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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城比之外城又高出一丈,不过依旧年久失修,多处破败,护城河深约三丈,宽有五十步,然干涸见底。赵秉刚到,城楼上便将吊桥放下,尘土飞扬,曾冰鸿不禁闭眼地下头去,咳嗽两声。城门大开,却不过几个老兵弱将,懒懒地倚墙而立,目光呆滞,对三人瞧也不瞧,待车马一过,重又关好门,席地而睡。
李彦和曾冰鸿见了,心中不忍,皆生恻隐。一路所见,又都是残、废、饥、病之人,个个衣单鞋破,瘦骨嶙峋,或拄杖而行,或随地而卧,却没有半点唉声叹气。想是苦难日久,已信命由天。
“京中论起皇爷,皆谈虎色变,今日观之,可叹却不可怕也!”李彦由衷叹息。
“哈哈哈,小娃儿,你才多大年纪,知道多少事?以点概面,以偏括全,才一两眼便以为了解夏州,了解本王?别以为京城上位者不知夏州情况,只是不做罢了。且他们害怕有他们害怕的理由,只是不说罢了!”赵秉笑道。
李彦一怔,然心志已灭,再不想多管闲事,是以没有细问。其实即使李彦问下去,赵秉也不会说,毕竟李彦初来乍到。如此沉默,反显李彦气度,赵秉反而更加看重。
曾冰鸿却为李彦不服,冷声道:“小又如何,楚军铁骑南征百战,所向无敌,还不是被我家大人打得屁滚尿流,死伤过半,逃回老巢去了。有志不在年高,不比那些倚老卖老之辈!”
曾冰鸿前面说得洋洋得意,后面骂道痛快淋漓。赵秉听了,捧腹哈哈大笑,摇着头,却不反驳,继续前行。
中营也如城墙一样是泥土沙石堆垒而成,不过推门进去,里面装饰倒整洁舒适。整个营帐内以红色为主,绿色为辅,让人感觉十分温暖。桌椅虽都是石头做的,但铺了厚厚软垫。赵秉堂堂王爷,营中却没有丫鬟伺仆。赵秉先大大咧咧地坐了上位,这才招呼李彦和曾冰鸿,两人一路车马劳累,也就不再客气虚套,皆拱手坐了。
片刻,酸酒粗粮待客。赵秉埋头风卷残云,菜汤都涓滴不剩。李彦还勉强应付两口,而曾冰鸿饭刚到嘴边,闻到一股臭水味,便皱眉停手,情愿饿着。
“下官听说,王爷想造反?”李彦饭后的第一句话便开门见山。
赵秉一怔,看着李彦,摇头道:“笑话,只是禁军,便有八十万。各州厢兵,少则千人,多则几万,除去其中不教阅的,大明几百个州,加起来也不有几百万人。另外三衙与各地驻军,左右加起来,少说也有百来万号人。就本王这点小虾小米,真要是乱起来,天下军队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我们。”
“哦!”李彦听完,淡淡道。
赵秉又是一怔,继而拍案而笑,指着李彦,竟前俯后仰,不能自禁。
曾冰鸿不知其意,看着二人,脸色茫然。
“夏州乃风沙走石、飞鸟返翅的不毛之地,皇爷千金之躯,一待就是几十年,无怨无悔,恬然自得,又是因为什么?”李彦虽然是在问赵秉,其实是在说给曾冰鸿听。
赵秉脸色转暗,道:“人生苦短,不过百年身,最难得者,自由自在也!夏州虽贫瘠荒芜,然远离权力制约,远离人心相斗,夫复何求?”年过古稀的他,语含沧桑。
曾冰鸿至此方才点头,却想:李彦虽然与赵秉有着不同的理由与心境,只怕有着一样的想法,是以两人才惺惺相惜。然知心病难医,来日方长,默默吃着酸酒,不知其味。
“不说这些混账话了,李兄弟,这里的饭菜虽不合胃口,但有样极好的东西。今日难得高兴,且让二位见识一下。说实话,本王心无二志,与此有着莫大的干系。”赵秉说得神秘,心里不知想些什么,两眼发亮。
说着,赵秉掀开身后一块地板,抽出一根细线,约一丈左右,顶端系着一个青色阔口小瓷瓶。赵秉打开瓶盖,从袖内取出一个发亮的竹夹,轻轻伸入其中,小心翼翼地夹出一只拇指大的越州青瓷窄口瓶。
曾冰鸿看了纳罕,什么宝贝,需藏得如此严密。却见赵秉将三个青黑色陶瓷杯子温水烫了,每杯之中置茶叶一枚,取手边正沸之水冲之。待端到李彦、曾冰鸿手中之时,尚能看到茶叶随着开水上下翻滚。两人虽不知其中妙处,也不禁惊奇赞叹。
