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辽东飞马传来的大捷消息,在很多人看来太子朱常洛又做到了一件常人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且其速度之快,过程之曲折,结局之峰回路转,都不得不让百官和百姓们为之喟叹。
大军兵临抚顺后只用了三天,两次佯败后派兵一支将海西女真引到鹰愁谷,而无独有偶的是海西女真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双方计策一样,但朱常洛动作抢先一步。就这一点料敌机先,就成了优劣之势急转,胜败一线之间的关键,结果就是孙承宗亲自率领的神机营将对方近三万铁骑全数消灭。这一役鹰愁谷血流成河,尸骨成山。
这边设伏成功,太子再次度发令命熊廷弼带领骁营二万倾巢而动,绕过抚顺直奔叶赫古城,断了海西女真粮道,并于途中设伏,阻止逃兵或援兵前来支援。
与此同时,趁那林孛罗带着所有主力出城袭击明营时,由朱常洛伏兵在侧待那林孛罗一经离开,随即全力攻城,而那林孛罗在看到一片空空的营帐之后,急速驰返的时候,抚顺城头已经换了战旗。尽管那林孛罗深谙兵法,善掌局势,却奈何兵败如山倒,已如江海倒置不可逆转。
那林孛罗又惊又怒,带着身边剩下不到三万左右主力率兵疾退。逃归的路上几次被熊廷弼伏军偷袭,孙承宗又率大军随后追击而至,眼见想回叶赫古城没有了指望,不甘束手就擒的那林孛罗率军一路溃逃到赫济格城,坚守不出。
至此辽东抚顺平叛一战,干净利落的以大捷收场。
得到以上战报后,万历皇帝龙颜大悦,急令内阁将大捷消息明示全国,并派新任抚巡带着大批封赏,入抚顺牿劳抚军。京城百姓无不奔走相告,喜笑颜开,因为私纵质子一事跌到谷底的朱常洛的人望迅速暴涨到了顶点。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人,这下也彻底的哑了火,纷纷将原来准备好的弹劾奏疏全部烧掉,搜尽枯肠抓光了头发,改写歌功颂德的谀词。
京城发生的一切朱常洛并不知情,这几天忙得他团团乱转。明兵入城后,抚顺城中家家悬彩,户户欢庆,当初城破时候很多人都死在海西女真刀下,但好在明军反戈一击迅速,又见朱常洛打开粮仓钱库抚恤百姓,欣喜总算大过于悲戚。抚军这些事千头万绪,幸亏有孙承宗大才,有他在旁边帮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入城之后天气不好,接连下了几场大雪,而今天从早上起就是乌云堆积,眼见又有雪来。抚顺城一入冬,一天比一天冷,滴水成冰真的不是说着玩的,而这种天气下,朱常洛越发畏寒。
宋一指进来的时候,见室内地上到处摆满了火盆,可饶是这样,朱常洛裹在厚厚的皮裘中,只漏出一张脸,手脚一片冰凉。宋一指一言不发,依旧伸出一个手指试脉,待左右手全都试过之后,又撩开他的眼皮看了一看,良久没有说话。
看他脸色沉重,朱常洛忍不住笑道:“生死在天,均有定数,宋大哥尽心就好,不用太有负担。”被他说破了心事,宋一指叹了口气:“暂时还没什么大事,就凭你操的这些心,活该一辈子病好不了。”
朱常洛笑得灿烂:“宋大哥是医者父母心,嘴上说的狠,心里头却比谁都痛我,我知道的。”
看着他眼底那片正在慢慢扩大的青黑,宋一指心头沉甸甸的发酸,嘴上却不甘示弱:“没有叶赫在你身边,你若是再不小心,一旦毒发可怎么好……从现在开始你一定要听我的,我会叮嘱乌雅看着你,给你送来的六阳汤一定要按时服用。”说罢叹了口气:“药医不死人,你若是还这样殚思竭虑,神仙下凡也救不了你啦。”
提起叶赫,朱常洛笑容倏然隐去,良久叹了口气:“这么多天没见,我还真的挂念他到那里去了。”神色越发黯然,自言自语道:“宋大哥,你说他会去那里呢?”
一愣之下的宋一指哼了一声,心道:我那知道他会去那里,我是神医可不是神算。
室外有人敲门道:“殿下,熊大人在外求见。”
收回思绪的朱常洛高兴道:“快请他进来。”
门外脚步声响,熊廷弼一脸红光的大步进来,身上还落着一层雪,见着朱常洛笑嘻嘻道:“殿下,我回来交令了。”见有人来,宋一指不便在此多留,递给某人一个警告的眼神后,收拾药箱便出去了。
目送宋一指走后,顺手递给熊廷弼一碗茶,朱常洛笑道:“天气苦寒,熊大哥这一趟辛苦了。”
双手接过一饮而下,熊廷弼伸手一抹嘴,浓眉一扬全是意兴遄飞,道:“没有多辛苦,这一趟太过瘾了!那林孛罗这下可是吃足了苦头,总算让他见识了下咱们骁骑营的厉害。”忽然想起一件事,眼角眉梢有些兴奋,却有些欲言又止。
朱常洛奇怪:“熊大哥,有什么事尽管说。”
熊廷弼挠了下头,心里隐隐有些不安:“这次受命前去断了他们粮道,兄弟们一时兴起,将他们叶赫古城老窝给全端了!抢了不少牛羊马匹还有粮草回来,我私心想着,正好给咱们三大营的军士好好犒劳一下。”
本来还带着笑的脸忽然沉了下来,抬起的眼神如同冷电掠空,厅内温暖如春的气氛瞬间降了几度,熊廷弼心跳如擂,不知不觉从椅上站起,小心翼翼道:“殿下……”
没等他一句话没说完,朱常洛已经拍案而起。这一掌用力很大,震得桌上茶具砰砰乱跳。
变起肘腋,突如其来的暴怒让熊廷弼惊得话都说不利索:“……殿下,可是我那里做的不妥?”
