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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晌时分,雨又下了起来。
是那种苏城二月惯有的霪雨,细密而又黏腻,疏时有如银毫,急时有如冰丝。不动声色间,便已润湿了悒翠轩面东的那一列雕窗。经尚寒的春风一送,些许雨丝就从精镂的花格间穿过,投入窗下几上那一汪汪清碧的茶水之中。
茶客们泰半没有在意外头的阴睛,他们正在凝神听曲。轩中正有胡琴声声,宛转悠扬,如同一道活泼泼的泉水,载着粼粼清光,点点红屑,于花间月下蜿蜒流淌。时不时更有笛子吹出几个短促的音调相和,仿佛水中耸起嶙峋的坚石,水波击于其上,激起簇簇浪花,圈圈涟漪。突然,琴声急峻,如水流直泻数丈,然后又在二三个调门上回旋反复,恋恋不去,渐致无声,就好似甘泉一滴滴渗入沙砾之中,终于不见。这一曲分飞燕,便已奏完。
奏琴的少年起身,手中红松木琴弓拢起,将胡琴负于肩上,向四下里团团作了个揖,道:“学艺不精,献丑了,请各位爷随意赏几个。”他身边的少女将短笛插回绣囊之中,再从褡裢里摸出个青竹蔑盘,十只尖削白腻的指头托了盘子,便随少年身后往东边靠窗的这一带座上走过来。
轩中静了一静,方才发出各等叫好之声,便有黄澄澄的铜子哥儿一把把掷了过去,落入竹碟,叮叮咚咚的响个不休,间或还挟着几粒雪亮的散碎银子。其实认真说起来,这对少年男女的技艺虽然不坏,但在楼上这些人耳里听来,倒底也寻常。苏城自开朝以来,便是天下第一大埠,最是风物荟萃,人才毕集之地,这几十年来,那位国手高人不曾在此献艺驻场?何况能上得悒翠轩品茶的客人,大抵都是有些身份见识的,更不会轻许赞赏。只是这对男女的容色,却是让在座的苏城名流们,也不免惊艳了一回。
少年和少女身上穿的衫子,是同一块料子裁制的,说是绿吧,却又笼着一层薄薄的鹅黄,就如同把窗外柳梢上新发的芽苞,一叶叶采来缀就,仿佛只消用指甲在上面轻轻一划,就会有剔透的汗液泌出,润湿了指头。让人不由的在心里叹一声,怎生觅得这般嫩生生的颜色,方才衬得起这两个水灵灵的人儿?
不过,穿这衣裳的人却并不如是想。在弱飖看来,这不过是件褪了色的绿衣,泛起了底子下的黄色。她眼见着盘子里的铜钱一层层堆起来,暗自欢喜,想道:“这下可以去剪块新缎子了,这苏城果然是富甲天下之地,这一会盘子里的,已抵得上别处三五日所得。”展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盘子,与她相视而笑,自然也是一般的想法。一路走来,已至未位,却有两只圆润白嫩的手指拈了一锭银子轻轻放在铜钱堆上,竟是十两重的一只元宝!
