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昏暗的光,他打量着汪氏,皮肤黑黑的,脸颊略显圆润,换尿布的双手粗糙宽厚,身上的衣服半新不旧,看着就是乡下人,气质朴素其貌不扬,他摸自己的脸,五官精致仪表堂堂,哪怕穿着件素净的长衫,看气质谈吐也知是读书人。
细细想来,汪氏和他太不登对了,婚姻讲究门当户对,汪氏明摆着配不上他吗。
见汪氏拿着换下的尿布闻,闻了后笑眯眯地搁在旁边,他眼睛都瞪直了,就没见过如此邋遢的人,打了个哆嗦,赶紧拿起书箱里的书,三步并两步地去了隔壁。
府城的书铺书类繁多,除去科举类的书籍,还有各式各样的话本子,以及各地院试乡试的优秀文章,琳琅满目,谭盛礼顺着挑了两本书和几章乡试考卷,南北东西考生水平参差不齐,乡试考题亦有不同,乡试考卷是学习各地民风习俗最好的书籍,他挑了几篇比较有代表性的文章,再去找各届状元榜眼探花的文章却是找不到了。
问书铺老板,老板解释,“两榜进士的文章字字珠玉,价格比书更贵,担心进进出出的人摸花了就没放外边,你若想要,我去内室给你拿。”
谭盛礼问,“文章怎么卖?”
店铺老板上下打量谭盛礼眼,斟酌道,“前两届状元的文章八百文,榜眼文章六百文,探花文章四百文……”说着,他顿了顿,“如果你要得多,价格可以稍微少点。”
谭盛礼皱眉,两篇状元文章就八百文,米价不过几文,照这算法,两篇文章够买上百斤粮食,寻常百姓从年初忙到年尾能攒上百斤粮食就很欢天喜地,若知道两篇文章便要他们忙活整年,谁还敢供孩子考科举?
而且状元的文章是针对科举考试,不像《千字文》《三字经》启蒙类的书能渊源流传,因为过几年就淡出人们的视野了。
以书铺卖的价格,没几个读书人能承受得起,尤其是寒门学子,更难坚持下去。
见他气质不俗,书铺老板小声道,“老爷若是想买,能再少点,只是再低不能超过这个数…”他比划了两根手指,六百文,再少不能少过六百,“此去京城要两个月左右,山路难走,途中又有山匪,更是艰难,不瞒你说,不止文章,但凡从京城运来的都贵。”
文章书籍类的还算好,首饰布料那才贵得离谱,整个府城,沾上京城字样的铺子就没便宜两字。
他给六百文完全是看谭盛礼容貌儒雅,有贵人之气,换做其他人,少两文钱他都不卖。
做生意的都是人精,谭盛礼明白他的意思,但没有买,六百文于他而言略微昂贵,他决定等到郡城安顿好再做打算,总不能为了读书不顾全家人的死活。
科举开销远比他想的大,现在不省着点,将来要钱拿不出来就悲凉了。
他就买了几本书,走之前问老板抄这么本书给多少钱,老板摸不准他的心思,如实道,“根据书卖的情况来定,卖得越好的书抄书需求量越大,其中,以字迹好的为最贵…”
在他的书铺,卖得最好的是话本子和每年院试案首的文章,毕竟书铺就靠府城的夫人小姐和读书人养活了。
本来想顺嘴说两句,但谭盛礼已经走了,他摇摇头,倒不好多言。
他阅人无数,寻常读书人来他铺子转转就知他能不能考上,以他的眼光来看,此人绝非泛泛之辈,至于是不是走科举的,他倒看不出来了。
要说他走科举,但以他的年纪和气质,少说是个举人,府城多大点地方,举人就没他不认识的,要说不走科举,但他通身的高贵儒雅从何而来?
