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从天上飘落下来。地上很快就是厚厚的一层,在呼啸的北风中,又不时被卷扬起来,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大部分的人,都缩在自己的家里,烧着炭火,哆哆嗦嗦地度过这个时间,都说瑞雪兆丰年,可是,行走在路上的人,就不是这个心理了。
保定路的管道上,一队马车,正在大风雪里面,艰难地行走着。车轮在雪地里面压着很深的车辙,开路的第一个马车,即使是有两匹马,行走也非常缓慢。
车夫们非常小心,在这种天气里,车轮压过之后,就结成了暗冰,一不留神,车就会滑出管路,车翻马仰。刚才的时候,已经有一匹马不小心摔倒,结果摔断了腿,马车上的货物,被转移到了另外几辆马车上。
中间的一辆马车,被厚厚的毡布围着,马车里面的人,裹着厚厚的裘衣,却还是冻得直打哆嗦。
“爹爹,我们在扬州呆着好好的,为啥非要搬到大都来?这里的环境太差了,我想回扬州!”其中一个裹着白色裘衣的女子,呵着快要冻僵的手,说道。
“扬州快要被乱军攻打进来了,你想让我们全家都死在里面吗?”坐在中间的一个威严的老爷子说道。
正是扬州何家,他们坐船到大都,不想北方冰冻,运河已经封闭,只好走陆路,结果误了时间,本来年前就可以赶到大都,不想现在都过了年三十,却仍然在保定路缓行着,不过,过了保定路,就可以到大都了。
“哼,在扬州就会被乱军杀了吗?我不信,我倒是觉得,来了这里,不被冻死,也会被折腾死。”
“你!”
“妹妹,你就少说两句吧,反正都到了这里了,我们再坚持两天,到了大都,就可以安顿下来,我们在大都的后台非常硬,在大都,还可以有更好的发展。”大哥何照仁说道。
留二弟何照杰在扬州,就等于把扬州的生意全部交给他了,何照仁虽然不满,也无法反对,不过,到了大都,又是一个新的开始,他相信,在大都,他可以做得更好,让爹爹对自己满意。即使不做盐商,也可以从南方向北方贩粮,一路过来,他看到四周的土地一派荒芜,贩粮过来,利润一定很大。
何照依撅起了嘴,一路过来,她已经腻了,这里这么冷,根本就不适合她这样的大小姐居住,她想回南方去。
她一直觉得,肯定是二哥何照杰在怂恿爹爹,乱兵怎么了?她在盐场住了那么长时间,对反贼张士诚手下的兵马也算是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们都是贫苦的百姓,不得已,才举兵反叛的,并不滥杀无辜,那些被屠了全家的大户,都是作恶多端的地主恶霸,她何家以商业立家,根本就没有土地,并且她已经知道,这个张士诚又非常重视商业,所以,即使是张士诚占领了扬州,也不会把何家怎么样,相反,有她和张士诚的关系,何家还可以接手张士诚的精盐,伺机将生意做得更大。连沈万三都可以和张士诚做交易,何家为什么不可以?
但是爹爹对她有偏见,尤其是她再次逃离了家庭,到反贼的地区住了那么长时间,爹爹没把她捆起来就不错了,她也不敢多说。
“嘶嘶!”突然,车队的马发出嘶鸣,接着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何照仁撩开了帘子,想探出头来。
“啪!”何照仁突然仰面朝天,摔回了车子里面,胸口已经插上了一支利箭。
“大哥,大哥!”何照依顿时脑子中一片空白,发生了什么事?谁在暗箭伤人?