弱飖不免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却是一位与她年龄相若的公子,面相生的有些富态,锦袍玉带,身后站着三五个从人。弱飖与展铭忙一道躬腰谢赏,那公子看了看他们两人,双颊之上就略略的泛起红晕,垂下头去,说了句:“曲子很好听!”语声细如蚊蚋,几不可闻。
弱飖本待往西边座上去,却见东头悬了一面珠帘,隔开一角之地,里面不知是否有人,正有些犹豫,就有一个小伙计一溜小跑过来,将手中一只布袋子往弱飖手上一倒,十来个铜子滚落了下来,道:“里头客人已经赏了!”“是!”弱飖有些好奇的往帘子那边看了看,不知是什么人格外的与众不同。
西边的座子过了将半,展铭却停了脚,这个位子上坐着一位华服公子,将茶盏凑在唇边,意态悠闲,竟似未见到他二人过来,与这公子同座的随从,也一个个无动与衷,并无赏钱的意思。展铭不由的皱了皱眉头,轻声道了句:“请爷打赏!”那华服公子有些轻薄的一笑,将手中茶盏往桌上一顿,又从怀里摸出一物重重拍在桌上,赫然是一锭十足赤金,闪着灿亮的逼人贵气。“怕本少爷少了你的赏钱么?这便是赏你们的,”华服公子转过身,一双眼皮往上一提,只见得形如三角的瞳子,道:“只消她来饮了这杯茶便可!”华服公子两指弹了弹那几上方才他呷过的残茶。展铭一拉弱飖便要过去,那几个随众却已作势要起身相拦,弱飖定住了不动,将手里盘子往展铭面前一递,展铭不想接,弱飖把盘子猛的往前抵正了他的胸口,他才不情愿的端在了手里。
弱飖捻袖子福了一福,道了声:“谢爷的赏!”便要去拿杯盏,却蓦地“咳咳……”几声,呛咳了起来,忙从袖口里抽了方白净的帕子,捂了口,喘了好一会,身子弓了下去,直不起来,这一阵剧咳好容易缓了缓,颧上便现出两酡潮红。那白帕上赫然有了一块怵目的红晕,沾上晶亮的粘液。
“肺痨!”楼上的都不免惊了一惊,有些惋惜,这般娇妍的一个女子,何以就得了这么没福气的病。那个华服公子抽了身往后直躲,有些嫌恶的吼道:“快走快走!”“是!”弱飖有气无力的答了声,迟迟疑疑的问:“那赏钱……”华服公子摸了摸桌上的赤金,有心收了回去,但大庭广众之下,总是失不起这等面子,终于狠了心一把拂落,那金子打了几个圈,方定住了。
弱飖边口里道:“谢赏!”边俯了身去拾地上的金子,谁知这一低腰,袖中却掉出一物。那是个指头大小的瓷瓶,在地上弹了弹,米粒似的塞子松脱了,一些赤色的水液从瓶口里涌了出来,瓶子倒下,咕噜噜滚了十来尺地。地板是青桐油漆过的桧木,走的人多,早已磨的泛白。这赤色的水液一路泼在上头,便如同某位丹青妙手突然豪情勃发,取来一枝大笔,蘸饱朱砂,挥洒了这么一回。弱飖有些张惶的直起身来,两只妙目,从左转到右,又从左转到右,双手慌乱的没个着处,如同恶作剧被大人发觉了的孩子。
楼上有一刻鸦雀无声,然后“卟哧!”一声,不知是那个先想明白了,一口茶水尽数吐在了身上。这一开了头,楼上倾刻间“嘻嘻!”“呵呵!”“咳咳,笑死我了!”响成一片,人人东伏西倒,不顾体统,就连轩外那阴郁浓重的春愁,也似被这一场畅快淋漓的大笑给驱散了不少。
当然还是有不笑的人。展铭和弱飖自是笑不出来,展铭狠狠的盯着弱瑶,弱瑶心虚情怯的低着头,不敢作声。华衣公子的随众也是不便笑的,只是个个鼓腮瞪眼,忍的十分辛苦。最笑不出来的,当然是那位成了众人笑柄的华衣公子。他面上一阵阵的红,好似这一地的朱砂一笔笔抹上了面孔,就有了七八成戏台上关公的模样。
“咣铛!”他手在桌上一拍,这一掌力道不小,那桌上的瓷盏被震落,叶渣茶水溅了一地。“有什么好笑的!”华服公子怒喝一声,楼上被他这场大叫震的静了下来,却有三五声冷哼从数个角落里响起。随之却有一些断续的句子飘入弱飖耳中。“不可……”“这是……”“顾三爷的大公子……”
弱飖情不自禁的翻了翻白眼,为什么她得罪的,尽是些得罪不起的人呢?
苏城三分三,雷霆起西方,紫气从东来,顾水南北长。
弱飖和展铭到苏城不过半月,可这句歌谣却是耳熟能详。谁都知道,苏城的繁庶,一靠盐铁,二靠织染,三靠江河。盐铁作坊会集的城西,是雷霆老爷子的地盘;织染这一行,打三十年前起,就是紫家的祖业;这两家却又得求着顾三爷,若没了那条纵横南北的运河,便是有了万斛珍珠,你却叫他往那里送?人人都晓得,在苏城讨生活,官府可以不管,可这雷紫顾三家,却是无论如何不能怠慢。
“这下怎么办?”弱飖看了看盛钱的盘子——早已被展铭放在了一旁空几上,心道:“好容易到了这里,难道又要走?天下间,那里还能找到一块比此城更富丽的去处?”
