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朝羊祜说过:“天下不如意事,恒十居七八,故有当断不断,天与不取,岂非更事者恨於后时哉!”
朱常洛现在就非常的后悔,噬脐之悔!
不过才过了一天的时光,叶赫从刑部带来的消息对于朱常洛来说不啻睛天霹雳。
等朱常洛和叶赫赶到刑部大牢时,看着王之寀那闪烁不定的眼神,朱常洛当既断定周恒死得必有蹊跷。
“说,他是怎么死的?”
王之寀冷汗淋漓,小王爷一言不发的盯着自已,让他觉得自已好象被人逼到了万丈悬崖上,对面的人只要伸出一个手指头,自已就能晃晃悠悠掉下去,而那一旦堕下,便是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这个人就是睿王朱常洛。
嘴角凝着一丝冷意,眼底的冰寒已如出鞘的刀锋。
王之寀脸胀得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蓦然跪下,“殿下,恕臣……不能说!”
本来以来周恒是死在王之寀酷刑之下,现在看下来竟然不是这样。
一句不能说就是说,不能说就是答案。
朱常洛默然不语,能让王之寀为难成这样而不敢宣之于口的天底下只有一人。
“带我去见下他的尸首罢。”
“是,殿下请跟下官来。”王之寀如蒙大赦,起初不觉得,这一站起来才发现前心后背尽已被汗水湿透。
牢室没有丝毫凌乱,周恒的脸象蒙了一张纸,一片白瘆瘆的惨白,两只眼半睁半闭,当真是死不瞑目。
叶赫上前伸手在周恒尸身上各处一摸,只觉胸口处微有塌陷,撩开他的衣襟,只见胸前微有青紫,若不细看轻易不会被人察觉。
看到朱常洛嘴角那丝淡淡微笑,王之寀就不自觉的心惊肉跳,低下头竟然不敢再看。
朱常洛讥笑着冷盯着他:“王大人好有意思,活的不怕死的怕?”
王之寀默然不语,片刻后用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声调,低声道:“好教王爷得知,咱们刑部秘密处决犯人时,有一种法子,只要用六十斤沙袋压住胸口,不用片刻便会窒息而死。”
朱常洛静了静,“你下去吧,我在这待一会。”
虽然搞不懂这位小王爷抽得什么疯,但是此时他只求能够脱离这位小爷那刺目剜心的视线便是万幸,那怕他愿意在这牢房呆一辈子,王之寀也没半分意见,于是连句客套话都没说,跌跌撞撞的跑出去了。
牢房里静的能听到自已的怦怦心跳,唯有墙上火把不时发出哔哔剥剥的杂声,在这静谧的空间里阴森森的极是恐怖
看着死停的周恒,朱常洛感到极为沮丧。
回想起昨天周恒抱着自已的腿,就凭他望向自已那妖异之极的眼神,几乎可以百分百断定周恒肯定是知道些什么,绝不是单纯为了拖延时间在故弄玄虚。
周恒死的并不冤,按他这次涉案的罪责之重,不是腰斩也是个剐刑,可是他为什么急匆匆的要将他处决?到底是为了什么?
朱常洛忽然想起一句话,活人永远不能保守秘密,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
叶赫从头看到尾,虽然不知道朱常洛为什么这样看重这个周恒的死,可是凭他对朱常洛的了解,就冲他此刻脸色苍白,眉头紧蹙成团,可以断定他必定是遇到了极其难解的问题。
“我不问出了什么事,只是我知道,这天底下的事急是急不来的,赫济格城救我阿玛之时,你送给我一句话,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句话是你当初送给我的,现在我将它再送给你。”
回过头只见叶赫望向自已的眼神一派坚定纯净,没有半分犹豫不定之色。
朱常洛豁然开朗,暗道自已真是越来越不长进了!欲速则不达,有些事急是急不来的,死个周恒有什么打紧,天底下没有永久的秘密,该揭盖的锅早晚是会揭开的,现在只是时候不到罢了。
“叶大个,你说的对,果然是我心急了!”
看着朱常洛灿然一笑,知道他心结已解,叶赫一颗心便放下了下来。
即然人已死,再多留也无益。
朱常洛转过头看了周恒尸身一眼,不得不承认这个人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若不是他的儿子周静官与自已巧遇留下把柄,自已想搞定这位号称万金油的巡抚大人,只怕真的是要大费一番周章。
堂堂一省抚巡、二品大员,就落了个暴尸大牢的下场,不谓不惨。虽然这是他罪有应得,但终究是因已而起。
看着他死不瞑目,想起他死前抱着自已的腿苦求之景,不由得叹了口气,伸手覆到他的眼上,口中低声道,“好生的去罢,虽然你没兑现对我的承诺,但人死为大,你的儿女我保他们不死就是,你九泉有知,当可瞑目。”
叶赫好笑:“这眼皮睁得这老大,你说合就合上了?”
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古怪,在朱常洛抬起手的时候,怒睁的眼睛真的合得严丝合缝。
叶赫惊得瞪大了眼,嘴合不拢来,太邪门了有没有?
朱常洛得意一笑,拉着叶赫刚要走时,忽然发现叶赫的脚步不动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周恒本来紧握着一只手竟然……竟然慢慢的张了开来!
