与他说几句话,想要在他的面前出现几次,想要提醒他,她的存在......
想让他知道,她与他的生命是密不可分的,可是她终归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眼里的那一份疏离,还有那一份厌恶。
她只能无奈的离开了,如时这样又淡淡的过了数月,时间如水一样的流过,仿佛是春风的轻轻一嘘,上苑的桃花就渐次绽放开来。东西双堤十里丹云彤霞似的桃花,夹着嫩黄垂柳,沿着两岸敷水盛开,映得玉清湖中倒影亦是波光流滟,上苑行宫是皇上特意为太上皇所建,今年方才立成,所以立春日行了春祭大典之后,一连数日,皇上便在行宫赐宴春觐的异姓藩王,射柳击鞠,君臣日日尽欢,极是热闹。
太子与太子妃当然要相伴在侧,他们入住的是一处避暑佳地,背山面湖,松林环抱,地处幽静可是太子却又让九儿相伴在一侧,杜氏看着九儿一身宫装,虽是做小伏低的陪在一侧,但在她看来,却只觉得心底如同有阴柔的小火苗,燎得五腑六脏都刺痛如焚,她不能说出来,因为不合规距的行为是会引起多少言官的非议,可是只要稍稍想起半分,心底就会有翻滚的气血,汹涌得仿佛再也压制不住。她的手心滚烫,从枕下摸索出一只小小的扁银盒,打开来里头皆是蚕豆大的丸药,散发着一缕幽冷香气,触鼻即生奇异的镇定之感,吞了一丸下去,仿佛一口气终于缓了过来。她自去年夏季开始,便心脉常常不胜负荷,延请太医后开出了这个秘方丸药,每当发作之时必要吃上一粒,方才能够平复。如果哪天一口气喘不上来,就此死去,不知是幸抑或还是不幸。丸药渐渐生了效力,全身的寒苦与心悸终于渐渐平复。
只是那心里的气结何时可以平复,多少时候,她都仔细的观察过那位九儿,虽然也是眉眸如画的女子,但与其他的几名侧妃相较起来,并不见得有多出众,可是却只有她一直得到了太子的欢心,她不懂,她真的不懂,明明自己才是太子的正妃,可是除却了这个名声,太子便是连最起码的体面也不曾给过她,依例每逢初一,十五太子都应该歇在正室的屋里,这是给正妻应有的尊重,可是他呢?
一到了初一,十五,不是称有公务不回府,便是一个人歇在了书房,夫妻两人已经多久不曾好好的独处过一次,什么事让他如此厌恶她?
有一次对自己的亲姐诉起详情,姐姐只能是曼声长叹道:“你又何必与他拧,他是未来的君上。”
可是她怎么能说出来,正是因为他是未来的君上,所以她才更不能接受,他与一个**楼歌伎之间的事事非非,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他的颜面。可是为什么,她的关切,换来的只是现在的这样夫妻陌路?
难道,她真的错了嘛?
一切徒是枉然,是徒劳,是欲盖弥彰,突然间她想起年少时,看着夕阳没落,阳光映她的颊上,红艳如桃,那时候她也是明丽动人,温婉清丽的女子,谁人不是夸她日后必得佳婿。她又何曾想过自己能嫁于这位大唐国储,嫁于这一切纷扰的宫中斗争里?
那时候她何曾知是谁与谁一起携手相约,相濡以沫,百年好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