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情若是久长时?”谢道韫重复了一句,有些迷茫。
无论是如何聪明,如何计量,终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虽然对王凝之是很满意,可对于未来是否会别离,又当如何,谢道韫有想过,却也始终没有答案。
直到今夜里,偶然间听到这一曲江南小调,反而是引发了她的思绪。
可说到底,感情这种东西,哪里是一个人可以决定的?
虽然王凝之有讲过,未来两人更多应该是朝夕相对,可以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准呢?
眼下,王凝之对于这种事情,又是如何看待的呢?
看着她的眼睛,王凝之再开口:“当然在朝朝暮暮!人生不过几十载,又有何事能让我们分离?”
“朝朝暮暮么,那些出征的将士,总不是……”谢道韫皱了皱眉。
“你倒是问问,出征的将士,有几个是真的想去拼命?征兵他们敢不去吗?更别说那些本就吃不上饭的,不过是去混口饭吃。”
“若是要建功立业的呢?”
“你自己不是讲出来了吗?”王凝之笑了笑,“那些人不过是更爱建功立业罢了,人总要有选择,离开妻儿,去建功立业,那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不过是大多人,都不想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想要让自己看上去高尚伟大罢了。”
“在这些人的心里,妻子儿女,和功名利禄,他们早已做出选择了,他们的长情,给了功名,朝朝暮暮的,自然也是那些功名。”
“此言,”谢道韫声音很低,“过于诛心了。”
“是啊,”王凝之笑了笑,“所以,凡事不要太认真,我不是个有什么大本事的人,真要上朝廷,国民生计,钱,粮,土地,人口,我哪儿懂?更别提上阵杀敌了,我的那点儿武艺,你还不清楚?至于领军一方,我连个兵书都懒得研究,能行吗?”
谢道韫展颜一笑,又白了一眼,“你倒是一点儿不羞耻,还挺得意的。”
“这叫做自知之明。”王凝之相当严肃。
“好,自知之明,”谢道韫又往前走,“王二哥,你想没想过,未来几十年,我们要在一处生活,会不会腻啊?”
王凝之跟在她身边,想了想,才回答:“大概也是会腻的吧?”
“为什么?”谢道韫也不意外,这话说不上多好听,但这是实话。
“我想,几十年的日子啊,相处在一起,从陌生,到熟悉,再到你的一举一动,我都了然于心,有时候看见你伸出手,就知道你是要拿什么东西,这样的话,我自然也就懒得看你,因为你在已经在我心里了。”
“别捡好听的说,”谢道韫撇撇嘴,“你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当然在朝朝暮暮,那你又如何认定,未来这般的熟悉,不会导致厌倦?或许那些人,青楼作乐,四野游玩,甚至之前说的建功立业,会不会就是因为厌倦了一成不变的生活,和一成不变的人呢?”
“这当然是有可能啦,”王凝之很自然地回答,“人嘛,总是会有好奇心的,而好奇心又会诱惑人,去尝试未知,当对一件事情很熟悉的时候,自然就会想着,换一件事情来做。”
“那你呢?你也会如此吗?”谢道韫在一棵树下停住脚步,静静地看着地上的小灯笼。
“当然会了,我本来就是个活生生的人啊,好奇心,厌倦心,这都是人的本能,我自然都会有。”
“那……”
“那我会不会未来离开你?这当然不会了。”王凝之笑呵呵地截断了谢道韫的话,直接开口。
谢道韫抬起头,疑惑地看着,“这又是为什么?”
“因为人,除了那些本能,还会有智慧,这就是我们读书以明理的缘故。喜欢,厌恶,都是如此。但智慧则在给我们制定规则,让我们知进退,明是非。”
“本能会告诉我们,想做什么,不想做什么,而智慧则告诉我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微微一笑,谢道韫说:“愿闻其详。”
“其实也没什么大道理,不过是人的责任和担当罢了,老生常谈的东西,”王凝之仰起头,望着天边的明月,“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三年,或许十年,或许更久,我们都会对对方感到厌倦,可我们是夫妻,难道会因为腻了,就互相分离吗?那还叫什么夫妻?”
