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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薛白在帐篷里一觉醒来,掀帘一看,外面又是雾蒙蒙的一片。
那不是他曾经见过的灰色的霾,而是从原始森林中弥漫过来的带着梦幻感的雾,朦朦胧胧,使森林像是精灵国度。
瘴疫的成分复杂,影响最大的是各种毒虫叮咬引起疟疾,如今时到十月,再还有各种尸体粪便形成的烟瘴。
薛白已能摸清一些烟瘴形成的规律,夜里露气重,毒气下沉,等到白天气温升高,毒气腾起。据到过南诏的官员们说,常常清早咫尺之间不可视物,一定等到中午烟瘴散了才可,夜里睡觉须密闭门窗、不可脱衣服,以防有烟瘴侵入,若早起赶路,须饱食或多饮酒抵御,否则容易生病。
借着这个理由,他让娜兰贞下令晚些再行军,拖延遇到更多吐蕃、南诏官兵的时间。
他昨夜宿营时便选择了一片沙石滩。并让士卒多伐柴禾,点上篝火,又准备好大树叶来扇风。他起来后也没让荔非元礼下令行军,而是让士卒们围着篝火烤肉、休息。
因担心露出破绽,大家都没有开口说话,这种习惯性沉默造成的压抑气氛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反而是最大的。薛白不鼓励士卒们说话,自己却从容地向荔非元礼学着吐蕃语。
“这里叫‘大各崀后山’,‘崀’是什么意思?”
荔非元礼挠了挠头,道:“我也不知道,大概就是山吧,白蛮的语言和汉言有些接近,除了一些词。”
薛白用吐蕃语道:“我听说六诏难以治理,一部分原因是语言不通,乌蛮散落着居住在山林,其中白蛮、蒙舍诏蛮有语言,所以,唐选择扶持蒙舍诏?”
荔非元礼是个粗人,对这些事并不了解,但他对如何征服六诏很感兴趣,闻言认真思忖着。
贡杰赞此时走了过来,以居高临下的语气喝道:“怎么还不起行?!”
“公主没有吩咐。”
薛白应了,目光略过贡杰赞,看向了跟在后面的帕加。
帕加方才正在偷偷观察着薛白,觉得这个“李倩”并不像奴隶,反而有大相身上那种指点江山的气势,像一个唐廷官员,于是他想到,一个唐廷官员为何会出现在公主身边?原来的护卫大臣又到底去了哪儿?
一个大胆想法从脑子里冒出来,帕加悚然而惊……下一刻,两人对视了一眼。
薛白的眼神仿佛能看穿人心,帕加下意识地眼神躲闪,不自觉地因害怕而耸起肩。
“贱奴。”贡杰赞向薛白叱道:“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薛白听到“贱奴”二字竟是笑了笑,帕加莫名觉得,他是冲自己笑的。
娜兰贞从帐篷里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贡杰赞道:“公主,我们该启程了。”
娜兰贞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了看薛白的脸色。她知道薛白的计划,无非是支开他们这些吐蕃人,给唐军争取偷袭太和城的时间。不过,唐军不熟悉道路,她若能早些到吐蕃的营地,也许还有阻止的机会。
在明知薛白不想尽快启程的情况下,她试探着他的底线,故作犹豫道:“可……那好吧。”
“启程。”贡杰赞当即转头向麾下士卒呼喝道。
再一看,却见护卫公主南下的六十余人动都不动,当即怒骂道:“公主吩咐了,你们还不起身?!”
薛白道:“你为何要勉强公主?”
他一说完,荔非元礼就站起身,走到了娜兰贞的身后,以护卫姿态,按刀瞪向贡杰赞。
贡杰赞诧异道:“我勉强公主了吗?”
“公主。”荔非元礼问道:“他勉强伱了吗?”
娜兰贞道:“是。”
“公主,你怎么!”贡杰赞气得跺脚。
薛白这才开口,道:“公主,不如等到中午,烟瘴散了就启程吧?”
