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之后,第三间竹屋再次封禁。
拂知出来后,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五日,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顾眠凉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少年缩在床上,苍白瘦削的下巴枕着膝盖,出神的在想些什么,穿的也单薄,可以看清后背凸起的美人骨。
顾眠凉视线在少年手边的面具上顿了一下,走过来,温柔的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吃饭了。”
他十分自然的给少年穿好衣服,拿起木梳给他束发,一点点将乱糟糟的头发理顺,“昨日睡的不老实吧。”
拂知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听着顾眠凉一个人温声浅语。
在他发间穿梭的那只手,很温暖,也很熟练。
像是之前也惯常这样照顾人。
少年看着镜子里自己右脸的疤痕,冷不丁说了一句:“你之前也这样给他梳过头吗?”
顾眠凉神色不变,梳发的手落下来,俯身,将下巴枕在少年肩上,望向镜中。
他温声道:“说什么呢,我何时与旁人束过发,自始至终,就只有你一个人。”
少年笑了下,问道:“是吗。”
顾眠凉:“是。”
于是少年回头,轻声道,“顾眠凉,你看,我是谁啊?”
他右脸上的疤痕消除不了,此时直直的袒露出来,有些骇人。
顾眠凉眉间无奈又宠溺,吻了少年的鼻尖:“你是云浮。”
“嗯,”少年眼中掠过一抹泪光,“你记好了,我是云浮,一定不要忘。”
他拿过面具,递给顾眠凉,“帮我戴上。”
顾眠凉眼神一闪:“不是说不戴了吗?”
“今天要出去,还是戴上吧,免得吓坏小孩子。”少年淡淡道。
顾眠凉摩挲了一下面具上的赤鸟,没再说什么,顺从的给他系上了。
——
十里繁。
由黑蛇一族蔓延过来的疫病,在妖族横行。十里繁已经很久没有热闹起来了。
街上家家户户紧闭门窗,翻到的摊位上还有喜庆的福娃娃,但小贩不见人影,灰蒙蒙的雾气缭绕在空中,让人看的不真切。
到处都弥漫着死寂和空荡的味道。
拂知皱眉咳了咳,“疫病已经这么严重了么?”
他明明记得上次封炀告诉他,妖皇宫里的医官已经将疫病控制住了。但眼下这个状况,分明不是他说的那样。
顾眠凉环视四周:“这里还是有人的,只是都在房间里。”
拂知走到一旁敲了裁衣店的门:“在吗婆婆?我想买一件衣服。”
过了会,里头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伴着憋闷的咳嗽,大大咧咧的嗓音挤着门缝冲了出来:“喂!老婆子说你是不是找事啊?!什么时候了还买衣服?滚滚滚!”
拂知急忙道:“婆婆我是想打听一下情况……”
门倏地开了一下,一只苍老褶皱的手探出来,扔出几匹布,又飞快的缩回去,砰的关上门。
老太婆骂骂咧咧的絮叨:“拿了就赶紧走赶紧走!臭小子真是爱美不要命了,对门的那家不要去,他染病了,布给你,回去自己做衣服。”
“也不知道这日子什么时候能过去……”老太婆似乎是走远了,剩下念叨的话听不清。
顾眠凉将地上的布匹捡起来,“去别处问问也好。”
拂知眼中浮起忧虑:“妖皇宫此时定然是一片混乱,先去狼族看看。”
两人往街口走去,迎面撞上了狼族以及一众医官,为首的正是封炀。
大约有几百号人,正挨家挨户的敲门,似乎在派发什么东西。封炀老远就看见了拂知,兴高采烈的蹦过来,挠头道:“云浮,你怎么在这里……”
拂知指着他身后的医官,“这是在干嘛?”
封炀解释道:“疫病的原因找到了,但并不好治疗,还是多亏了你给我的那罐血,医官们找到了压制的法子。”
他说着说着,眼神不自觉就瞥向了拂知身后站着的白发男人,“我闲着也是闲着,就向妖皇陛下主动请缨,将赤羽之血炼制的丹药,分发下去。”
顾眠凉道:“……是我之前给你的那罐血?”
封炀奇怪的看他一眼,“身为云浮的配偶,你不知道吗?”
