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眠凉浑身被烧灼着,终于仰面躺在地上,他身上腾起的火越来越大。
濒死之际,他脑中闪现的记忆,竟都是关于那个活泼的小雀儿,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衣眉眼弯弯的朝他笑。
他这一千年的疯魔,此时再细细回想,千年前的纠葛延续到现在,有很多的细节竟都想不起来了。
唯一清晰的,就是那抹炽热的红。
恰在此时,一抹森寒的鬼气悄然凝聚在这里,溪佑捡起地上的那把伞,看着气息微弱的白发男人,悠悠开口:“顾眠凉,你也有今日,不枉本王费尽心思的引导了……”
“怎么样,亲手被自己心爱之人杀了的滋味,如何啊?”他阴柔的笑了下,在顾眠凉身前蹲下来,“瞧你这狼狈的样子,当年杀我鬼蜮半数之众的威风在哪里呢?”
顾眠凉睁开眼睛,漠然的看着他。
他已经没力气再说话了。
溪佑啧啧两声,“呦,看谁呢?啊……你还不知道吧。”他笑弯了腰,掰着自己的手指头,“云浮为什么会突然进你那间竹屋?为什么记忆会突然解开?”
他摇头叹气,“哎……可都是本王的功劳呢。”
顾眠凉眼珠一转,惨白的手指轻微一动。
溪佑兀自笑了一会,眼中划过一抹狠厉,双指狠狠的插向顾眠凉的眼睛:“本王最讨厌的就是你的眼神啊——!!”
在他出手的那一瞬间,顾眠凉身上倏地窜起一股金色的火焰,将溪佑的整个右手烧成了飞灰,与此同时,一道青光自顾眠凉的指尖飞出,狠狠的刺向溪佑的左眼。
他顿时惨叫一声,那鬼气化成的身影顷刻之间消散。
那金色的火焰从渐渐失去意识的顾眠凉的胸腔凭空钻出来,将他胸前的血洞缓缓罩住,温暖而明亮。
那是七千余载寿元换来的金色涅槃之火。
——
少年脚面被剐蹭出了细微的划痕。
他木然的走在山谷中间,红衣紧紧贴在身上。
走到山谷出口的地方,他停下了,浑身的力气被抽空了似的,蓦地重重跪下来。
良久,他面无表情的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苍白的侧脸迅速浮起巴掌印,少年嘴角溢出一丝血。
身后就是赤羽族的祖居之地,而他根本不敢回头去看。
他杀了顾眠凉,也救了他。
那用他几乎全部寿元换来的涅槃之火,会抵一次致命伤害。
此处没有旁人,少年用恨意垒起来的尖锐壳子,宛如流沙,倏地溃散。他笔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来,渐渐缩成小小的一团,后背的脊梁骨凸起,瘦弱而单薄。
“我是罪人……”
顾眠凉因剑尊而杀他全族,他识人不清认贼作父,断了翎羽,毫无赤君尊严的送上寿元。
他虽不认为自己是剑尊转世,但这些事情就是因他而起。
是他云浮,害了全族。
他是全族的罪人。
他该死。
金色涅槃之火不会叫顾眠凉死,但也仅仅只是护住他的生机罢了,那些被破坏的经脉,即使是被勉强修复了,也只能日日活在烈火焚身的痛苦之中。
少年想卑劣的给自己找一个不杀死顾眠凉的借口——
叫他日日活着,给赤羽一族赎罪。
但他可以骗任何人,却单单骗不了自己,他云浮,就是一个杀不了自己灭族仇人的罪人,卑劣至极,自私至极。
雨渐渐的停了,天边泛起青白之色。
少年捂住自己的脸,满头银丝的跪在这里,死气沉沉的宛如一座荒芜的废墟。从指缝里透出来的一双眼,透不进半点光,逐渐变得疯癫。
他慢慢站起来,肩膀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着似的,弯了许久才颤巍巍的挺直。
是罪人,就提前去请罪吧……
少年这样想着,一步步渐渐走远。
他先去了北岸山,将那颗血珠拿了回来,目光落在那冰棺一瞬,又收了回来。像一个漫无目的的游魂。
少年走到了十里繁,这里仍旧是空荡荡的一片,疫病让周遭极为冷清,看不见半点人影。
他进一家成衣店——
这家的大人已经死了,尸首被拉去烧成灰。
只有一个小孩子,缩在角落里瑟瑟的看着他。
少年只漠然的扫了一眼,就不在关心。
他挑了一件流沙锦,将身上脏污的衣服换下来,耀目的红纱穿在他身上格外的绝艳。
少年换完,往自己乾坤袋中看了看,发现里面只有几块晶石了,不够买衣服。他顿了下,将所有的晶石都掏出来,放在柜台。
然后走到那角落里害怕的不行的小孩面前,递出去了一件东西:“给。”
小孩眼泪汪汪的抬头,看见那白净的掌心,躺着两朵被护养的很好的,灼灼绽放的邀月花。
小孩眼睛睁大,下意识的发出哇的一声,又猛地一个激灵,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惊恐的看着少年。
少年提不起半点力气去安慰他,只安安静静的将两朵邀月花放在小孩面前,“抵晶石。”
他望着这小孩,最终还是疲惫的伸出手,摸了摸小孩的头,“都会好的。”
少年转身离开。
小孩怯怯的叫他一声:“哥……哥哥,你不要了吗?”
