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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折的台阶,盘旋而上,顾曳走在最前方,远远地看见一个瘦骨嶙峋的身影坐在二层的客厅里。
“江先生的手段真的是越来越下低劣了,半年不见,竟然沦落到要拿一个女人要挟我的地步。”
顾曳踩着台阶,不疾不徐。
他身后跟着几个男人,高大威猛,皆是陌生面孔。
男人和男人的对话,荷尔蒙充斥着整栋别墅。客厅里原属于江尧的一众保镖瞬间警戒起来,悄悄地按下了手里的家伙。
轻薄的一阵薄纱被凉风吹拂,江尧坐在窗边,眼神阴鸷。
“顾曳,你还带了人来?”
低沉的嗓音犹如暗夜使者,久违的声音仿佛一簇火种,瞬间点燃了顾曳心中的一团怒火。
他原本以为,他这辈子都用不着再与江尧碰面了。没想到,命中注定,他跟江尧的厮杀,还不算完。
淡漠的视线接触到那张虚弱到面无血色的脸,不禁暗自冷笑一声。
半年不见,江尧的情况非但没有好转,反倒是比他离开的时候变得更糟。葛雷克氏症这种神经系统慢性致死性的变性疾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再高超的医疗水平,再先进的医疗设备,这种病,依旧无药可解。
长腿迈开,顾曳端坐在朝窗的沙发上,“不带人怎么能行呢,我一个外科医生,手无缚鸡之力,江先生手下人马多如牛毛,一不小心,擦枪走火,我还有命活吗?”
说话间还挑了挑眉,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眉骨,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样,与他言语中流露的担忧不符。
夜色之中,没有开灯,仅凭落地窗外皎洁的月光穿透窗帘,映照在危机四伏的客厅中。
他瞪眼,他深眸。
到底是兄弟,尽管顾曳不想承认,江尧也不想承认,可二人眉眼间依旧有七八分相似。血肉亲情,是与生俱来,无法磨灭的。
江尧率先开口。
“这一次,不是我先动的手。”
江尧做人做事一向狠决,但好在还有些底线,生意场上的事无非利益,他对拿家人作威胁这种事一向不耻。上一个星期,他还在南加州接受秘密治疗,如果不是突然得讯知晓顾曳联合瑞士人搞垮了他在亚洲区刚刚建立起来的金融公司,江家要他出面解决,他也绝不会如此卑劣地对苏黯下手。
“哦?那就要问你身边的那位李秘书了。”
顾曳抬了抬手指,指尖指着江尧身侧的那一个人。
暗夜里,手机里的录音文件循环播放。
“……不,江先生的态度很坚决,他认为您在香港出事,是有人在挑战江家在亚洲金融圈的权威,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务必要追究下去。”
“……老板,到底都是一家人,您即便不为了自己考虑,不为了江家考虑,也要为苏小姐考虑一下啊。”
顾曳抬了抬手,身后有人小心翼翼地帮他帮手机收了起来。
那一日顾曳在楼顶接到的那通电话,就是李道打来的,当时那个场景里的对话顾曳全都命人录了下来,想要反悔抵赖,恐怖不行。
“难道是李道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说着,顾曳佯装惊讶地嘶了一声,“不会吧,李道,你有那个胆吗?”
眼镜框险些掉了下来,李道手腕有些颤抖,一脸铁青地看着顾曳。
他明知道他一向是按照江尧的吩咐办事,半点差错都不敢有,在江家当牛做马的这些年,他连大气都不敢喘,又怎么可能敢阳奉阴违地发教江尧的施令。更何况……传达消息的接收人还是顾曳……
夹在这两个阎罗王中间,他敢自作主张地妄动一丝一毫手脚?他是有命不想活了吗?
吞了吞口水,李道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先生……是属下,是属下办事不周……”
这种场面,无论是谁的过失,责任都必须由下属承担起来。
江尧反手一巴掌抽了过去,沉沉地吐出了一个字。
“滚。”
“是,先生……”
李道捂着脸便往楼梯走。经过顾曳身边时,有人叫住了他。
“我车里有冰块。”
一听那戏谑的口吻,就知道不会出自第二个的嘴。李道憋红了脸,一口气就冲到了楼下。
房里能说得上话的,也就剩顾曳和江尧。
一片静默之后,顾曳觉得可笑。
“怎么?怎么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呢?”