不消片刻,茶香四溢,曾冰鸿为之一醉,忍不住放在嘴边轻轻吮.了一口,唇烫舌烧,赶忙用手扇着哈气,静待其凉。不过入口之茶虽一两滴,然曾冰鸿感到香满口,甜满舌,润喉通肺,十分舒畅。
李彦却端起茶杯,一下全部倒入口中,一饮而尽,又将茶叶吐出。曾冰鸿见了,想要阻止已是不及,见李彦若无其事,方才放心。又看赵秉,也如李彦一般,咕噜一声便整杯下肚。曾冰鸿正感叹牛嚼牡丹,好东西自然要慢慢品尝。
“好茶!”李彦与赵秉异口同声。
赵秉长笑一声,道:“没想到李兄弟也是懂茶之人,我老黑暮年能遇知音,真是三生有幸!”话中颇有相见恨晚之意。
李彦讪讪笑道:“不怕皇爷笑话,下官所学颇杂,对茶道只是微有涉猎,不过爱喝而已。”曾冰鸿听言,不禁点头,想道:难怪李彦房中除了书,便只有茶了。
“李兄弟此话便生分了,你我既然志趣相投,顾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何不以姓名相称,此不快哉?我痴长几岁,便当仁不让称兄,如何?”赵秉拍着胸脯道。
“既如此,小弟恭敬不如从命!”促膝一席话,李彦对赵秉甚有好感,早有结交之心,只是身份悬殊,不敢高攀。
曾冰鸿见此,拍掌欢呼,见李彦阴霾已去,心情大好,不禁笑靥如花,看着二人甚是有趣。见赵秉又泡了两杯茶,两人干了,曾冰鸿闻着香味,忍不住内心痒痒。
“赵大哥,你们既已结拜,难道就没些见面礼?”曾冰鸿说话时,故意拿眼瞟着瓷瓶,一副欲盖弥彰、欲言又止的样子。
赵秉心知其意思,豪爽道:“丫头说的对,贤弟,这瓶茶就送给你了。”
“哼!就这么点,还不够一天喝的,忒小气点了。”曾冰鸿撅着嘴,装模作样,一双手却快速地将瓷瓶收着,藏在袖内。
赵秉听了,脸色尴尬,干干笑了两声,不得不解释道:“丫头不知此茶来之不易,比之宫中特贡的龙团凤饼好上千万倍,三年茶树爆叶,每株不过十几片,去其糟粕,剩余之数不过十之一二。经过蒸制筛选,又去一半。即便一頃茶田,直至最后,不过你袖中一瓷瓶而已。”
曾冰鸿听了吐吐香舌,没想到这茶如此贵重,兀自口中不服,道:“夏州地广人稀,你堂堂一个王爷,差几个人,多种一些便是,又有什么难处?”
李彦心想:夏州是地广人稀,却都是沙石之地,若好地都种茶去了,拿什么去种粮食?曾冰鸿此话有些强词夺理,李彦却只是微微一笑,听之任之。
赵秉又道:“丫头有所不知,此茶长于石中,可遇不可求,以前我也尝试过栽种,却是屡试屡败。”
接着又细细解释:“且此茶必惊蛰黎明采摘,必逢阴雨天气,若日出气闷,味将减半;采摘之时,以爪断芽,爪必定要竹子做的,触手即污,味又减半;检茶时取其一叶一芽者,余者皆苦,去芽之乌蒂,不然害茶色,好茶以竹篮盛之,若碰五金,味又减半;检好之后,宜就地蒸、压、研、制,自始至终不得超过两柱香的时间,过时则色味又减半;从中选出细如针者,以越窑青瓷盛装,邢州瓷白、寿州瓷黄、洪州瓷褐,虽好,不如越州瓷青益茶,必储于地下阴凉之处,十年色味不变。哥哥我穷十二年之力,方才弄到小小的这么一瓶”
曾冰鸿听得张口结舌,没想到工序如此繁琐精细,心中反倒有些愧意,脸上一红,道:“看来我是得了便宜在卖乖了!”李彦、赵秉听了皆笑。
三人从申时一直喝到戌时,两壶水喝完,曾冰鸿还觉不过瘾,要再打些水来,且喝了许多茶,已不再身酸骨累,反觉精神奕奕。
赵秉却脸露难色,苦笑道:“此水非比寻常,不是湖水,不是河水,不是进水,不是泉水,乃是钟乳石的滴水,除非等到来年冬春相交的前后三天,方才弄得到。这两壶还是大哥积攒了几年的家底,委实再没有了”对这曾冰鸿,赵秉仿佛一个老实的爷爷碰到了一个捣蛋的孙女,无可奈何
“呃,那不是半年喝不到了?用别的水行不行?”曾冰鸿还是不死心。
李彦不忍赵秉为难,劝道:“八分茶,十分水,泡出来的茶亦十分,若八分水,十分茶,茶便只有八分了。也就是说,这泡茶,水比茶还要重要。”
赵秉听了连连点头,曾冰鸿看了李彦一眼,做个鬼脸,不再缠夹不清。
正此时,外面突然角声“呜呜”作响,赵秉脸色突变,豁然站起,出营看去。李彦与曾冰鸿相视一望,心意相通,跟在赵秉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