少年一顿,没说话,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地上那两朵漂亮的邀月花,就这样轻易的交付了出去,抵了一件衣服。
他不想要了。
越往十里繁的中心走,濒死的妖族就越多,三两只聚在一起,绝望和死气丝丝入扣。
少年目光一寸寸扫过。
十里繁的尽头,是妖族最高的一座山,名钟鸣,和妖族的圣山相对,像一个沉默的巨人,这座有灵性的山,守护了妖族千千万万年。
无数的种族在这里繁衍生息,在这里和睦相处,纵然又摩擦又争斗,但说白了,大家都是同族。
少年一步步攀上钟鸣山的山顶。
昨夜一场暴雨,今早停了,天边燃起绚烂的金光,将层层云彩渲染的瑰丽无比。
少年眯着眼,顶着有些冷的风,坐在了悬崖边,他托着腮,另一只手握着那颗血珠,一双脚在空中晃来晃去。
真美啊。
他想。
——
同一时间,竹屋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殷岭西提着几坛桃花酒,慢慢的走了进来,可刚刚推开门,他就微微一怔——这里空荡荡的,半点热气也无,像是有些时间没有人来了。
他思索片刻,还是将桃花酒放了进去,灵识放出,查探着少年的气息。
他只在远处偷偷的瞧上一眼就走。
可查探了半天,他一点少年的气息都没有察觉到,反倒是查探到了顾眠凉那家伙的气息——非常微弱。
殷岭西眼中闪过一抹担忧,生怕少年出了什么事,急急向顾眠凉的方向寻去。
而真的找到人之后,他瞳孔骤缩。
顾眠凉闭着眼躺在一棵树下,浑身都浸透了血,胸前的衣服不知为何破开一个大口子,但里面分明丝毫伤痕也没有。
修为还在,但经脉寸断。
这世间竟还有人能将这疯子伤成这般模样,那云浮……
殷岭西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顾不得别的,先给顾眠凉疗伤,掏出丹药给他喂下去。
“咳咳……”
见顾眠凉醒过来,殷岭西顾不得别的,急声问道:“你怎么这样了?云浮人在哪里?!被人抢走了?是谁?”
顾眠凉茫然片刻,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我不是……”死了么。
殷岭西:“谁干的?”
“……”
殷岭西急的恨不得直接搜魂,正当他再问的时候,整个妖族被一声奇异的嗡鸣声打破——
这嗡鸣充斥着悲伤,似是在为什么送别。
紧接着,远处天边,除了那璀璨云层之外,竟又弥漫上了一层烂漫的碎金之色,嗡鸣的钟声裹着炽热的温度,送进了每一个妖族人的耳里。
他们都望向那座钟鸣山。
顾眠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似乎是知道些什么,浑身发抖,狼狈至极的朝着那钟鸣山的方向赶去,可走了两步,他就猛地摔在地上。
经脉被烈火灼烧,他半点灵气都用不出来。
一连狼狈的摔了很多次,殷岭西看不下去他这幅可怜模样,拽着他的胳膊,一同赶了过去。
……
妖皇宫。
正在与众臣商议事宜的妖皇听到这钟声,神色骤变,蓦的站起来,失声道:“这股气息——赤羽一脉殒族丧钟?!”