“趴下!”何照仁用尽力气,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嗖,嗖嗖。”又是几支利箭飞来,统统打在了车子上,入木三分。
何照依趴着从门帘上探出头去,外面已经是一片修罗地狱。
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箭矢,在四散着设想车队,中了箭的马匹倒在地上,车子也随即翻在一边,彻底无法动弹,一些车夫和家丁藏在了车子的一边,也有一些已经中箭倒地。
遇到袭击了?什么人干的?何照依在这个危急的时刻,脑子却忽然清晰了起来,一定是自己的车队被人盯上了,到了这个人困马乏的时候,才突然发出了袭击。
不出所料,几轮箭雨过后,从左边的树林里,奔出了一队人马,为首的几个骑着马,更多的是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叫喊着冲了上来,他们的头上,都系着红色的头巾。
“是红巾军!”何照依心中一惊。这一路上,一直都在提防着盘踞在江北的刘福通,却是有惊无险,没想到,如今马上要到达大都了,却遇到了红巾军!不是说这里比较安全,没有红巾军活动吗?
没有人回答何照依的问题,他们手中的弯刀在不停地挥舞着,越来越近了,何照依不知如何是好,落在这群人的手中,还不如直接死了好呢!
“爹爹!”何照依再次回过头来,却发现,爹爹不知什么时候,虽然胸口已经中了一箭,却仍然怒目圆睁,死不瞑目啊!
“小姐,我们快点离开这里。”正在这时,前面车上的小爱匆匆跑了过来,撩开帘子,和何照依说道。
回头看了看刚才还在说笑的两位亲人,何照依强忍着悲痛的心情,跳下了马车,她知道,只有自己活下去,才能够为父亲和大哥报仇!
剩余的几个家丁,从马车中抽出武器,义无反顾地迎了上去,虽然他们这是飞蛾扑火,但是,只有他们堵住上来的红巾军,才能够为小姐的离去拖延时间,他们是何家的心腹,骤逢大难,仍然忠心耿耿。
何照依扭头看了一眼,她知道,这些人现在还生龙活虎,但是马上就要变成冰冷的尸体了。
“小姐,我们快走吧!”小爱说道。
何照依扭回头,一咬牙,向着另一侧的树林,一跌一撞地跑了过去。
“有人跑了,快追!”追来的红巾军们发先了逃脱的几个人,他们砍翻了冲上来的几个人,为首的几个人拍了拍马,追了上去。看那跑步的姿势,应该是俩娘们,他们一边追,一边露出几丝淫笑。
在雪地里骑马,并不是很快,但是,北方的战马已经习惯了冰天雪地,所以,还是可以撒开蹄子跑起来,只要不是碰到暗冰,还是非常沉稳的。
何照依有一种无力感,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她跑得再快,也跑不过四只腿的马,对方肯定想活捉自己,所以才没有放箭,落在对方的手中,肯定生不如死,并非每支义军都像张士诚的军队那样纪律严明,至少眼前的这支军队不是,否则的话,他们也不会对自己的车队下手,他们简直就是一群杆子!
腿像灌满了铅,越跑越慢,小爱几次拖着她,也无法脱离危险,后面的马蹄声,却越来越近了。
“哎呦!”突然,何照依一脚踏进了一个雪窝里,脚上传来了一股火辣辣的疼痛,扭了脚了!这下跑不掉了。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啊,好好在扬州呆着不行啊?非得到这种地方来受虐!何照依看着越来越近的追兵,抽出了自己头上的钗子,慢慢对准自己的脖子。
“小姐!”小爱惊叫道。
我,还有的选择吗?爹爹,大哥,我马上就来了!
“嗖,嗖嗖。”正在这时,突然,天空中飞来了许多箭矢,和刚才的那些比起来,更加快,更加猛。
“啊!”为首的骑兵,猛地从马上摔下来,背上已经中了一箭。
随着这个开始,越来越多的红巾军,被箭头击中,他们停下了脚步,反过头来,寻找对手。
是朝廷的兵马!全部都是骑兵,他们一式翻毛军大衣,戴着棉质笠子帽,胯下的战马,也是气度不凡。这是一路精锐的部队,再一看,为首的那员拿着一杆长枪的大将,不就是令他们胆战心惊的王保保吗?