“不离不弃,忠诚坦然,这就是夫妻间的担当了,就像我今儿是好好一个人,若是明儿运气不好,骑马落下,摔断了腿,你就不会嫁给我了?”
“腻了,厌倦了,也不会分离,而是要继续守护着对方,这才叫夫妻,如果不能做到这一点,那何必成亲呢?还不如去逛逛青楼,腻了就换个姑娘,这样还省的麻烦呢。”
谢道韫皱了皱眉,“你倒是什么都敢说。”
“本来就是这样嘛,”王凝之耸耸肩,“人生在世,有舍便有得,有舍才有得,就像我们,舍弃了自己本该有的自由,换来了相伴一生的人。”
“只不过,你的牺牲会更大些,毕竟你要舍了在自己家里的清闲日子,来王家过一生,王家再好,怕是也比不上你在自己家里舒坦。”
“那是自然。”谢道韫眯了眯眼。
“那我就更要好好珍惜你了,不然你受这么大委屈,以后发起火来,还不追着我打?”
本来听到前半句,脸上露出笑容的谢道韫,在听见后半句的时候,笑容就僵住了,转而带上了一点危险的弧度,“所以,你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怕我打你?”
“这个,”王凝之笑容不变,“怎么会呢,我要是真的怕你,娶你做什么,我要娶一个好的娘子,又不是招募了一个打手。”
瞧着几个孩子都回来了,谢道韫牵过小丫头的手,又努努嘴,“三妹,走快些,天色已经很晚了,早点回去休息。”
跟在后头的谢道粲虽然很听话,但眼睛总也离不开那盏小灯,就在刚才,她发现这灯笼里还有一层,每当走路的时候,摇晃之中,那图案也在旋转变化。
想来这是王二哥所做,姐姐还没发现这个秘密呢!
……
上元佳节。
自黄昏时,整个山阴城,便被点亮了。
联袂而起的灯笼,被细细的绳索连着,挂在大街小巷里,远远望去,就好像一条闪烁着光芒的彩色丝带,将整座城都围了起来,还不止如此,其中脉络,恰恰就是这座城的各大街道。
灯市在南,酒宴在北,几家大些的酒楼,全都被会稽王府给包了下来,以其小厮为辅,而王府中派出大量的仆役,来准备宴会。
北坡高于南,坐在楼上,更是可以将南边灯市一览无余,城中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回奔跑的小孩手里都握着灯笼,笑闹声几乎不绝于耳。
一席一席的餐食被摆上案几,酒水更是几与茶相当,侍女们一列列端着盘子而来,冰着以保鲜的果子也呈了上来。
这一夜,几乎周边所有有名有姓的世族,官员都被邀请而来。
家眷们虽大多在一楼,男女分席而坐,但熟人之间打声招呼,或带着孩子去见礼拜年者,早已经错落而坐。
‘叮咚’一声,王凝之把手里的半个小红果丢进酒中,看着它在其中慢慢融化,在端起来喝一口,果然酸味淡了一些,又给酒里加了点冷甜。
望了一眼底下大厅,今儿来的歌妓也是下了大力气,她们本是些江南女子,却能把北地所来之音,弹奏得丝毫不差,连绵不断,一曲刚歇,新曲便起。
“那便是齐家姑娘了,前几日刚许给了贺家,便宜了贺元礼那小子。”
王凝之回过头,笑了笑,“你不好好在宜兴待着,跑到会稽,是何缘故?”
站在自己旁边的,正是宜兴周氏,周则清,端着一杯酒,瞧着正在上楼的几个姑娘,这家伙前些年跟着家里长辈来山阴办事儿,倒也和王凝之玩过几日。
“我也想在家待着啊,这大过年的,谁乐意跑来会稽,还不是被你害的?”周则清倒也直接,在他的印象里,王凝之这人虽然蛮不讲理,但有一点儿好处,就是他除了故意的时候,大多情况下,是没那个兴趣找茬为难别人的。
“你在宣城出了那么大的风头,结果没两天,我们还没想清楚这中间关系,你就又出口得罪了会稽小王爷,现在谁也拿不准你们王家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我本来是随着家里长辈到会稽,想要探探口风的,赶上了王爷举办这上元之宴,这不就来了?”