可这都是日后的话了,眼下这道难关已是难过。顾家大少把长襟往腰上一撩,“蹬蹬蹬”的大步踏上前来。弱飖情不自禁的往后闪开,展铭两道本来太过秀气的眉梢一提,这一提,倒现出些方淬过的剑锋般英锐之气,他跨上一步,右手横过肩去,搭上了身后胡琴的头把。
顾大少已逼近了展铭一丈之地,“展铭要出手了!”弱飖有些惊惧的想道:“若是和顾家人破了脸,那该怎么办?”可这等情形之下,又何来更佳的法子?展铭的手愈抓愈紧,指节上已泛起了青白的亮光,弱飖的心提到了嗓子里,只等着顾大少的脚步再进一回……
“顾大少且慢。”极轻淡的语声响起,好似与廊下鹦鹉戏言般浑不着意。弱飖的眼光与楼上所有人一起,向发声的地方望去。一个先前未曾见过的二十七八岁青年,靛蓝紧装,长刀金鞘,双手抱在胸前,立于东方。在他身后,那一面碎琼霰雹般的珠帘来回晃动,发出漱漱的响声,就如骤雨急敲于竹帘。
弱飖本以为顾大少会发怒,可他却呆了一刻,涨红的面色一点点白下去,而后沉声问道:“是你,楚方?”“不是我,”楚方躬身行了一礼,可就连这一弯腰也是散漫不拘的。“是我家老爷子在品茶,老爷子好清静,就请大少看在老爷子份上,莫要吵闹。”“雷老爷子在楼上?”顾大少吃了一惊,那脸色非但不红了,还泛起了青。楼上发出一阵如蚊蝇般的“嗡嗡”之声,多少惊惧兴奋在这些听不清的杂声里显的分明。
“是我在,楚方,挑帘子。”本就很低沉的声音,又似被外头离迷的春雨浸透了,越发让人听在耳里,心头都是一重。“哗啦!”一声,楚方挽起了珠帘,将一个灰黯的背影揭了出来。
那人身量很长,坐在凳上,依旧有常人站立般高矮。深色的丝绦束着篷松的发丝披在背上,头发已有六七成花白,却是毛毛扎扎,根根硬挺。一领藏青色的披风从肩上直挂下来,垂曵于地。他跷足而坐,不避扑面的雨丝,远眺栏外。
栏外是雨中的苏城。
亿兆的水线从浑沌的天色中挂下,织成千万道雨帘,一重重披下来,似那些古往今来善感的词人句中,斩不断理还乱的哀思离绪。那些寻常巷陌人家,绿柳垂杨,笼于烟水迷朦之中,被这绵绵的水幕一隔,就有了些海市仙山般飘渺空灵的意味。雷霆的身形嵌在这样的景色中,让弱飖突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自已正看着一位年老而寂寞的帝王,俯视着脚下的江山臣民。
“既是……雷老爷子在,就请恕过打扰之罪,在下代家父向老爷子问安。”顾大少伏下身去,他的躯体好似突然少了一圈,不但是他,这楼上所有的人,也都同时畏瑟了起来。
展铭和弱飖站在楼道上有些犹豫,不知是不是该上前谢过相救之恩,但很显然的,人家雷老爷子不会在意这他们这样小人物。那蓝衣的楚方在顾大少走后便回到了帘子后头,再也没有出来。展铭和弱飖其实有好几次鼓足了勇气,却还未等走到帘子前就将未出口的话吞了回去。其实道谢自然不单是道谢,展铭和弱飖心里都明白,这面珠帘后头坐着的,是唯一可以在苏城庇护他们不受顾家加害的人。他们多么的想,这个人可以把他手中的权力略为泄下一点点,来遮住他们头上的这片天空。
帘后面静无声息,座中鸦没雀静。良久,珠帘后一声轻叹,无奈而又厌倦,似是为了这总也不见晴的雨天。“走罢,日后这里也不能来了!难得一个清静的去处。”珠串“唏哩哗啦”一阵脆响,雷老爷子从里面迈出,楚方紧跟其后,往楼梯口前走来。展铭和弱飖一并跪下,齐声道:“谢老爷子救命之恩!”