“快逃,快逃!”他们知道,绝对无法和这路兵马对抗,能够从对方手中逃掉小命,就算是不错了。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何照依暗自庆幸,若不是救兵来得及时,恐怕自己此刻已经香消玉殒,她在小爱的帮助下,将脚从雪洞里面拔出,脚脖子已经变得肿大,不知是否伤到了骨头。
再望望已经鲜血满地的车队,有自己人的,也有那些红巾军的,何照依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看看眼前的这路人马,为首的那员将领,谈不上英俊潇洒,却也有一种高大帅气的形象,看年龄,恐怕也就刚过二十。
她一拐一拐地在小爱的搀扶下上前,不管怎样,对方救了自己一命,总得感谢一下。
“请不要多动,否则容易造成残疾。”年轻的大将从马上跳下,快步走上前来,和何照依说道。
“将军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不知将军高姓大名。”何照依问道,手中的钗子,却仍然紧紧地攥在手心,她不知道对方是否怀有恶意,人面兽心,如果对自己有所企图,那就只能靠这根钗子,免得自己清白受损。
王保保看了一眼这位小姐,在那厚厚的裘装之中,明眸皓齿,眼神清澈,他心中虽然一动,却没有过多的凝望对方:“我叫王保保,正准备回京禀报一些军事,路过这里,恰巧遇到红巾军打劫,就帮了点小忙。”
王保保?“敢问将军可否是汉人?”何照依问道。
“一半吧,我父亲是中原人。”王保保说道,他很好奇,这个女子怎么会问这种问题,“不知小姐可否要到哪里去?”
“小女子随着父亲和大哥,准备去大都探亲,可是,不料路途中遇到红巾军劫掠,父亲和大哥都遭惨死,如今,小女子也不知该往哪里去了。”何照依说着,眼圈一红,要不是顾及着这么多人在此,很想嚎啕大哭,父亲和大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既然是去大都,那我们顺路,你的腿也伤了,还是到车子里面坐着,随我们一同去吧,如果只有你们两个,恐怕路上再有什么不测。”王保保说道。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同情起眼前的这个女子来,明明有紧急军务,却还有闲心在这里唠嗑。
何照依思索了一下,只有如此了。虽然以前曾经偷偷从扬州跑到兴化,但那是女扮男装,而且那个地带还没有起战乱,又比较熟悉,而在这里,地形陌生,气候异常,恐怕走不了多久,就得冻死路头。
“那就谢谢将军了。”
“来人,将那辆马车收拾干净,将这位小姐的父亲和大哥的尸体,带回去厚葬。”王保保说道。
“多谢将军!”何照依非常感激眼前的王保保,连父亲和大哥的尸体,都想到厚葬了。
看着何照依和小爱两人上了车,这时,一个卫兵匆匆走了过来。
“将军,情况有些不正常。”
“怎么了?”
“属下检查,这些人虽然围着红头巾,但是,所穿的内衣,却是扬州所产,恐怕,他们不是刘福通所部的红巾军,或者,他们根本就是假冒红巾军。”
“嗯,知道了,你派几个人,调查一下。”王保保也有些好奇,这些人是扬州路的?他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来,就为了打劫这个车队,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
大都,已经是一片冰天雪地,连续几天的大雪,整个大都,都已经成了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大户人家里,铜火盆里烧着旺旺的炭火,抵御冬天的严寒,而在街道路边,少不了冻死街头的乞丐。
“何小姐还是第一个来大都吧?”王保保骑着马,和坐在车子里的何照依说道,声音充满了磁性。
“是的,”何照依黯然地说道,刚才在大都城外,埋葬了父亲和大哥,等到她联系到二哥之后,再将两位亲人的遗体运回扬州去,故土难离,现在客死他乡,何照依一个弱女子,也无能为力。
“如果何小姐没有什么安身之处,那就随我去吧,我在大都没什么亲戚,但是蒙太师脱脱亲睐,每次来了,都是在太师府暂住,何小姐和我一起去太师府上吧!”王保保发出了邀请。
“不用了,这一路上来,麻烦将军了,小女子一介平民,怎敢去劳烦本朝太师?我先找家客栈暂住下来吧!”何照依拒绝了王保保的邀请。
太师府,那是什么地方?是自己随便能去的吗?何照依出身扬州富户,自然对官场也略知一二,自己来到大都,无权无势,还是暂时先找个地方居住吧!