谭盛礼不知道买个书就能引书铺老板生出好奇心,他走出书铺,没有立即回客栈,而是顺着热闹的街道逛了圈,去几间铺子问了价格,和书铺老板的说法相同,带京城字样铺子卖的东西要比其他贵得多,但整体而言,物价要比桐梓县贵不少。
货比三家,沿着街道走了两圈,谭盛礼买了些干粮,回到客栈已经很晚了,谭佩玉在房间里教谭佩珠做针线活,汪氏带着孩子不给两人添乱,而谭振兴他们则在读书。
谭振兴读书声音嘹亮,死记硬背不求甚解,读书的速度很快,谭振学他们则慢得多,谭盛礼在门口站了会,听到谭振兴读错两个字他才推门而入,“你们吃晚饭了没?”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桌边四人战栗了下,谭振兴欣喜道,“吃过了,客栈的面不错,父亲要不要尝尝,我下楼和小二说声。”
“不用,我吃馍馍就行。”谭盛礼放下买的干粮,检查了遍几人背书的情况,谭振兴错的多些,谭振业和谈生隐稳重,背的内容少,出错的地方也好,至于谭振学,要比他们都好,谭盛礼把买的书给谭振学,是《左传》和《新论》,谭振学读过点,但内容深奥他就弃了,他惊讶,“父亲,这些书要乡试才用得上吧。”
他连院试都没过,这类书用不用得着还不好说,现在看是不是为时过早了啊。
“你能看多少看多少,不懂的做好标注问我。”谭盛礼知道谭振学的学识在哪儿,院试不难,难的是心态,心态能调整。
谭振学不再说什么,将书收好,继续读手里的书,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本书他早倒背如流了,然而翻开再看,总能有其他收获,他与谭盛礼说,谭盛礼点头,“拿笔做好批注,你大哥他们读的时候也算也捷径了。”
谭振兴偏头瞅了眼,“上老老而民兴孝,上长长而民兴弟,上恤孤而民不倍……”有什么难的,他也会,就谭振学大惊小怪的,他不甘落后道,“父亲,我好像也会,要不要也做上批注啊…”
谭盛礼掰开馍馍咬了口,有点硬,他就着水咽下喉,没个好气道,“你把书读顺再说吧。”睁着眼睛瞎读,读给谁看呢?
“我读顺了。”谭振兴承认荒废了几年,然而这半年勤追猛赶并没落后多少了,四书五经的背诵没有任何问题,顶多就是有些词句释义记不住,也不是记不住,就是有些句子释义马马虎虎过了,但谭盛礼要求高,要他弄懂每句话的释义,四书五经这么多的内容,得学到猴年马月啊,要知道,他刚把四书读完,五经刚开始呢。
“读顺了?”谭盛礼不咸不淡地反问,谭振兴忙不迭点头,自信满满道,“读顺了。”他指着书页的字念给谭盛礼听,以示自己专专心心地在读,语速快是他嘴皮子利索,和不认真没有任何关系!
谭盛礼垂眸,看他手指着的两行字,蹙起了眉,原因无他,书上的内容有误,他在门外听到谭振兴读错两个字怀疑他没有用心,没想到问题出在书上。
书里有几个字是错的,难怪听着拗口,他道,“俞,允若兹,嘉言罔攸伏,野无遗贤,万邦咸宁。稽于众,舍己从人,不虐无告,不废困穷,惟帝时克。”要谭振兴将错字纠正过来,谭振兴盯着字看了看,“父亲,你…”开玩笑呢…
书怎么可能出错,出错的只能是人,想不到父亲竟有出错的时候,他幸灾乐祸得眼睛弯了起来,夸张地和旁边谭振学道,“二弟,你看看,父亲说这几个字是错的,怎么可能嘛。”
谭盛礼:“……”
算起来,好像又有两天没打他了。
这书是谭振业的,离家时谭盛礼将重样的四书送了人,想着五经内容深奥,就留着了,谭振学凑过去看了两眼,默背了遍,其中有几个字确实是错的,他将其圈出来,谭振兴咧开的嘴就这么僵住了,“真错了,咋能啊?”
他们读书是要考科举的,书有错,不是影响他们科考成绩吗,他骂道,“日他祖宗的,竟拿有错字的书出来卖,害人也不怕遭报应,咒他祖宗的断子绝孙……”
谭盛礼:“……”
见几人诧异地望着他,谭振兴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偏激且没用,他祖宗要断子绝孙也生不出他来了,他轻咳了咳,试图缓解他的尴尬,说道,“商人奸诈,我是为其他买书的人气愤,得亏这书落到我们手里,如果落到其他人手里,不是白白害了人家吗?”骂他祖宗怎么了,活该被骂。
“大哥。”对面的谭振业脸色微红,“养家糊口不容易,抄书人恐怕也没注意抄错了,得饶人处且饶人…祖宗,算了吧。”
谭振兴不赞同,“该骂就得骂,不骂他认识不到错误,祸害更多人怎么办,书铺老板也是,卖书就该校正没错误后再卖,三弟,这书你在哪儿买的,咱去找他们。”他看了看封皮,不像桐梓县书铺的书,约莫是私塾夫子那买的,他提醒谭振业明年回去县试必须找夫子聊聊,做事得有责任心,害谁也不能害自己的学生啊。
谭生隐和谭振业是同窗,私塾里的事他清楚,夫子重视名声,断不会弄些错字连篇的书给学生,他想了想,犹记得谭振业并未从夫子那要书……
“大哥。”谭振业岔开话题,“接着读吧,今天的功课还没完成呢。”
谭振兴张了张嘴,欲再说点什么,就看谭盛礼走向床边,拿出包袱里的木棍,他顿时噤若寒蝉,后背都绷直了,正纠结要不要识趣的跪下求饶,但听谭盛礼道,“振业,随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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