白底青帮的靴子“蹬蹬”的从他们眼前踏过,没有一丝一毫停留,藏青色的披青一角扇起微风,掠过弱飖的面颊,颊上凉意尚未消去,这两人已跨上了楼板。弱飖把背上的褡裢往展铭手上一堆,说了声:“我去一下。”就急冲冲的跟了下去。
悒翠轩高挑的檐前,楚方策骑白马,侯于一乘四人呢轿之畔,墨绿的轿身,亮黄的杠木,深红的缨络从轿顶和窗帘缘上垂了下来,拂动于风中。雷老爷子正欲上轿,弱飖紧赶几步跪在地上,“老爷子救人不救彻么?”跑了这一阵子,她有些气促。
“为何救人必要救彻?何况,谁说我救过你?”雷老爷子居然开了口,弱飖有些意外,她本只是想最后再努力试一回,并没有当真以为能有什么用处。弱飖脑子里飞转着念头,终于理出些头绪来,道:“若是老爷子不救我们,岂不是显得……你老怕了他们顾家?”
“哈哈哈……”雷老爷子突然大笑起来,那笑声如一记记重棰,敲在弱瑶心头。“丫头呀丫头,这点子激将法用在我身上,你也太不自量力了吧?”雷老爷子回过头来,往弱瑶身前走了半步,他那重重褶子深褐的眼皮蓦然拉开了一道缝,就如同深宫之中千门万户次第洞开,让凡人小民得以略略窥见了一丝天家风貌。弱飖在那样的眼神注目之下,觉得自已如同一株小草,被巨足踩在泥泞之中,狠狠的□□践踏,她情不自禁的往地上伏了伏,似乎能听到自已的腰肢咯吱作响,连胸口都窒住了,喘不过气来。
“若是我的人被顾家杀了,那我自然是失了面子,可是,你是我的人么?”雷老爷子的松驰的睑皮复又落下,弱飖本是舒了口气的,一听这话,这口气却哽在了喉咙口上,呼又呼不出去,咽又咽不下来。
多年江湖生涯,弱飖自然很明白,天下间男人对她有着什么样的期许,可是这样明明白白毫不掩饰的说出来的,却是头一回。更让弱飖很不是滋味的是,这人口气如此的轻乎,弱飖知道,自已的回答对他毫不重要。
弱飖自然无法出声,雷老爷子却已弯身就上了轿。轿子腾起,弱瑶有些绝望的看着这唯一的指望从眼前逝去。突然一只手撩开了窗轿,随意从帘缘扯一条深红的缨络,掷了过来,“若是你有了主意,拿这个来找我罢!”流苏在空中散开,就如一朵开的正好的芙蓉,被无情的风雨拂落,旋舞飘零,扑入弱飖怀中。
“他还是不肯么?”展铭的声音在弱飖身后响起,弱飖有些心惊的站了起来,回头看他,道:“不成!”流苏的丝缕被她紧紧的握在掌心,清凉而柔滑,让她想起无数次在梦里触摸过的那些丝缎,那些她只能远远于街口扫过一眼的卷卷绸罗,在梦里它们汇成了一重重橙黄瑰紫的波涛,从她指间流泻,如水般泻过,及梦醒时,掌中只余空落落的寂寥。
有细碎的脚步声从楼板上响起,弱飖抬头一看,见那个方才给过他们一锭银元公子跑了出来,却又在梯上向着他们不言不语的站定了。弱飖问道:“你方才和他说了什么吗?”展铭回看了一眼,掉头回来道:“没有,我们走吧。”
连日的阴雨早已涤尽了这座城的喧嚣市气,嘈杂人声,片片青翠的叶子从两侧向他们挤来,满眼逼人绿意。脚下翻起老厚的一层泥泞,沾涩难行。黄浊的浆水一层层的涌了上来,不多时便将鞋面上打的污秽不堪。两人默然走着,好一会,展铭打破了沉闷的气氛,道:“不要紧,大不了,我们今夜就走,不在苏城呆了。”
弱飖晃了晃头,赌气似的将泥水踢的老高,任那些晦暗的点子溅在了裤脚上。自娘亲过世,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走,自北到南,沦落至今。那一座城里都有许多个顾大少,那一座城里都有更多个展铭和弱飖,这样子的流浪到何时是个尽头?
偌大个人世,为何却如此狭窄逼仄,竟没有给他们两人,留一个容身的地方!