拂知没回答顾眠凉,只是道:“若是不够,我还可以……”
“够了够了!”封炀忙摆手,“医官说血很纯,现在才用了一小点。”说着,他掐着手指比了个很小的距离。
拂知被逗笑了,“好了你。”
他舒了口气,“找到压制的办法就好,一定会解决的。”
封炀看他笑,自己也傻呵呵的笑了起来,他从自己怀里掏出一瓶丹药,“这是我在狼族的库房找的,雪颜丹,能缓和疤痕,云浮,你拿着。”
说着,不由分说就塞进了拂知手中。
拂知一愣,随即推辞道:“不用,这个我就算是用了也不会好……”
“给了就是给了,”封炀摸摸鼻子,“应该真的挺有效果的,我偷出来的时候,我娘撵了我三条街呢,快收着吧。”
“对了,还有服用方法,”他一拍脑门,又摸出几张明显是撕下来的纸,“库房里东西太多了,我就将雪颜丹的用法单独撕下来了,我看不明白这东西……”
顶着拂知的视线,一股脑的把事情交代完,封炀耳朵都红了。
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这样做存在破坏别人感情的嫌疑,于是匆匆和顾眠凉说了声抱歉,就招呼了其余的人,急忙往前方去,颇有落荒而逃的架势。
拂知垂眸看向自己手里被塞的纸,第一张赫然写着几个狗爬似的大字:云浮,你身边的第二个位置留给我吧!
后面第二张开始,才是规规矩矩的雪颜丹用法。
拂知:“……”
这头小狼真是贼心不死。
顾眠凉将那纸页上写的东西看在眼里,“他喜欢你。”
拂知将这些东西收好,“你吃醋吗?”
顾眠凉笑着说,“不会。”
这句话不知道碰踩在了哪里,少年眼神冷了些,看着他讥嘲道:“义父,你演的不是很好啊。”
“你若喜欢一个人,不会无动于衷的,”他扯着顾眠凉的衣襟,压低嗓音,“你根本就不喜欢我。”
说完,他顿了下,在顾眠凉莫名晦暗的眼神中,倒是笑了,松开手,拍拍他的肩膀:“不过本来就是演戏,义父啊,记住,下次不要露馅了。”
他说完,转身往回走,可走了没几步,就冷不丁被顾眠凉从后面拦腰抱起,瞬间腾空!
少年一惊:“你!”
顾眠凉垂眼看他:“我不吃醋,但很生气,所以不要再看别人了好吗?”
深沉的黑眸像是藏着忧伤,溺人的温柔似化不开的浓墨。
白发美人低头轻吻他的额头,一边不容置喙的将少年桎梏在他怀里,一边低声恳求:“答应我。”
“……”
少年闭上了眼,没再说话,将头埋进了顾眠凉温暖的怀抱里,贪恋那一抹温度。
义父真的很爱那个人。
他想着,自己真是一个坏透了的小偷。
——
时间悄悄走过一个月。
少年没有沉浸在这种无微不至的柔情中,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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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陷入了严重的自我厌弃。
一遍遍试探顾眠凉爱一个人的底线,却一次次的被包容。
少年愈加清晰的感觉到,顾眠凉究竟有多爱那个人。
可是越清楚,他就越绝望。
他无数次强调自己是云浮,无数次让顾眠凉说爱他。似乎这样就能欺骗自己。
虚假的花,开出无望的果。
都是做戏罢了。
顾眠凉将今日的药熬好,就放下出去准备果脯。
拂知呆愣愣的看着桌子上的那碗药。
上面冒着的热气渐渐的变弱,药快凉了。
过了会,少年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红光一闪,手里就出现了一朵妖异的花。
火蛇妖花。
赤羽族的羽毛可以藏东西的,他一直藏在心口的羽毛下面。
还好藏了起来,否则当时被抓走,连这朵花也保不下来。
妖花上的灵光一闪一闪的,拂知看了会,手中缓缓的浮起炽热的灵力,将这妖花融进了桌上的那碗药里。
顾眠凉推开门的时候,拂知刚好收手。
顾眠凉恍若没看见,将果盘端过来,温声道:“怎么还不喝?”
拂知眼睛弯弯,撑着下巴抬头看他,面具的暗影落在他另一边白皙的脸上,无端晦暗,他红唇一勾,“里面有毒啊。”
顾眠凉拧眉:“药方我检查过,没有毒性。”
少年伸出纤细的手指,戳了戳药碗:“我下的毒,就在刚刚。”
顾眠凉眼中闪过一抹无奈,像是习惯了他的刁难,“我再去熬一碗。”
“不要,”少年端起碗,凤眸潋滟,“不能浪费。”
说话间,他唇瓣贴上了碗口,已经沾了些药汁。
顾眠凉瞳孔一缩,下意识伸手去夺。
拂知身形一转灵巧躲开,他站起来,在烛光下像个摄人心魂的妖精,“怎么,不想我喝?”
“……”
顾眠凉没有说话,双眼微眯。
“义父,我还是想知道,你能为他做到哪一步。”
少年缓步走进。
他和顾眠凉身高差了将近半个头,此时托着药碗,贴在了他身上。少年眸子一错不错的盯着他,甚至可以察觉到他的心跳。
少年微凉的指尖划过顾眠凉的喉结,在脆弱的喉管反复撩拨,他叹道:“义父,你不愿意我喝这碗药,就自己喝下去吧,好吗?”