看何照依不乐意,王保保也没有挽留,如今是大年初三,整个大都,只有最大的那家“福记”客栈在营业,将何照依送到了客栈,安顿好了,王保保才带队回了太师府。
“扩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刚进门,王保保就迎上敏敏帖木儿。
“敏敏,这段时间,我教你的功夫炼得怎么样了?”王保保问道。
“一会儿我们过两招!对了,怎么现在回大都了?”敏敏看着王保保那阳刚之气的脸庞,问道。
“这个…”虽然她是太师的女儿,但是,这军情,还不能随便透露。
“敏敏,扩廓刚来,也不说让人家歇歇,还有,我不是说过,你要多读书识字,不要花拳绣腿吗?”一个严厉而慈爱的声音传来。
“见过太师。”扩廓赶紧参拜。
“嗯,扩廓,到我书房里来。”脱脱帖木儿说道。大年初三,就跑回大都来,肯定是有紧急军情。
敏敏跺了跺脚,学点武艺怎么了?在草原上,哪个女儿家不是都能骑马射箭?怎么进了大都,反倒要像那些中原女子一样,坐在房间里,刺刺绣,画幅画,这才是女儿家?
“小姐,这次扩廓大将军回来,带来了一个女子。”旁边的一个家丁悄悄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敏敏眉头一皱。
“那些跟随扩廓大将军的士兵都被安排到了偏房,小的听那些军士们说的,据说这个女子还挺漂亮。”
“这个女子现在在哪里?”敏敏问道。
“好像说是在‘福记’客栈里。”
“叫玄冥二老跟我来!”敏敏说道。
玄冥二老并不老,刚过二十,是敏敏的贴身奴才,本身没什么厉害的功夫,但是,各种捉弄人的手段,却是层出不穷,两人还爱变戏法,一个人会变出冰来,一个人会变出火来。敏敏既然带了这二人前去,摆明了要去挑了那个被扩廓带回来的女子了。
客栈虽然很大,客房也很干净,但是,何照依睡不惯北方的这种大炕。
大炕是土制的,外面是一层红砖,上面是炕席,铺着一床舒服的褥子,中间是一个炕桌,唯一和南方相同的,就是带着一圈帷帐。
“小姐,我给您打点水来,泡泡脚,早点休息吧!”小爱说道。
还没等何照依回答,“哗”的一声巨响,门被无礼地推开了。
“我倒是想看看,能迷住扩廓大哥的人,长得什么模样。”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
“你们想干什么?”小爱站起来问道。
“啊!”小爱被玄冥二老的一个冰冻的雪球击中嘴巴,顿时说不出话来。
“一边去!”敏敏上前,扯开了帷帐。
“照依!”
“敏敏!”
刚才的怨气早已经烟消云散,代替的是久别重逢的喜悦。
“你怎么在这里?”
“你怎么在这里?”
何照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敏敏,几年前,家里来了神秘的客人,爹爹尽全力接待,那规格,连行省左丞恐怕都享受不到,而她自己,也和客人的女儿敏敏成了一对好姐妹,但是,客人的身份,她却始终不知道,只知道是大都来的。
爹爹说来大都发展,她就知道,肯定是来找这位曾经的客人,但是,具体是谁,爹爹并没有说明白,她也不知道,现在,终于见到了敏敏,她没有别的请求,只要对方帮助自己,将爹爹和大哥的遗体运回扬州去,她就满足了。
“走,跟我回家去,别在这里住了。”敏敏拉起了何照依。
“你家在哪里?”
“宰相府,不对,现在叫做太师府了。”敏敏淘气地扮了个鬼脸,“别楞神了,快收拾东西走吧!”
太师府?何照依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敏敏拉上了车。
至正四年至八年,脱脱因病辞相,曾到扬州小住,被何照依的父亲热情接待,从此有了密切的联系,脱脱重新成为宰相后,何老爷甚至可以直接拿到朝廷拨下来的盐引,何家成了扬州第一大盐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