“总算是等到你们了!以为走条小路就可以躲得过了么?”前面的路上顾大少一双手掌搓揉着,信步迫来,眼中的光芒,像似了戏鼠的狸猫。“哗啦……”四下里一通乱响,十余道白光闪过,两侧的枝叶齐刷刷的倒下,水珠从叶片上晃落,打在弱飖面上,视野为之一空,但随之又数条大汉给占据了,弱飖有些多余的回头一看,后面果然也没有空着。
弱飖上前一步,下身行礼,怯生生的道:“是小女子不识抬举,小女子给大少陪礼了。您大人有大量,何必和我们这等人生气?”“陪礼么?”顾大少走近了来,弯下腰,抻手去托弱飖的下巴,嘿嘿冷笑道:“在这儿可不成,你跟我去个地方,让我瞧瞧你是诚心不诚心?”他这么低下头,就将一截粗短的颈项明晃晃的露在了领子外头。
一道清冽的光影掠过,当空似有菲薄的寒雾骤起,一道红痕乍现于顾大少的脖根。“啊!”杀猪似的嚎叫打破了这雨中午后的静谧,十来道白光结成一面炫目的刀网,向着展铭和弱飖当头罩下。弱瑶于腰间一抹,手中现出亦现出一道白芒,二人双剑一合,便荡起一大片光轮,“铛铛铛”一阵疾响,将那些刀锋尽数挡开。
“住手!”顾大少将前襟一扯,数十颗纽扣如雹子般四散飞起,长衫挥落,委之泥尘。“让这小子和我放对,我倒要看看,这是那一路的小贼,敢到苏城来撒野!”
两柄长刃在空中一下下的撞击,弱飖执剑立于一旁,身前身后数步之内,尽是虎视耽耽的大汉,和如林般密集的刀片。顾大少倒底是顾家的人,这一认起真来,长刀舞动之处,带起凛凛风声,势子极是强横,展铭的剑光已经收得很近,只在身前几步,挡开刀锋,守的虽严密,但明明白白的处在了下风。
一个不留神间,顾大少刷的一刀,刃上淌下一溜血珠,混在雨点中,飞到了弱飖的面上。大汉们都松了口气,肆言调笑起来:“这小子不成了,看他那熊样,小姑娘,早早儿跟了我们大少爷罢!”“看这天时不晚了,今儿夜里可是春宵苦短呢!”
展铭向弱飖点了点头,弱飖握紧了手中的剑柄,然后趋着顾大少直扑中宫的这么一跃,展铭骤的长剑直劈,以一种顾大少从未见过的威猛砍下,居然是一个同归于尽的架式!顾大少就不由的惧了那么一瞬,这一瞬已经可以改变很多事。
顾大少的长刀被架在了外圈,展铭的剑尖已逼近了他的喉头。
大汉们纷纷怒叫,无数长短圆扁粗细不一的事物脱手而出,弱飖剑锋抡成一方光壁,暗器们撞在光壁上,纷纷落地。展铭的剑尖已将要架在顾大少的脖子上,并不是要杀了他,而是只要有这位大少在手,他们两个,总算可以平安的走出苏城。
可就在这时一道黑沉沉的锐芒撞在弱飖剑上,却没有落地,而是回旋转开,倏忽来去,再看时,已是嵌进了展铭的右臂。展铭剑上的力道一弱,顾大少已回过神来,刀锋一转间,展铭眼瞧着就要被劈成两半。展铭突然厉喝一声,剑交左手,去势诡异,顾大少不及防之下,胸口上又着了一剑,弱飖冲上去拉了他,两人的剑光划拢,形成一道亮晃晃的光锥,锥头所向之处,大汉们手中的刀片如疾行船头的水花被轻易劈开,他们就这么冲了出去。
身后的追兵渐渐的远了,可叫嚣声犹在耳畔,“看你们能跑到那里去?”“你们决不能活着走出苏城!”弱飖没有半点欣喜,她晓得这不是空言恐喝。“展铭,这是那里,我们好象迷路了。”弱飖望着这陌生的灰巷,有些惶惑的叫道。可她臂上一沉,展铭倒在她臂弯中。
“展铭,展铭!”弱瑶抱着他摇晃,却赫然发觉,他的面色灰败如此间的巷壁,他右臂上的伤口,渗出墨色的汁水,那镖,竟是有毒的!
