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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地北偏西,现已废弃的平安时代二条大道与中御门大道,两条横街交夹处,建有长宽二百余间(约400米)四方形大型院落,四面挂着足利家的二引两之纹,便是世人所说的“二条御所”了。
此地原是织田旧主,管领斯波武卫家驻京办事的屋敷,后来随家族一道衰败。十多年前足利义辉将居所移至此地,预备在原址基础上加固城防,设立箭橹,挖掘堀沟,然而工事并未完成,就遭三好三人众弑杀。
后来足利义昭上洛登位,得了织田信长之助,手头姑且算是有些余裕,便将这项工程重新启动,还加大了规模,最终形成一套兼具防御性与视觉效果的建筑方案。
内外共计三层,呈现涡状构造,上下全为石制,基本没有用到土木充数。三之丸外面设有深达一丈的水堀,二之丸外又是一道数尺深的干堀。四个角和大门两侧建着数座双层箭橹,即可瞭望观察,亦可据高射击,也顺便起到贮藏口粮箭矢作用。入口附近的墙壁上,设有密集的狭间,供防守士兵使用。本丸里面,则是非常新颖的三重天守代替了传统御馆,上覆着四处搜刮来的金箔瓦,外露巨大的红木支柱。
唯一不符合守城要旨的是,正门过于宽阔,一目了然,没有狭窄蜿蜒的虎口马出结构,这大概是是为了便于举行大规模活动,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
这“二条御所”竣工三四年以来,一直未受到战争考验,直到松永家悍然响应武田家的谋逆行为,率兵前来作乱。
于是,今日御所中难得一见地站满了足利家的士兵。箭橹上、城墙后到处都是人,数千士兵把内外三个曲轮占得满满当当,旌旗如云,人声鼎沸。
一堀之隔,几百步外,松永军一万多人的军势,却是布置得井然有序,分成一二十个营盘,拉开适当的距离,既可相互照应又不至于过分拥挤。
南面正中,人数最多,装备最精的那一块,高高树立的大蠹上是五叶茑的家纹,无疑是诈称藤原后裔的松永氏。
旗下端坐于马扎之上,手提军配,身披羽织的年轻人,踌躇满志,顾盼生威,正在听取家臣和臣从势力的汇报。
松永久秀年迈体衰已经难以亲征,那么阵中的总大将,自然是其子松永久通了。
“御所之中有士卒四千以上,仆役侍者五至七百,僧侣文人三至四百,以名字状来看,佩刀带甲者约有二千,铁炮约有五百,但粮食只有一千六百石,满装的矢仓也只有两个,武具想必不太足够。”
“织田家派前田利家支援东美浓,据说带兵六千左右以抵御秋山信友的偏师。其余主力计约二万八千,号称五万,自岐阜城出发,预备与德川会于远江。三天前已至清州城,而后继续南向,无论京都有何变化,他是断无折返之理了。”
“备前浦上家,在月初发令,尽募领内十四以上,五十以下男丁,号称得二万七千众,誓要夺回室津城。浅井家肯定已经得知了近畿发生之事,不过目前为止尚未有弃城班师的迹象,反而是不断向西运输物资。”
“越前朝仓家的军势尚未全线集结,但昨日亦通报说有近万人先行出发,逼近彦根一带。北近江浅井留兵甚寡,料想难以阻拦。南近江则是人心不安,据说有五六千人聚于竹中重治麾下,驻于佐和山城。余者各自笼城不出。”
“南伊势形势有些微妙,北畠家领地内,三分之二家臣拥护旧主复辟,大河内城的织田茶筅丸已成瓮中之鳖。然而他们的意思好像是……虽然支持武田击败织田,但不愿与‘伪公方’足利义昭为敌,所以拒绝来京都合兵,只会牵制住北伊势的泷川一益而已。”
“丹波和丹后两国的诸位殿下收到我家信函后神态各异,波多野家喜怒不露,既未应允联合的请求也未表现出敌意。赤井家严厉驱赶了使者并声称要出兵,但没有实际行动。一色家似乎正在忙于国内的合战,当主并不在城中。”
“属下幸不辱命,这些天成功劝说了十七位京都周边的国人众加入我军。包括有山城的山口、佐藤……近江的目加田、今野、中山、梅户、青木……大和的小山,井部,近藤……相应的部队估计会在三天之内陆续到达。”
“伊贺的百地丹波守,已经答应助我等一臂之力,承诺派出忍者在周边街道活动一个月,倘若有敌方的军势取道,他定然会加以袭扰的。藤林长门守虽然不肯襄助,但至少也可以确定是保持中立态势。”
听着一条接一条的好消息,松永久通只觉得关窍畅通,目酣神醉,出生以来就没这么舒服过,身子仿佛是轻盈得要飞到天上去。
这叫什么来着?