每当一族绝脉,钟鸣山就会自主的发出悲鸣的响声,每响一次,都是妖族永远的痛。
妖皇与众大臣顿时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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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年仍旧坐在悬崖边上,只不过,周遭已经浮起了金色的火焰。他小心翼翼的转悠着手中的血珠,半晌,发愁似的叹了口气。
身后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又猛地停下来,紧接着,一道颤抖的声音传来,似乎生怕吓着他——
“云浮,你在干什么,听话,快回来……”
红衣少年身形单薄,坐在悬崖边似乎随时都要掉下去的样子,叫人忍不住恐慌。少年听见声音顿了一下,微微回头,就看见了满身狼狈,双目赤红的顾眠凉。
他这样一动,身形就晃了一下,似乎马上就要跌下去。
顾眠凉手脚冰凉。
殷岭西半点不敢动,身侧的手慢慢的攥紧。
少年哦了一声,“是你啊。”
他指尖戳了一下从他身体里冒出来的,金色的火苗,然后就这样慢吞吞的,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了。
半个脚掌都悬空着,摇摇欲坠。
他似乎是觉得这样好玩,于是单单一只脚站在上面,另一只脚就探了出去——
这钟鸣山在鸣钟之时,人族在这里是禁用灵力的。
顾眠凉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那被修补好的心脏遽然加快速度,他喉结一滚,“云浮,你还没有杀死我,快回来好吗……”
少年就歪头看他。
良久,他开口道:“你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话吗,在拜月节的那天。”
顾眠凉神经紧绷,只好顺着他的话:“你说。”
少年似是在回想,眼神有些茫然,“我记得我说,若是你有一天欺负我很过分,我生气了,就找个地方藏起来,叫你永远找不到我。”
他神色苦恼,“可我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地方能藏一辈子。”
顾眠凉深深吐出口气,试探的,往前走了一步,伸出了一只手,“是我错了……回来好不好,”他眼圈红了,祈求道,“回来……我愿给赤羽族赎罪。”
少年身形又晃了一下,顾眠凉顿时僵住不敢再动。
“让你给赤羽族赎罪……”少年摇摇头,“我怕我身上的罪名又多一条。”
周遭的金色火焰越来越大,少年似乎是有些痛,但只皱了皱眉,就再没别的反应了。果然,召唤这金色涅槃之火,一回生二回熟。
顾眠凉视线落在周遭的火上,身体一寸寸僵住了,整个人如坠冰窟:“这涅槃之火……你用什么召唤出来的?”
寿元已经不够了。
除非是……
顾眠凉脸色白了,近乎恐惧的看着笑吟吟的少年。
少年歪头,半晌,轻声道:“灵魂啊。”
他说:“这是最好的藏起来的方式啦,你就找不到我了。”
顾眠凉眼泪唰的落下,“云浮……”
他勉强笑了笑,声音哽咽,双目赤红,“你还恨着我,我还没有死,你先过来杀了我好不好,求你……回来,停下来……”
顾眠凉这一生,杀人无数,从未如此卑微的恳求一个人,说‘求你杀了我’。但眼下他是真的怕了,来自灵魂里的恐慌叫他忍不住发抖。
少年见他这幅样子,叹息一声,“晚啦。”
山巅的风吹的他十分的舒适,纯净至极的涅槃之火温柔的将他心里的怨憎渐渐焚烧殆尽,他望着顾眠凉这副样子,眼神复杂至极。
似恨,似怨,似爱。
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少年缓缓的将悬在外面的的那只脚收回来,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他说:“顾眠凉,我不爱你了。”
顾眠凉笑了下,眼泪坠下:“我知道。”
少年红衣烈烈,一如往常一般张扬,他嘴角扬起一抹笑,对顾眠凉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不爱你了,也不想再恨你,因为父君说过让我飞,恨与爱都太沉重,会将羽毛压弯,飞不起来。”
语罢,他在两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放松的向后一仰。
顾眠凉刺目欲裂:“云浮——!!”
“师尊!”