星星火花爆起,溅在弱飖衫角,灼出几道乌迹。失败了十多次以后,这堆半湿的柴火终于燃起了通红的火光,虽然更多的,是呛人的浓烟。一屋夹杂着灰烬的白烟蒸腾,直冲上了这废庙大殿半颓的架梁,熏得弱飖咳个不止,眼泪汪汪。
弱飖将注满了雨水的陶罐架在火上,不时有水滴从罐壁裂口上漏了下来,落入火中,发出咝咝的声响。弱飖又抚了抚展铭的额头,自制的解药好象不是很对症,展铭面上的青色已褪去,可又有些发热,弱飖不晓得这是好了些,还是更糟。她心上一片茫然。这一路上,她已经干掉了三拨意图取他们人头去顾家领赏的人,从另两拨人手中逃脱了出来。她知道现在苏城中每一个地痞流氓,江湖混混都在寻找他们,此时这个废庙还算安全,但迟早会被找到。“我该怎么办?怎么办?”弱飖想了又想,好一会才算寻了点可做的事,“自然先要易容改装。”
弱飖蹲在庙门外一滩积水之前,身上已换了件男式的灰色短衣,手里捧了只盛着泥膏的盒子。雨已停了,天色倒似比方才还亮堂了些,弱飖从盒子里挖了一团黄褐色的膏药便往面上抹去,颊上顿时现出几道污痕,衬得别处的肌肤,愈发粉白。弱瑶手指顿住了。
这样的容色,实是天下每一个少女都梦寐以求的,若是旁的女孩子,有了这样的肌肤,定是千方装扮,万般爱惜。可为何她却要用这样晦浊的颜色污损?一个女孩儿的娇丽妩媚能有几年?
她好怕,怕有一日洗去这些膏末,会发觉那下面的,其实已与之无甚差别,再也不会引人窥视,再也不必掩饰。蓦然间,腹中便有酸楚的滋味,一点点涨了上来,浸得一颗心,也苦涩不堪。
突然风中有些许异响,弱瑶惊觉抬头,响动从一堵将塌的泥墙后传来。弱瑶收起了泥膏,捏手捏脚的往墙边走去。墙后数十丈处是一面古城墙。
苏城这些年扩了又扩,城墙也是修了再修,这一面,也不知是那年那月荒弃在那里,不为人为知的一点点被风雨蚀去。或许再过上百年,这面失去了功用的城墙终会无影无踪,可眼下,它却还不合时宜的守在这里。城头上生出好大一株黄桷树,虬结的根须裸露突起,裹着散碎的黄泥。大约是借着这树繁盛的枝叶蔽雨,那对夫妻就卧坐于其下。
夫妻两人都是一般乌蒙蒙的颜色,从头发到衣裳,到露出衣裳的面孔与手,灰也不灰,白也不白,黑也不黑。若是把苏城人家下面阴沟里的阵年老泥翻出来,大约就是这种样子,可以让人想起所有秽浊不洁的事物。男的两只眼洞黑洞洞的,直直盯着前方,竟是个瞎子。他那两只枯槁的手象极了头上的黄桷树根,手中一把断了弦的胡琴,有一搭无一搭的拉着,声音忽高忽低,说不出的诡异别扭——这便是引她前来的声音了。弱瑶听了好一会,才听出这原来就是他们午间奏过的那一首分飞燕。
女人的头靠在男人肩上,不知是醒是睡,她忽然伏了身去,拣起地上那只破了三五个缺口的青花瓷碗。瓷碗想来本是盛赏钱的,可此等地方,自然是派不上这种用场了,便只盛了些许冰冷的雨水。女人将雨水捧到男人口边,咕噜了半句,男人放下琴,接过倒进口中。
她这一动,弱瑶方才发觉,原先以为她是跪坐在地上,其实不是,她的双腿已齐膝断去,残肢处包着些同样分辨不出颜色的布片,一些红黄色的脓血从里头浸出来,似乎还有什么在里面拱动,也许是……蛆虫?