手心中用鲜血写一个字!
玉……
乾清宫内,温暖如春。万历端坐椅上,正兴致勃勃的看着内阁送上来的奏折。
若是此时申时行和王锡爵在此,必定不会相信自已的眼睛看到的这一切。
众所周知,自从万历十年以来,万历皇帝就没正而八经的看过一次奏折,一切全都交给内阁批阅并做出批示,这位皇上要做的只不过是同意或是反对而已,象今天这样自已亲看亲批,若是传了出去,必会惊掉一众大臣的下巴。
山东舞弊一案,上下牵连案子的官员竟达一百多人,几乎囊括了山东一省大小所有官员,若按大明律法,这一百多号人就该全部拖出去斩了。可是考虑到牵连实在太大太广,就算是万历这个手握生杀的皇帝,也不敢做这等大手笔的生意,无奈只得重下圣旨,只将贪墨一千两以上的官员拖出斩首。
午门外血淋淋一溜三十几个脑袋足够让很多人神魂不安,惊心动魄。
杀鸡儆猴,由此引发的效应是显著的。各省巡抚官员,无不提心吊胆,拚了命的填补亏空。因为大哥莫说二哥,山东如此,各地也都如此,谁的腚上都不干净!
朝堂百官风气为之一清,大臣们人人埋头干事,御史言官们全成了锯了嘴的葫芦,风头之上没人敢出头,生怕皇上那天一不高兴,鬼头刀就要落到了自个头上。
这几天可以说是万历亲政以来,少有的最高兴最舒心的几天,本来降到低谷的圣威空前高涨,所有呈上来的折子无一例外的尽是一片歌功颂德。
众口烁金,一代昏君瞬间就成了尧舜再世,圣君重生。
皇上也是人,是人都爱听好话。
至于良药苦口,忠言逆耳的千古至理,在万历看来全都是瞎扯蛋,别人骂你没火,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话说的不够狠、不够绝,没有骂到你的痛点上。
更让他高兴的是派往山东的内监带回来的消息,睿王朱常洛在鹤翔山开发的铜矿产量极丰,银矿虽然不如铜矿,但是苍蝇再小也是块肉,在眼下大明朝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时候,这笔钱就象一场及时雨,来的正是时候。
名利双收,喜从天降。
在没人注意的时候,万历都快笑得合拢嘴了。
好事成双,今日兵部来禀报辽东总兵李如松来到了京城请求觐见。
万历大喜过望,立命乾清宫召见。
都说一顺百顺,李如松是他下旨诏京的,目的自不必用说,就是为了打蒙古那个顺义王扯立克!
而且李如松没有空手来,他给万历带来了一个喜讯和一个……喜讯。
喜讯是李成梁在北方再度大捷,已将海西女真中的哈达部收伏,这是继海西女真中叶赫部俯首称臣后又一辉煌战果。这对于边患四起、暮气沉沉大明来说,无疑就是一剂强心针,其意义重大不言而喻!
万历龙心大悦,想当然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自已刚戴上的这顶圣君的帽子就再多了一层金粉。
可是随后的另一个……喜讯,李如松一反一贯的豪爽大气,一句话说了三四次都没能说出个意思来。幸亏万历心情好,耐着性子听他说明白后,万历差点气乐了!
在李如松别别扭扭的拿出朱常洛留下的定亲玉佩后,万历的眼立马就直了!
玉真的是好玉,细腻如羊脂,触手如丝滑,就算在奇珍异宝无数的皇宫大内也是顶尖之物,就算去郑贵妃宫里也找不出几块这样的无瑕美玉来。
从刑部出来后,朱常洛和叶赫随意漫步街头。
忽然想起一件事,叶赫瞄了一眼漫不经心的某人。
“朱小九,还有一个事,你要不要听?”
叶赫很少用这样的古怪语气说话,朱常洛奇怪的回过头来,蓦然发现某人一向冰山般的脸上,居然出现了一抹可疑的红色,这是大稀罕啊……
面对朱常洛不错眼珠的死盯,叶赫终于理解王之寀的痛苦了,忍不住怒道:“看什么看,李青青来啦!”
“啊……”本来还打算施展伶牙俐齿取笑一番的朱常洛,顿时被这个消息雷的外焦里嫩,果然是屋阴偏遇连阴雨,船漏又遇打头风,声音都结巴了,“她怎么来啦?”
叶赫忍住笑转过头,“我怎么知道,你不会自个去问她?”
这事没让朱常洛为难多久,刚回宫就见黄锦一溜小跑来了,老远就叫:“睿王爷,皇上在乾清宫等你,请您去一趟哪。”
“公公可知道父皇召我有什么事?”
“唉哟,这个老奴可说不好。”黄锦圆白胖脸上尽是笑意盈盈,“不过看皇上的脸色不象是生气的样子,小王爷尽管放心,您新立大功,皇上很是看重您呢。”
乾清宫空旷无人,万历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抚摸着李成梁留下的那块玉。
卸下暴君的面具,他也只是一个普通之极的凡人。
就算时光荏冉流水,寒暑经年,忘不掉的人终究还是忘不掉,本来以为痊愈了的伤口却原来只是结了一层薄薄的痂,经不起任何人轻轻一碰,便是再一次鲜血淋漓,痛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