揭竿而起,天下影从,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智珠在握,生杀予夺的感受,想来便是如此的吧?
简直太美妙啦!
难怪有句从平手家传出来的俗语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呢,真有道理。
身为著名的奸雄之子,松永久通有个过于耀眼的父亲,这导致他的信心和成就感一向很差,尤其是在几次单独行动的结果都不尽如人意之后。
一个接近三十岁的二代目,久经军政事务考验,本不该这么浮躁。
但他实在是忍不住。
不自觉地,就模仿起其父拈须而笑,不置可否,高深莫测的姿态来。
家臣们躬身侍立在两侧,迟迟得不到回应自是心里骂娘,却万万不敢表露出来。
然而身边终究还有个敢说话的人。
“松永家果然是一呼百应,看来以前在近畿的经营是十分得力的了。鄙主武田大膳倘若得知行动顺利,定会十分高兴的!”
这一段沉着冷静——甚至可以说有些冷淡的话语,出自旁边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仿佛一盆冰水浇在炭火上一样,让松永久通的心情急速降温。
人家遣词造句还算客气,但神态和语调却没表现出多少尊重,言下之意很明显是说:今日全靠了我们武田家的声威,才有了眼下这个局面,你区区松永,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呵呵,呵呵……”
松永久通作势低头擦汗,以遮掩出自己眼底的不忿之色,而后立即调整心态,换了一副恭谨谄媚的表情,对出言不逊的中年人躬身施礼,说到:“五郎次大人哪里的话?今日全靠了武田家的声威,才有了眼下这个局面。我区区松永,怎么敢把自己当一回事呢?”
哼……先让你得意几天吧,尾美织田犹不可能两头兼顾,武田根在甲斐如何能长留京都?日后只要关东稍有异变,近畿之事究竟由谁说了算,怕是还要再讨论讨论!
——这个想法在松永久通心里一闪而过。
“这,您可就太过谦虚了啊……”被称作“五郎次”的中年人微笑了一下,口中说出客套的话,眼神却分明是“算你识相”的意思。
其实这个“透波五郎次”并不是什么尊贵的“武田太君”,只不过是甲斐忍者组织“透波里”的二号领导而已。
以此身份,居然狂妄到当面讥讽名义上继承家督,并获得“从五位下右卫门佐”官位的松永久通,完全是颠倒了上下尊卑嘛!
按说,就算松永久通本人没意见,家臣们也该有所表示才对。
外样新参姑且不提,谱代家臣是应该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作为行为标准的。
一个无官无位的人,要敢在平手家这么说话,估计已经被剁成肉酱了。
然而在场的松永家臣,都是侍奉多年的老员工了,对于自家两代主公的脸皮厚度有着清晰的了解,反应自然跟一般人不一样。
完全不会因此愤怒,只是事不关己地旁观而已。
总而言之,面对着武田家的透波五郎次,松永久通深觉得自己刚才的得意忘形很不合适,连忙往回找补:“其实行动也不是全都顺利。您想必也知道,平手家在岸和田城聚集了号称三万的大军,一意孤行要与武田家为敌,目前已经朝京都杀过来了……所以和、淡、纪三州我们肯定无法渗透了,山城、河内、摄津等地,想必也有不少人会附从平手家的……”
“这确实是个麻烦。”说到此事,透波五郎次终于收起了戏谑和鄙视的目光,神色开始严肃起来,“鄙主武田大膳的意思……对平手家还是以抚为主,交战是下策,实在不行就以逸待劳,笼城牵制,万万不可贸然进攻,与之发生野战。”
“武田大膳所言甚是!”松永久通煞有介事地连连点头,竭力贬低自己:“若是家父能出战倒也罢了,凭鄙人这点手段肯定不是无双智将平手刑部的对手,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那就再好不过了。”透波五郎次毫不客气地默认了对方的自贬,缓了一缓,又继续说道:“对于招抚平手家一事,您可有什么高见?”
“这个鄙人确实好好考虑过一番!”松永久通的神情,忽然由猥琐谄媚变为得意洋洋,“其实我这点浅薄的智术,又能考虑出什么东西来呢?不过家父对平手刑部的过往倒是好好研究了一番,对我面授了许多机巧……来日可严整队伍,大展旌旗,我便修书一封,谴使送往,管教平手刑部拱手而降,兵马不战自退!”
器量平庸,无甚真本事,只知些小聪明,姑且可以用作制衡畿内的棋子罢了——透波五郎次心中对松永久通下了断定,而后微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啦!平手家从岸和田城到京都,不过三四日路程。这几日我便好好欣赏,您是如何令平手刑部倒戈卸甲,以礼来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