弱飖站在那里,这整个早春的寒气从她周身的气孔一丝一缕的涌了进来。她觉得自已的魂魄已离体而去,向着那个女人身上附去。“不!”弱飖转身就逃,不防一脚踏上了石上青苔,重重的跌在地上,却不及拭一拭,就接着跑下去。她逃得如此惊惶失措,好象要逃脱某个被注定的命运。
弱飖气喘吁吁的跑进了废庙,伏在门框上,让一颗跳得乱烘烘的心安静下来。她侧着头望着火焰后的展铭,他的面孔在跃动的红光中忽明忽暗,这面孔她是如此的熟悉。弱飖缓步走了过去,指尖在他尖削如刀雕的鼻梁上抚来抚去,小时侯回回她做了坏事,便会这样子向他求饶。
“展铭!”她低低的呼叫,少年含含乎乎的应和,没有睁开眼睛。“展铭,我……要走开一会,你不要乱走呀!”弱飖将唇瓣贴上了他紧闭的眼睑,。“会有人救你出去,给你治伤的……这,对我们都好。”
弱飖猛然收回手指,放在口中死力的咬了一口,终于决然的站了起来,一刻也不停的向门外奔去,不再回头。她仆到方才那滩积水旁,双手掬起一大捧雨水,扑到面上,水花四散,扑簌簌打在她的额发与前襟上。弱瑶大力的擦洗着面上的泥膏,好似要洗去过去日子在她身上留下的一应痕迹。许久后她终于停了了下来,垂下双手,凝视着漪涟圈圈扩开,渐渐平明如镜,映出她重又无暇的颜容,还有……另一张同样美丽的面孔。
弱飖缓缓抬起头,展铭左手提剑,受伤的右臂扶住一旁的树身。“你上那里去?”展铭问弱飖,眼里闪着迷濛的水光,颊上两抹病态的嫣红。他分明高烧未退,却不知为何爬了起来。
弱飖不答,反问道:“你怎么起来了?”在两边衣上拭着手,站起身来。展铭右臂往树上一撑,站直了,厉声问道:“你要去找那个雷老爷子!是不是?”弱飖咬了咬唇,一绺湿透了的额发落下来,贴在了她的唇角。“是!”她如此干脆的把这句话说出,轻易的连她自已都有些意外。
展铭却被这声回答惊了一下,口气变软了,“弱飖,不要去,你这是引虎驱狼。”弱飖侧过头去,不答。展铭继续道:“弱飖,为何如此?我们以前还有过更艰难的处境,也都过来了……”弱飖突然一把拉了他的手臂,拽了他往前跑,“弱飖,你要上那?”“看着他们!”弱飖猛的止步,指着黄桷树下的那对夫妻,展铭一时收脚不及,差点就撞上了那堵泥墙。
已没有了琴声,胡琴歪歪斜斜的倚在男人脚上,琴弓横亘于地。两堆同样蓬乱油腻,辨不出黑白的头发挤在一处,女人大呵着嘴,参差不齐的露着几颗黄牙,一行粘涎从嘴角挂了下来,淌在泛着油光的领上。
弱飖微微的喘息道:“看看他们!十年后我们就会是这种样子!”展铭猛然收回目光,似乎也不能再让自已的眼睛容受这等凄凉的景致。他急切的挥动了手臂,象在向谁发誓一样,低声叫道:“弱飖,相信我,我们不会样,不会,不会!”弱飖却再度侧过头去,不看他的眼睛,也不回答。
展铭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蓦然,弱飖脖上一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贴了上来,肌肤上起了一阵子的粟粒。弱飖欲转头,却不敢转,只听到展铭的声音,“我杀了你也不会让你去的,你知道我从不虚言恫吓!”这只手虽然有些疲弱了,却依然很稳,贴在弱瑶脖上的剑刃极其镇定,没有一丝颤动。“你不记得娘亲死的时侯说什么了吗?你对得起娘亲的在天之灵么?”
弱飖不顾剑锋,抬头看天,天上只有铅灰色浓厚的云,一重重越压越低。“相亲相爱,永不分离!”
大约就是这一句罢,可若是如此卑贱苟活一世,便是永不分离,又那能相亲相爱?弱飖的心肠在那一刻冷的通透,她用最为平静的语气道:“娘亲让你照顾好我,你这算是照顾好我了么?”项上的剑顿时抖起来,有如风中残枝。弱飖决然转过头去,直盯着展铭,道:“你让我过这样的日子,你算什么男人!”