像是在撒娇。
“我喝了,死的是我,他也没有复生的机会。你喝了,我活着,我发誓会救他……”少年声音又轻又快,“义父啊,你选择哪一个呢?”
顾眠凉深深的看着他。
见他没有反应,拂知笑了,将他推在椅子上,自己跨坐在他身上,柔韧的腰身紧紧的贴在顾眠凉小腹,然后将药碗贴上了白发美人的唇。
药碗缓缓倾斜。
顾眠凉漆黑的瞳眸映着少年的影子,然后喉结一滚,咽下了第一口药。
“……”
药碗中的药越来越少,拂知脸上的笑越来越大,眼角却红了。
端着药碗的手渐渐颤抖,来不及吞咽的药汁滑过顾眠凉的下颌,在青色的领口晕开一片深色的痕迹。
“够了!”
哗啦!
药碗被少年蓦的摔在地上。
他眼眶通红,抚着顾眠凉依旧平静的脸,然后按着他的后脑,深深的吻了下去,吻的又急又凶,混着眼泪和低泣。
他将顾眠凉口中的苦涩药汁疯狂吻走,最后动作又轻柔了起来,去让人察觉到看不到一丝光的深沉绝望。
顾眠凉身体有瞬间紧绷,却被少年狠狠的压了下去。
良久,才分开。
两人的喘息都有些急促。
顾眠凉的唇被吮的发红。
少年踉跄着从他身上下来,背对着他。幽微的光落在那一身红衣上,显得暗淡。
他平复了片刻,才哑着嗓子道:“……药里没毒,我骗你的。”
少年仰了仰头,将喉间的哽咽吞下去,疲惫的推开门,往外走去。
顾眠凉嗓音低哑:“……去哪儿?”
少年摇摇头,只是罢了罢手,“出去走走,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食言的,”他顿了下,补充道,“不要跟着我。”
他语罢化成一直不起眼的小红雀,扑棱棱飞走,融入了夜幕星辰里,一会就瞧不见了。
顾眠凉留在原地,半晌才走出去看了看夜空。
过了会,他拧眉按了按自己的脉搏。
……前几日经脉里莫名的灼烧感,似乎在慢慢消失。
他心里涌起几分别样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哪里有疏漏。可细细回想了半天,也没发现什么遗忘的地方。
顾眠凉抿抿唇,回了屋内,沉默的将地上碎了的碗收走。
——
拂知飞了很久,羽毛划过高山川流上自由的风。
【阿软:主人,顾眠凉在你身上下了追魂丝,你跑不了的。】
【拂知:不跑,出来找找旧情人。】
小红雀飞着飞着,心里的堵闷散了许多,回过神时,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飞了很远,到了南边的一座山脚下。
一段蜿蜒的石阶路曲折的通往山顶。
这山峰倒是奇怪的很,满山都种满了桃花树,明明现在即将踏入冬季,这桃花却仍旧灼灼绽放。
飘零的桃花瓣落在石阶上,清晨淡淡的雾气将这里衬地宛如仙境,缱绻似画卷。
很美。
但是这里安静的很,似乎没有什么人。
少年隐隐觉得熟悉,但又清楚的知道,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景。
他莫名被吸引了,犹豫了片刻,还是拨开桃雾,缓步踏上了石阶,一步步走向山顶的方向。
山顶有一座两层的竹屋,外面绕着一个小游廊,曲曲折折的,很是精致好看。
这里安静的不像是有人在,但那游廊上又干净的很,除了落下的桃瓣之外,就什么也没有了,像是经常有人擦拭。
正对着竹屋前,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墓。
少年眼中闪过一抹好奇,走过去,伸手抚在墓碑上,这墓碑是木质的,上面没有刻字,反而刻了两个人影。
一个高一些,另一个偏清瘦。
他们挨在一起,没入桃林深处。
真像一对神仙眷侣。
他看着看着,不自觉就出了神,片刻后,才将视线移向了墓碑旁边,那里放着一个蒲团,还有一壶酒,两个酒杯。
酒杯里仍然剩着半杯酒液,微微晃动。
少年意识到,这里应该有人在,而且刚走不久。
恰在这时,身后蓦的传来一声酒坛摔碎的声音。
少年转身,在纷扬落下的桃瓣中,抬眸望去——
一袭黑衣的青年,怔怔的看着他,恍若隔世看一个梦中人。
青年眼圈一点点红了,似惧似喜,唯恐又是空梦一场,轻声喊他:“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