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换道重修之路便十分严苛,笼罩整个苍梧殿的法阵,是道深子细细研究了许久,确保万无一失之后才开启的。
大殿中央,拂知盘腿静坐,意识已经深深的滑入此阵构筑的幻境之中。
而大殿之外,一道光影自天边掠过来。
殷岭西怀里紧紧护着什么东西,满身狼狈,疯了似的冲向那法阵,却被法阵狠狠的弹开!
“咳咳……”
他狠狠的摔在地上,咳出来一口血沫,瞳孔猩红,已然深深的陷入了魔障之中。
殷岭西痛苦的蜷缩着身体,紧接着很快爬起来,身上沾满了冰冷的雪,他仍旧不死心,再次冲着法阵冲过去!
守在殿外的庄呈几人终于反应过来,庄呈脸色一冷,上前几步将人拦住,死死攥着殷岭西的衣领子,低喝:“你想干什么?!再坏一次小师弟的道吗?!”
殷岭西低着头恍若未闻,声音颤抖而哽咽:“他真的爱我……”
“他真的……”
顾眠凉在一旁听的眉头皱起,“庄呈,将他扔出去。”
庄呈恭敬道:“是。”
然而还未等他真的有所动作,法阵之中骤然分出一抹亮光,直直打在殷岭西的身上,光芒大盛。
殷岭西眼神一空,灵识被吸进了法阵之中,身体顿时倒了下去。
庄呈一惊:“这是?!”
“无碍,”顾眠凉眯眼道,“不知道哪里产生了共鸣,将他的灵识吸进去了,他会看见阿拂斩断凡尘的整个过程。”
庄呈看着殷岭西倒在地上的身体,“那这个怎么处理?”
顾眠凉垂眸:“扔这儿吧。”
……
殷岭西回神的时候,发现自己站在一座弯弯的拱桥边上。
夜幕下灯火阑珊,游人如织。
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飘着一盏盏的花灯。
他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里应该是拂知断情的幻境。
这个幻境是……上元节?
桥上忽的传来一阵嘈杂,小孩子嬉笑吵闹的声音穿过人群,引起一阵阵的斥责。
殷岭西寻声望去,果不其然,看见了桥上站着的两个人,剑尊戴着到小腿的白色斗笠,被另一个黑衣少年紧紧的抱在怀里。
他们一起走到了河边,黑衣少年拿出了花灯。
原来是这段记忆。
殷岭西眼中微微一柔。
正待他想走近的时候,余光一瞥,却发现自己身边不知何时站了一个人——
白色衣袍,银纹绣边,神色冰冷而淡漠,手中握着断尘剑。
拂知。
他也正看向幻境河边的‘剑尊’和‘黑衣少年’,眼中没有丝毫波动。
殷岭西瞬间紧张起来,声音微颤,对着拂知说:“仙尊,我……我就是小西,只是当时出了些岔子才忘记了……”
拂知没有丝毫反应,眼神仍旧平静而冷淡。
但这对殷岭西来说已经是最好的态度了,他眼中隐约冒出些希冀,伸出手去碰了一下拂知的衣角——
他的手指却从那衣角处横穿而过。
“……”
殷岭西茫然的看了看自己的手,才终于发现自己现在竟是一种游魂的状态,身体都是半透明的,根本无法碰到拂知。
拂知似乎察觉到什么,微微皱眉,朝着自己身侧看过去,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顿了一下,收回视线,手中握住的剑紧了紧,逆着人潮,缓步朝着河边走过去,他看得见幻境里的人,幻境里的人却看不见他。
见拂知过去,殷岭西赶忙跟在他身旁,不住的说些什么。
……
河边的黑衣少年正笑吟吟的看着捧着莲花灯的剑尊,说:“师哥要许愿的,将愿望写在花灯上,我的愿望已经写好了,师哥要写什么?”
他掏出些小纸条,但是想到剑尊看不见,又顿了下,放进了剑尊的掌心里。
剑尊拒绝了:“一份花灯,一份祈愿,若是两个人,灵验的概率会减少一半,所以,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黑衣少年微微一愣,眼中涌起复杂的情绪以及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柔色,“你……说的可是真的?”
剑尊颔首:“自然。”
灯火湖光,万千祈愿。
两人相依而立的样子宛如一幅缱绻的美好画卷。
拂知远远的看着,眉眼似乎暖了些,殷岭西望着他,脸上也不仅浮起一抹笑。
可下一秒,拂知抬脚继续往前走,像是好奇那祈愿纸上到底写了什么似的,走到幻境里那两人的旁边,低头一看。
殷岭西猛地记起来自己当时写了什么愿望,神色骤变,急忙捂住拂知的眼,可他现在只是一抹游魂意识,像空气一般,徒劳的一次次从拂知身体里穿过。
剑尊神色温柔的展开了那张小纸条。
他看不见,只是用指尖摩挲了一下,就将它粘在了花灯上。
拂知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上面只有四个字——
取汝之骨。
花灯渐渐飘远了。
幻境里的两个人相携离去。
拂知却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不喜不怒。
殷岭西慌乱的解释:“对不起,当时…当时我只是……”可再怎么解释,拂知也听不到。
他垂眸看了看手中的剑,阖了阖眼,再次睁开之时,断尘剑倏然出鞘!