有如一根无形的长矛掼穿了展铭,他踉跄数步退开,稳不住身子,直至背脊狠狠的撞上了那堵泥墙,长剑无力垂下,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槽,稀软的泥土从两侧翻开。展铭落下眼帘,墙头一株野草的阔叶缘上,有雨珠滚坠,一滴滴落在他的面颊上,颊上的红晕倾刻间褪去了。
展铭重又睁开眼睛,问道:“你真要去?”他问这话时的眼神,有如海啸之前的洋面,阴郁平静,下头却有无数潜流涌动,蕴着无从估量的力量,好似可将她打的支离破碎。弱飖觉得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
那是什么时侯,喔,是在娘亲死后第三天。展铭端着那碗热了又冷,冷了又热的米粥,也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她,问道:“你真不吃?”弱飖依然如这里三天一般,不言不动。然后那碗粥就飞出了窗口,展铭却又从身边拎出一只红泥瓦缸,往外一掷,弱飖飞跳了起来,去抱那瓦缸,她知道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点口粮,可还是没有赶上。红缸中倾出一天微黄的小米,好似摇落了满树的桂花。弱飖记得那时自已气呼呼的吼道:“你疯了?”展铭那时是怎么回答的,好象是,“是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
弱飖不自觉得打了个寒颤,她终于有了一点惧意,她觉得自已几乎要在这样的目光中退缩了,可那个女人就在数十步远处,不,是盘据在她的头脑中,固执的不肯离去,弱飖终于点了一下头。
“那你就走吧!”这几个字如雪粒子般从展铭齿间迸出,狠狠的砸在弱飖面上。
“那你在这里等着,不要走开,我会让人来救你出去。”
展铭没有搭腔,他一手拖着剑,一手扶着泥墙,摇摇晃晃的走开。湿漉漉的泥墙,墙头芳草萋萋,一丛丛低低压下,如华冠高耸,却更显得墙角之下,如此晦暗冥深。四合的暮色中,他那身绿衫越来越黯然,一点点溶入了这雨后黄昏的水雾,也一点一点的烙上了弱飖的眼睛。以至于多少年中,只要展铭这个名字在她耳畔响起,她眼中第一个出现的,就是这样的情形。
“到了!”前面领路的丫头挑起了一面粉色的纱帘,牛油火把通明的光亮顿时让弱飖眼前一花,她默默的低着头,只敢去看地上如茵的绿毡,及踏在的毡上的,涂着鲜红豆蔻缠着金缕丝带的小脚。
坐在上首席中的雷老爷子抬起头,往这边瞟了一眼,就在他这一眼中,弱飖突然找回了些勇气,那眼中不再是悒翠楼下的漫不经心,而是实实在的一阵悸动。弱飖碎步进屋行礼,雷老爷子略扬了扬手道:“那边坐下!”弱飖在侧席上跪坐下,垂首盯着面前的紫檀木几。
雷老爷子发话了,“可惜,我帮不上你哥哥什么忙了。”弱飖猛然抬头,插满发间的珠翠乱颤,划出一带虹影。“我派的人去那里时,他已经不在了。”
“那他……”弱飖惶急的站起,却忘了身上所着,并不是她穿惯的短衣。她一脚踩上镶着银边的裙角跌倒,双手当空乱舞,推翻了檀木小几,“咣铛!”一声,小几四脚朝天。
“你不要急!”就在弱飖手忙脚乱之时,雷老爷子的话让她整个人如中了定身法一样的僵住了。“我听人报说就在半个时辰前,紫家的女公子捡了一个俊美少年回家……”“紫家小姐?”弱飖疑惑的问了一句,也不再管那覆倒的紫檀木几。“是呀,你今儿其实见过,她晌午也在悒翠轩上。呵,听说她亲身守在榻前,伺侯汤药呢!”
弱飖脑中轰然作响。
富态锦袍的公子面颊微红,小声道:“曲子很好听!”声音细如蚊蚋。
展铭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说:“你疯了,所以我陪你一起疯!”
弱飖慢慢的重新跪坐下来,一点点把裙裾抚平,两只手重在膝上搁好,腕上一对烟水翡翠的镯子轻轻碰撞,发出一声清鸣。
雷老爷子问道:“现在,他没事了,你还要留在我这里么?”弱飖点头。
“你想好了?你不后悔么?”
弱飖淡淡笑了,答道:“不是每个人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都还能有贵人相助的。”她顿了一顿,接着说:“老太爷看得上弱飖,是弱飖的福份。”她深深低下头去,髻上步摇的珠串垂在她额前,晃动不已,仿若一只折颈的孔雀,耷拉下泛着幽光的羽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