“好。”
娜兰贞转过身,走到一旁,与薛白低声交谈了几句,忽吩咐道:“把那个叫‘猪屎’的奴隶带来,我看他挺机灵的,跟在我的帐篷外做事。”
帕加闻言,不由打了个寒颤,忙道:“我是大相的人。”
“公主说话不管用吗?”荔非元礼喝道,让人过去把帕加带到身边来。
不多时,隔着浓雾,远处有马蹄声传来。据回报,是在上游等着迎接吐蕃公主的南诏官员已经赶到了。
娜兰贞心中惊喜,暗忖这次总算没让薛白那等恶毒之人如愿。若是自己能稍得脱身,就可让贡杰赞与南诏官员合力击败这一小队唐军。
马蹄声“哒哒哒”,并不急促,一支队伍缓缓从雾气中穿了出来。
薛白站在篝火旁看着,心想他们这样赶路活该要得瘴疫。
荔非元礼走到他身旁,低声道:“一共近百人,执弓刀者二三十,仆从五十余,官吏十余人。”
“知道了。”
~~
那边,贡杰赞已迎了上去,用吐蕃语问道:“杨将军,你怎过来了?”
“我前两日不在,得知公主要在下游渡河,连忙赶来了。”
“杨将军有心了……公主,这是南诏的杨罗巅将军。”
“杨将军一路辛苦。”娜兰贞故意小小地上前了一步,避开身后的唐军士卒,问道:“你们既知下游有渡口,怎么不安排人把守?”
“公主有所不知。”杨罗巅道:“那里看着可以渡河,却凶险得很,如果被江水冲远了些,下游全是悬崖峭壁,没有上岸的地方,只有一个大漩涡名叫‘落水洞’,过往船只要靠近,就要被吸到漩涡里。”
“原来这么危险。”娜兰贞拍着胸脯道,“好在我昨日渡江没有遇到,但就不知护卫我南下那些兵马怎么样了?”
说着,她眼眸一转,示威般地看了薛白一眼。
薛白并不理会这种无聊的挑衅。
他虽不是当地人,但上辈子因工作原因还是到过金沙江一两次的,且专门就是看这几个“金沙水拍云崖暖”的渡口,龙街渡、洪门渡、皎平渡、巧家渡。正因如此,他才敢给王忠嗣出谋划策,王忠嗣昨日渡河的地方如今还不算是渡口,宋元之后才渐渐成为龙街渡,不好渡是不好渡,但有了革囊,自然可以加快唐军渡河的时间,避免被卷走。
只是渡河之时薛白已带着娜兰贞离开了,没看到后续渡河是否顺利。
至于这位南诏的杨罗巅,想必不是前两日不在,而是巴不得看到吐蕃军死伤惨重,才顺势把船只借出来给他们渡河。
三方相遇,各有各的心思。
“公主若是担心。”杨罗巅道:“是否我多安排一些船工去……”
“不必了。”薛白不等娜兰贞回答,上前道:“公主还要赶往浪穹去见大相,不必因此耽误。”
杨罗巅问道:“你是谁?”
“公主身边的奴隶,李倩。”
杨罗巅没想明白一个来联姻的吐蕃公主身边为何会带一个英俊男子,是不给南诏颜面?
贡杰赞眼珠转了转,道:“杨将军,你一路远来,先到我帐篷里歇歇如何?”
“即如此……公主,容我暂退。”
薛白等他们离开,立即让德吉梅朵把娜兰贞带回帐里。他则刻意跟着贡杰赞、杨罗巅两人走了几步,听着他们的谈话。
“连公主都看出来了,南诏就算坚壁清野,关键的渡河点也该有人把守。”
“诸蛮居于山林,无俸禄可领,哪能把守得了?无妨的,上关、下关都已经建成了,唐军攻不进……”
那两人渐渐走远了,后面的话薛白便听不到了。
他停下脚步,心想着那“上关”“下关”指的该是“龙首关”“龙尾关”。
但在离开长安之前,没有在任何一封朝廷的公文上看到过有这两个关城存在的痕迹,他甚至问过李林甫、章仇兼琼、鲜于仲通,皆不知有此二关。
“我们马上要被揭穿了。”荔非元礼小声问道,“先下手为强吧?”
薛白点点头,沉吟道:“不是我们被揭穿了,是他们一定会除掉我了。”
他发现这次一开始假扮的身份就不对,太容易引得吐蕃、南诏双方官员反感了。
在长安被认为是面首也就罢了,在南诏还扮演成面首,这也许就是……薛白摇了摇头,迅速将心神收回来。
再一转头,只见帕加正一脸不安地站在一旁。
~~
杨罗巅走进帐篷,当即就问道:“公主身边那个男子到底是谁?”