【收回度:百分之百。】
顾眠凉扑到悬崖边,似乎想跳下去,下方却猛地冲起了一道赤红的影子,一只赤鸟自那金光之中浴火而出。
它冲向云霄,在灿烂的金光里徘徊,尾部残缺的翎羽发出一阵强光,竟缓缓的,再次生长出来。
nbs那只威风凛凛的漂亮赤鸟飞的极高,宛如远古凤凰,在妖族的上空发出一声悦耳至极的鸣叫,赤羽一族的声音再次传遍整个妖族。
嚟——
嚟——
在这悲鸣的丧钟里,这清脆的声音划破苍穹,宛如最后一曲挽歌。
无数的目光都注视着这只血脉尊贵的赤鸟,鸟族受到牵引,顿时化成各色的鸟儿飞向空中。
一只、两只、十只、百只、千只、万只……
壮观的宛如万鸟朝凰。
各类鸟儿的鸣叫声响彻上空。
赤鸟振翅一飞,浑身燃着的金色火焰的羽毛渐渐的落下来,羽毛又变成赤红的飞絮,化成点点的星光,撒向了妖族大地。
不慎染了疫病的封炀走出紧闭的宫殿,呆呆的仰头看向漫天赤金的飞羽,傻不愣登的问:“这怎么……到处都是云浮的气息?”
一片羽毛轻轻的落在这傻狼的额头,像极了一个傲娇的拍头。
封炀抖了抖耳朵,身体的疫病正在慢慢消失。
明媚而温暖的光洒下来。
疫病最严重的地方,传来哭泣的声音越来越大:
“俺闺女好啦!俺闺女好啦!爹的宝贝……”
“哥哥!哥哥!快醒醒!我们能回家了不用在这里等死了……”
“娘呜呜呜……”
成衣店的小孩,好奇的走出来,他手中捧着两朵邀月花,另一只手伸出去,接了一片羽毛。
落在他掌心里,痒痒的,又温暖。
像是……那个奇怪的白发哥哥摸他脑袋的感觉。
赤鸟在空中盘旋着,一圈又一圈,只是身影越来越淡了。
金光逐渐消失,那赤鸟也只剩了一个虚幻的巨大身影。他鸟喙里叼着的血色珠子却蓦的大亮。
成千上百的血流从里面窜出来,赤鸟身上不断的涌出奇怪的力量,反哺着这些血流。
下方的妖皇脸色难看至极:“换生之术。”
这种术法,只有血脉极其尊贵的妖族才会知道,是上苍为了避免这些天生灵物绝脉,而降下的挽救之法。
施术者,以十世的轮回,换一只自己族人的性命。
“这种阵仗,云浮分明是将自己所有的轮回次数都给了出去……”但一般这种术法觉醒十分艰难。
……云浮究竟经历了什么。
妖皇握着权杖的手死紧,唇紧抿着,半晌,终是叹息一声,不忍再看下去。
逆天之术渐渐的减慢了,那血流在某一瞬间停下,飞快的窜向赤羽族地的方向。
钟鸣山再次发出一声响动,只不过这次钟声,生机充盈,欢喜而盈悦。那赤羽族地,茂密的梧桐树林中,藏着硕大的鸟巢,遮遮掩掩间,隐约能看见赤红的鸟蛋。
空中的赤鸟,在这欢悦的钟声里,望向悬崖的方向。
他已经看不清白发男子的神情。
少年想着。
其实……他还是爱着这个人的吧。
真正的释然是平静,他选择这种决绝的方式,再也不见,应当是开心的。
但心口还是很疼。
他杀了那个人一次,叫他经脉寸断,终日受烈火焚烧,日日活在痛苦之中。这似乎远远不够,但他也想不来什么惩治人的法子了。
这个人似乎很在乎他活着,那他就永远消失好了。
这应该是最严酷的惩罚了吧。
少年眼睛微微发酸。
莫名觉得十分的委屈,他其实还有很多地方想去看看的,但没有机会,也没有下辈子了。
他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妖族很远的地方。
似乎一生都在这小小的地方待着。
他是赤羽族的赤君,是最后的皇,是不可饶恕的罪人。但他已经全力去补救了,消解了妖族的疫病,用几乎所有的轮回转世,延续了赤羽族的希望。
他马上就要永远的消散了,所以……可不可以再任性一下。少年眨了眨眼,他隐约听见顾眠凉在叫他。
他将收回去的爱,再这个可恨的人一点点。
少年小气吧啦的,在自己心里吝啬的比了个指甲盖大小的距离。
就只有这么一点。
真的没有以前那么喜欢了。
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