“断。”
凌厉冰寒的剑光带着锋锐至极的剑气,将幻境割裂成无数片。
下一秒,画面陡然一转。
合籍大典,千级台阶。
两人红衣礼服,携手拾阶而上。
直至殷岭西魔族身份忽然暴露,拂知迫不得已刺他那一剑之后,踉跄半跪在地上,疼的浑身发抖。
殷岭西看着看着,眼圈就控制不住的红了,心里抽疼的厉害,现在回过来想想,那时候拂知刚刚将镇骨挖给他,就遭遇了他这样的欺骗,该有多疼啊……
他跪在那时候的拂知身前,想帮他擦擦身上的血,低声一遍又一遍的说着对不起。
断尘剑的气息再起。
殷岭西听见拂知冷淡的一句——
&n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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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面再转。
东鹤山九日。
于魔族再次交付信任。
法阵取骨。
……
每经历一次幻境,拂知眼中的情绪就淡漠一分。
殷岭西脸色越来越苍白。
对不起这三个字,他已经不知道自己说了多少遍。
原来……他之前对拂知这么过分。
直到最后一次幻境。
那是一片与世隔绝的山峰,上面开满了桃花。
但是被浓浓的雾气包裹着,看的不真切。
拂知在这里止步,似乎在思索着要不要进去看一看。
殷岭西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进去看一眼,仙尊,就看一眼就好……”
他哑声祈求,姿态低微到了尘埃里。
只看一眼就好。
进去看一眼,哪怕还是选择斩断这段缘分,他也想让拂知记起来,他曾经给过他的,这样一份纯粹的爱。
拂知望着这座山峰许久,断情丹已经将他这段最难以忘怀的记忆抹去了,所以这里才是雾蒙蒙的一片。
他想不起来自己在哪里见过。
脚下一转,抬脚上了一层台阶。
殷岭西嘴边终于露出一抹笑。
可下一刻,一道剑光倏然滑落,将这片雾蒙蒙的幻境毁的干干净净。
拂知收剑转身,眼中最后一丝温情彻底消失,冰冷无情的眼瞳映着剑锋上的霜雪,一步步走远了。
徒留殷岭西僵在原地。
他脸上的笑凝固了。
断情幻境结束,随着拂知的离开,这里开始慢慢坍塌。
无边的黑暗侵蚀过来,那座承载着十年梦境与爱意的山峰,就被这样轻飘飘的一剑彻底粉碎。
殷岭西愣怔许久,身上的力气被抽走。
他闭眼,倒进了幻境裂开的缝隙里。
……
苍梧殿硕大的法阵慢慢缩小。
阵法中央的拂知慢慢睁开了眼,身上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眼中无机质的寒冷,没有半点波澜和情绪。
迫人的威压一步步往上攀登,最终达到了分神期的巅峰。
侧脸俊美而冷淡,银袍不染尘埃。
恍若真正的立于神殿之上的仙尊。
道深子眼神复杂:“换道很成功。”
拂知敛眸,起身行礼:“多谢师父相助。”
道深子叹了口气,想起自己刚才在幻境中看见的:“你忘记了自己的心悦之人。”
拂知声音毫无起伏:“心悦之人?”
道深子点头。
“是我愿意的吗?”
“自然。”
“那便好。”
道深子哑然,随即一笑,“去吧。”
拂知颔首,想起什么似的:“我有没有忘记自己恨的人?”
道深子摇头:“断情丹,只断心中最执念的情,只会忘记最难割舍的伤。”
拂知点点头表示明白,将断尘剑收好,又是一礼,才转身离去。
……
殷岭西缓缓转醒,醒了之后却再没发疯,只静默的站起来,痴痴的看着殿门的方向。
法阵消失,无情道成,待会拂知出来,定然会一剑杀了他吧。
殷岭西知道自己会死,但他一点也不想走。
死在拂知手中,或许本来就是他应得的。
大殿的门终于缓缓打开。
里面缓步走出来一个人。
银袍执剑,面容清冷,这人微微抬头,飘扬的雪落在他乌发上,眉眼间,又消失不见。
殷岭西看着拂知一步步朝他走过来,最终停在他面前。
他视线落在拂知手中的断尘剑上。
恍惚间想,断尘剑杀起人来,应当还是很快的。
过了会,他耳边传来一声无波无澜的——
“借过。”
他下意识的侧身。
时间在这一秒无限拉长,殷岭西甚至可以闻到他身上浅淡的冷香,乌发被风扬起,拂过他的脸侧,又凉又痒。
拂知就和他擦肩而过,像是从不认识的陌生人,再没分过来半点余光。
“……”
没有杀意。
没有他想象中的恨。
殷岭西愣住了。
走出几步远的拂知,稍微停下来,抬手接了片飞扬在寒风中的桃花瓣。
淡漠的眼神落在自己掌心。
方才和道深子的对话,又依稀在耳畔响起——
“你忘记了自己的心悦之人。”
“心悦之人?是我自愿的吗?”
“自然。”
“那便好。”
“我有没有忘记自己恨的人?”
“断情丹,只断心中最执念的情,只会忘记最难割舍的伤。”
拂知微微回神,掌心的桃花瓣又随风飘远了。
他恨谁呢?
不记得了。
大概从来没有恨过谁吧。
他视线落在四周开的灿烂的桃花上,漫天飞雪与绯色花瓣纠缠。
拂知眼中闪过一抹疑惑,轻声说了句什么,又不是很在意的接着往前走去。
寒风裹着他的声音飘进了殷岭西的耳里,他听见拂知说——
“这里之前,应当是没有桃林的。”
殷岭西眼中的泪蓦的落下,将地上的雪融出一个小缺口。
良久,他慢慢弯下腰,捂住嘴,死死压抑住喉间的呜咽。
“对不起……”
【阿软:收回度,百分之九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