贡杰赞不做回答。
有些事,摆明了就是那个样子,没甚好回答的。
他沉吟着,道:“为了吐蕃、南诏两国,你我杀了他,如何?”
“一个奴隶,你杀了是吐蕃的诚意。”杨罗巅淡淡道,“我杀算什么?”
“我是吐蕃的臣子,公主没有吩咐,我不好动手。”贡杰赞道:“我的意思是,偷偷杀了。从这里到浪穹,有没有哪条窄路适合动手?”
“有。”
两人说定,时间也到了中午,如雾一般的烟瘴渐渐散去。队伍起行,往西北方向去往浪穹。
当夜宿营,杨罗巅就察觉到了吐蕃公主有些不对,他遂找了贡杰赞问道:“你不觉得,公主像是被人控制了?”
“她怎会被人控制?”贡杰赞苦笑道,“你是不了解我们这个公主啊,她从小就要强,待我不假颜色。”
杨罗巅的感受则完全不同。
他思来想去一直到夜深人静,最后还是决定明日弄清此事,如此才能放心。
赶了一天的路,他沉沉睡去,直到有呼喊声传来。
“救命!”
“救命!”
那人一会用吐蕃语,一会用生疏的汉语。
杨罗巅翻身而起,匆匆赶到帐篷外,向着篝火的亮光看去,一个血淋淋的身影正在拼命往这边奔跑来。
守在他帐外的两个亲卫连忙冲上去拦着。
杨罗巅很快就认出来了,这是吐蕃大相的心腹,他们曾一起等待公主,彼此相识。
与此同时,营地里忽然惨叫声大作,竟是吐蕃士卒们正在大肆砍杀着睡梦中的南诏士卒。
杨罗巅惊怒交加,吼叫着让部属起来反抗,但营地里已经是一片大乱了,有人喊着“杀吐蕃人”,有人喊着“杀南诏人”,情形如同地狱一般。
局面已挽回不了,杨罗巅咬咬牙,抛下部属,只率寥寥几人逃跑。
两个亲卫也是,抛下了手里的伤者,正要走,那伤者却大喊道:“救命,我知道,出什么事!”
“出了什么事?”杨罗巅转头问道。
“吐蕃公主身边的李倩是唐人细作。”帕加道:“他引诱公主,要刺杀大相,阻止吐蕃与南诏结盟。被我发现了,他要杀我灭口……”
“带他走!”
杨罗巅心知帕加是防止南诏、吐蕃被离间的重要证人,来不及多说,命人带上帕加,果断撤逃。
他们取了马匹,出了营地时,已只剩下五人,随即箭矢射来,相继射中了落在后头的三个南诏士卒。杨罗巅回头一看,见帕加在马背上瑟瑟发抖,连忙一把拉住他的缰绳,飞快逃窜。
必须尽快赶往太和城,将此事告知南诏王阁罗凤。
……
黑夜中,有人正盯着杨罗巅的动静,见他转道往南,遂迅速地追了过去。
营地里的厮杀还在继续,数十道身影则相继离开了此处。
制造了吐蕃人、南诏人互相残杀的乱象之后,唐军不再理会营地这边如何收场。
~~
又是一个天亮。
娜兰贞被绑在篝火旁,望着天边的日出。阳光照在江畔金少的滩涂上,恍然间让她觉得那是血。
等到薛白醒来,从她身边走过,她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你知道我想利用杨罗巅对付你,所以你先下手杀了他?”
“你挺幼稚的。”薛白随口应道。
他拿着千里镜,正在看地势。
“贡杰赞……他死了吗?”
“不知道。”薛白道:“也不重要,否则我们就会特意派人先去除掉他。好在他不够聪明,没看出真相。”
娜兰贞冷笑道:“你是在警告我太聪明就容易死?”
薛白道:“没在警告你。”
“你们打算赶去与唐军汇合了?”娜兰贞道:“我没有到浪穹,大相一定会明白发生了什么,出兵攻唐军。吐蕃原本有可能不会参与南诏战事,现在被你激怒了,你所做所为,只是火上浇油。”
“知道我为何留你的性命吗?”