说着,还悄悄看了一眼周围,压低声音:“给兄弟来个信儿啊,我们这些人,可都指望着王家活呢。”
王凝之翻了个白眼,“你倒是脸皮越来越厚了。”
“那有什么办法?”周则清耸耸肩,“周家如今在宜兴也过得不容易,大将军年底的征集军资,我们本来是想拖一拖的,谁知道朝廷这次会直接下令拒绝,眼下得罪了大将军,只能来跟着你们混,我又不想得罪了你,攀攀交情,也不为过。”
“两位,聊什么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左氏公子,左连阳走了过来,手里还捏着一把竹骨扇。
“这天气还拿个扇子,你倒是扇啊。”王凝之没好气地说道,左氏倒算不得什么大世族,不过是会稽一带的南方小世族罢了,自王家主事会稽以来,左氏家主倒是相当有眼力劲儿,这么多年了,一向是配合的,就连前段日子,东阳江氏来找事儿,左家都是装死,置之不理的。
而这左连阳,更是承继了父辈们的智慧,平日里悠闲度日,反正王家有要求,那就配合,没有的话,就安生做点生意,这几年更是连朝中都几乎无人,快成了个生意人了。
“这不是为了显摆嘛,哪儿能真扇啊,大家还不把我当个傻子?”左连阳‘嘿嘿’笑着,走近一步,打开折扇,“瞧瞧,卫夫人的墨宝,你王凝之都不见得有几份?”
“你难道不晓得,卫夫人是我爹的老师吗?”王凝之翻了个白眼。
“当然知道了,所以王大人才一定会珍惜她的笔墨,就你这样的,决计是不会给的。”左连阳笑呵呵地说道,又顺着两人的目光往下头瞧,皱了皱眉,“这小子又给放出来了?”
在楼下一边和众人打招呼,一边上来的,正是已经被关在家里月余的贺元礼。
“人家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不放出来,难道要锁在家里头?”周则清冷笑一声。
“嗯?现在还有人敢把闺女嫁给贺家?”左连阳愣了一下。
“齐家的女儿,你还别说,这齐老爷子,倒是真的跟贺家关系好啊,上次齐华义跟着贺元礼,就给家里丢了人,虽然没参与江家的事情,但也丢了面子,今日还敢把女儿嫁过去,啧啧,倒是不怕你们琅琊王氏。”周则清瞥了一眼,却见王凝之一副兴致乏乏的样子。
“想什么呢,琅琊王氏又不吃人,难道还会管别人婚嫁?你当我爹天天闲的没事儿干,拿个名册,研究哪家的姑娘,和哪家的公子,到了年纪,该成亲了?这是媒婆干的事儿好吗?”
听了王凝之的话,周则清和左连阳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尤其是周则清,笑得直喘气儿,“叔平这张嘴,还真是一如当年,我听说你要和谢家,谢道韫成亲?”
“对啊,”王凝之点点头,“记得早点儿开始准备贺礼,你们都很懂我的,如果到时候贺礼寒酸,别怪我不给你们进门。”
“叔平放心,”左连阳笑呵呵地回应,“你要成婚,还是和谢道韫,那自然是会稽一等一的大事儿,别说区区贺礼,你们两口子想要什么,只管放出风来,只要兄弟们能办到,绝不推辞!”
“哟,你小子也能说出这种有气势的话来?”王凝之很是意外,这家伙自己还是很熟悉的,典型的混吃等死型,平日里能混则混,绝不出头。
“能同时巴结一下王谢两家,平日里哪儿有这机会,左氏本就弱小,当然要尽力了。”
“再说了,谢姑娘我们还是认识的,想必她是不想看见自己夫君整日里殴打别人,欺凌弱小的,这也算是帮了我们。”
王凝之翻了个白眼,感情这几位,是把谢道韫给当成救世主了?
“谢姑娘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