“不是不妥,而是大错!”朱常洛愤怒的瞪着他,声音冷冷道:“我只让断了那林孛罗粮道,谁让你去屠城的?”
熊廷弼不敢抬头,满头冷汗滚滚而下:“是咱们大军到时,他们不肯投降一意顽抗……其实也不算屠城,只是将他们年青和壮年男子……全杀了。”顿了一顿,在对上朱常洛喷火一样的目光后,熊廷弼莫名有些心虚:“……老弱和妇女都没动。”
朱常洛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惊怒交迸之下反倒平静下来,一双眼黑得如墨般深沉,淡淡道:“留下老弱妇女,不是你好心,而是为了消耗和拖累,更何况你将他们牛羊全都夺来,这天寒地冻估计也活不下几人了罢?”
熊廷弼跪在地上,但脸上尽是不愤不服,瞪大了眼,抗声道:“殿下,他们女真人打下咱们的城池,不也是一样的烧杀掳掠,我不过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叶赫部人都是虎狼成性,若不以杀威镇压,日后难免还是祸患。”
“我来告诉你错在那里!”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一抹阴影,脸色在一刻白得如同外边飘下的雪,而声音却比寒冰更冷:“咱们的刀虽然快,你可以屠杀他们的军队,战场相遇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可以!但杀戮的对象不该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你要记着一点,咱们是大明军队,不是一群没有人性的畜牲!”这句话委实太狠太重,骂得熊廷弼瞪目结舌却无言以对。
二人的争吵早就惊动了人,孙承宗和麻贵得了消息已经联袂前来。进来后发觉室内气氛静得吓人,见朱常洛脸色铁青,眼底更有痛楚迷茫,跟在朱常洛的身边日子不短,孙承宗从来没有看到过他象今天这样怒极恼极,不明所以之下,虽然想劝却没有张开嘴。
“撤去熊廷弼骁骑营指挥一职,去军法司领三十军棍,送兵部按律处置。”
不敢置信居然这样对待自已,熊廷弼狠狠的瞪大了眼,眼圈已经红了,咬牙跪在地上行礼,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麻贵连忙上前一把拉住,孙承宗终于开了口:“殿下三思,熊廷弼违了军令确实该罚,但看在他并不是为了一已私利份上,而且这次堵截那林孛罗确实有功,就算他功过相抵,不要将他发回兵部,就……就让他戴罪立功吧。”大明惯例以文御武,文官罢了官再回朝是家常便饭,可是武官一旦发回兵部受审,这辈子仕途也就到头了。
麻贵也上前沉声道:“临阵易将是兵家大忌,于士气有损,依末将看,还是以罚代罪吧。”
孙承宗和麻贵二人求情,说的又都很有道理,朱常洛沉默半晌,眼神寒光摄人:“……骁骑营指挥使就不要做了,行刑改在军营前,命众兵围观,以不敬军令者戒!”
虽然挨军棍,只要不发兵部就好。对于这个处理结果,孙承宗和麻贵一齐松了口气,见朱常洛脸色难看之极,不敢多说,连忙拉了熊廷弼出营去了。熊廷弼被打的消息传遍了全营,如同冰入倒进了沸油,轰得一声就炸了锅!众人的心中太子给人的印象一直是春风化雨,却没有想过居然也有这样雷霆震怒的时候,对于熊廷弼挨罚的理由,众军也是莫衷一是,你非我是,说什么的都有。
直到点灯的时候,乌雅端着药进来,见朱常洛一脸灰心失意,上去拉住了他的手,柔声说道:“事情是事情,身体是身体,若是因为事情伤了身体,那可不就成了傻子了么?”说罢将药递到他的手中,眼中温柔无限:“这是宋神医特地为你配的六阳散,快些喝了罢。”
朱常洛叹了口气,一口气喝干,将头埋在乌雅的手中,声音变得低沉:“……我讨厌杀戮,战火一起,野心者固然可以快意江山,可是倒霉的都是老百姓,今日罚了熊大哥,他嘴上没有说,可是我知道他心里一定是不服的,可是……我不认为我罚他错了。”
幽幽的灯光下,少年伏在少女的手中,细碎的声音缓缓在寂静的室中流淌:“他们犯我边境,烧杀掳掠,屠杀无辜百姓,所以无论用什么的计策,就算杀光他们军队中所有人我都不会心软”
“可是不能因为他们这么做了,咱们也就要这样做……其实换个角度想,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熊大哥做的也没错。都说慈不掌兵,看来我真的不是当主帅这块料,可是乌雅……”将头埋在乌雅手心中的朱常洛,声音低的几不可闻:“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这个是我绝对不能容忍的。”
叹了口气,乌雅怜惜的将他圈在怀中,这一刻的她清楚明白的感受到来自怀中这个人的脆弱,就象一个崩到极致的弓弦,再加一点点力量就会弦断弓折,心中无限怜惜,轻声低语道:“我们草原上有一句俗语:狗咬了人,人总不能再咬还回去。”弯起的眼眸如星光灿烂:“屠戮手无寸铁的百姓的人决不是英雄,那是真正强者的耻辱。”
朱常洛没有说话,只是将乌雅拥得更紧了一些,忽然脑海浮现一个人影,一种古怪的酸楚苦涩瞬间弥漫心间,长长出了口气:“这一次,我可真的欠下一个人还不清的债。”
乌雅惊讶道:“是谁?”
朱常洛苦笑一声,似乎是倦极了,只是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