“你想一直利用我这个人质。但我告诉你,我不会再让你利用了,我宁愿死,也不想再当你这个恶鬼害人的工具。”
“你还没有自以为的那么有价值。”薛白道:“昨夜你也看到了,大唐的战士们要击败你们并不难。我留着你的命,是认为我们以后有合作的可能。”
“呵。”娜兰贞冷笑一声。
国恨家仇,她不认为与他还有任何合作的可能,若有逃出魔爪的一天,她只会一刀杀了他。
“那你告诉我,九大臣中是谁与唐廷勾结、背叛吐蕃。”
“等攻下太和城,放你走时会告诉你。”
“你骗人,你无非是编个理由吊着我,不让我去死,甘心被你利用。”
“不信,你便去死。”薛白依旧漫不经心。
他不认为娜兰贞会去死,她若有这胆量,倒不如在更早时直接喊破了他的阴谋,以死殉国。
他看得出她和他是一样的人,一心想要权势,绝不会因为挫折而轻易放弃性命。
何况她被绑在那里,想自尽都不可能。
然而,余光一闪,只见娜兰贞竟是一个蛄蛹,纵身扑向篝火。
只在刹那之间,已有焦味传来,篝火迅速点着了她身上的衣服、绳索。
薛白反应极快,一把将她搂出来。可火还是在她的衣服上烧着,甚至烧到了他的袖子上,他迅速扑倒她,在地上连着打了好几个滚。
周围唐军士卒反应也极快,纷纷抢上拿衣袍拍打他们。
烈火灼人,烟尘弥漫,虽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薛白脑海中浮现出的竟是李腾空的身影。那是在终南山的大火之中,他拥着李腾空滚在地上灭火,害怕一滚就滚到华山脚下。
可他没有说出来的是,当时他脑子里想着若是与李腾空从华山之巅跌落山崖,粉身碎骨,那也是碎在一处……不后悔。
“你没事吧?”他低头问道。
然后,恍过神来,身下那人不是李腾空,李腾空清雅如莲,眼前那双眼眸里写的却满是倔强。
薛白遂起身,第一时间去拾起他的千里镜。方才为了搂住娜兰贞,它丢在了地上,此时一瞧,远处还是那样的风景,但镜子上却被砸出了几处斑驳。
这东西虽然可以慢慢再造,眼下他却只有这一个,连王天运要他都没给,成了这样,他不免恼火,狠狠瞪了娜兰贞一眼。
娜兰贞正在发愣,须臾,她竟挣脱出绳索,趁周围的唐军没能反应过来,跳如脱兔般地窜向金沙江。
方才既试探出来了,薛白不希望她死,那唐军自然也不会放箭,她遂大胆地跑,跑得极快。
很快,金色的滩涂已在眼前。
“呼——”
一根粗大的柴禾从边上砸过来,绊在娜兰贞脚上,她“哎哟”一声摔在地上,犹想起身逃,唐军已经围过来了。
她干脆坐在那,看着薛白缓步走来,渐渐地,脸上显出了笑容。
“你生气了?”娜兰贞讥笑着,大声问道,“我还没见你生气过。”
薛白没答,摇了摇头。
娜兰贞得意道:“你说对了,我们是一样的人,贪图权力。那你有多狠,我就有多狠,我能对自己狠,以后对你更狠。”
荔非元礼听不下去,也不惯着她,上前拾起柴禾,重重砸了她两下,砸得她口中都溢出血来,她却还在笑。
“不必打了。”薛白走到了近前。
娜兰贞愈发得意,道:“看,你舍不得杀我,打我你都不舍得?我看穿你了,我有利用价值。”
“随你怎么想,但你这不叫狠,是任性。”薛白道:“等有一天没人给你兜底了,你还敢这么疯,到时我算你狠。”
娜兰贞骄傲地仰起头。
一条鼻血流了下来。
她擦不了,但自觉经历了这些苦难,已经长大成人了。
薛白只在这场小插曲中看到了娜兰贞的幼稚,他懒得教她成长,启程赶回太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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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城。
苍山高耸,洱海明媚,像是大地上的眉毛与眼睛。
龙首关、龙尾关坐城,将苍山与洱海之间的道路完全封闭,形成了一个极为易守难攻的地势。
能这般快建成,自然是因为在起兵讨伐张虔陀之前,阁罗凤就已经下令修筑了这两道关城,如今他坐拥天堑,更有了与唐军一战的实力。
十月初八,正当南诏探马还在关注着东面逐渐逼近的唐军动向之际。远远地,有人正站在山峦之上,以千里镜望向了龙尾关。
之后,粗重的眉头微微一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