能让江尧憋得说不出来话,他这也是人生头一遭。
顾曳犹记得他十年前刚被江尧带到江家时的景象,空旷的房子,他从黑暗中醒来,甚至都不清楚知道自己身在哪个国家。或许是江家的传统,亦或是江尧出于对他的戒备,他刚到美国的第一个星期,是在地牢中度过的。
他不敢跟苏黯说,他其实与她有着相似的经历。
阴冷的空间,那时候明明是夏日,但冰寒刺骨的大理石砖,片片都像是南极海面上的浮冰。江尧没有派人照顾他,只在天花板上安插了监视器,24小时监视他在牢里的举动。头三天,他滴水未进,地牢里更连一颗米也没有。他昏死过一次,没有人救他,醒来后他脸贴在冰冷的大理石地砖上,却让他偶然间听到了淙淙暗流涌动的声音。
手指血肉模糊,他用残存的全部力气撬开了一块地砖,雪白到透明的颜色映入眼帘,他这才发现,原来那里根本就不是地牢,而是一整个人工打造的封闭冰牢。
他所感受到的冷,是源自于墙体外面积压的几米厚的冻冰,而他所听到的水声,是冰化成水的声音。
毕竟是夏日,烈日炎炎,再坚硬的冰也会逐渐瓦解,他凭借着那些冰水,勉强挨过了七天,第七天正午,有人把他从冰牢里带了出来,外界的光线太过强烈,刺得他睁不开眼,直到顾曳脚踏上江家派来的直升飞机,回头环顾的时候他才发现。
原来江尧把他扔在了沙漠里——哈韦沙漠与科罗拉多沙漠生物圈保护区。美国加州的沙漠谷地,附近悬崖绝壁,地势险恶,是北美洲最低、最干旱的地区。
又称,死亡之谷。
“呵……”
久违地想起当年的往事,顾曳从怀里抽出了一盒烟。
江尧就是在那之后才对他道明了他的立场,他说他得了重病,不治之症,想让顾曳替他暂时打理江家的生意一段时间。
他还说自己病好了之后就会将江家的生意接手回来,那之后顾曳还是顾曳,不会受到江家影响。顾曳那时候年纪尚轻,无权无势,没有靠山,自然没有能力硬碰硬,况且经过了那一番折磨后,他瘦的也跟皮包骨一样,比现在的江尧还虚弱,整日只能靠流食度日,便也就先假意答应了他。
等真正进入江家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康复了。
整个人身体状态恢复的同时,神智也变得愈发清醒。
匆匆忙忙的下榻,不过半个小时的晚餐时间,许多陌生男人纷至沓来,庆祝他入驻族谱。那时候的lin就已经开始照顾他了,lin说,那些男人都是他的堂表兄弟。
自此顾曳才知道,江家家族势力大,人丁也兴盛,只不过因为他和江尧的父亲是唯一的嫡系子孙,而在自己出现以前,江尧是父亲唯一承认的儿子,所以江家的生意才会落到江尧手里。
听起来名正言顺合情合理,但几日后,重照全家福的时候,顾曳发现了一个细节。
都说全家福正中央的位置代表着一家之主独享的尊严,但合影的时候,江尧却并没有坐到正中央的席位。前面坐着的一排有他们的叔父、姑姑、姑父、表叔父,他们各自在美国的政-治、军-事领域上享有一席之地,一举一动都对江家的生意举足轻重,非同小可。
那时候顾曳就一清二楚了。江尧在江家的地位也不过如此,他又怎么可能保证得了自己的安全?
说让他暂代他的职权,那都是假话。
江尧无非是想找一个傀儡当替罪羊,如果顾曳真的听顺了他的主张,那一旦江家的生意在经营上出了什么差错,日后家族里怪罪下来,江尧就会第一个把他甩出来顶罪。而即便是有所侥幸,让顾曳能逃过一劫,那到最后他也只会是一直处于被江尧暗中控制的被动处境,没有权利,没有自己的人脉和资源,再高的地位也形同摆设。
想要自由,想要离开江家……那他就不能顺他的意。
细长的香烟夹在指尖,顾曳抬起手腕,往烟盒上轻轻地磕了磕。
打火机还在苏黯手里,他没带火。朝身后人示意了一眼,一双手立刻捧着打火机伸了过来,火光在黑夜里瞬亮,跳动的火焰照着他半张脸骤然清晰。
如果江尧是虎豹,那顾曳就是豺狼。硬碰硬顾曳或许还对付不了江尧,但暗地里使一点手段,再联络一些江尧的仇家或对手,那答案……就未可知了。
江尧远远地看着顾曳吞云吐雾,一副悠哉闲适的模样惹人生厌。
他不自觉地眯了眯眼睛,知道顾曳这是想为他起初说要插手香港一事讨个说法。
“我只是在提醒你,想让你提高警惕。”
顾曳在香港受伤,江尧得知消息后第一时间让李道调查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与会人员。
有特区政府代表出席的会议,安保条件自不必说,可一个大学刚毕业并且患有攻击性人格障碍的男青年,竟然能够突破重重包围,只身一人带着长刀闯入容纳着数百人的会议室。
这听起来就像个无稽之谈,着实可笑。
“有人在暗中动了手脚,伤了你不用紧,但绝不能威胁到江家在亚洲金融圈的权威和尊严。”
江尧坐在远窗边,目光深沉,信誓旦旦。
顾曳离开江家已有半年之久,安逸的生活,似乎磨掉了他不少心计——这么简单的道理,一场破绽百出的闹剧,他竟然都没能识破,亏他身上还流着江家的血液。
“嗯……”
顾曳缓缓地吐出了一口烟,皱着眉头,觉得江尧言之有理。
江尧说得没错,一个大学刚毕业并且患有攻击性人格障碍的男青年,确实没有可能带着武器冲出特区警队的重重包围。至于顾曳本身,他伤了,死了,对江家来说都不要紧。毕竟对江家来说,为了维护住自身的权威与尊严,牺牲掉一两个像他这样的边缘人物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你真的亲眼看见,我是被一个大学刚毕业并且患有攻击性人格障碍的男青年……重伤了手臂吗?”
江尧缓缓地转过了头,眸色一深。
“呵,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尧努力地压制住心底翻涌的情绪,不动声色。
顾曳叼着烟,脱下西装外套,低着头,淡然地解开了胳膊上的绷带,“江先生,从医学的角度讲,你知道什么叫喙肱肌受伤吗?”
起于肩胛骨喙突,止于肱骨内侧二分之一的位置,与三角肌止点对应,在大臂的内侧肱肌上端,肱二头肌和肱三头肌之间。
说着,顾曳抽出嘴里的香烟往桌子上碾了一下。
他确实是被人砍了一刀。
只不过那个人……
是他自己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