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凝之长长出了口气,只觉得心很累。
太难骗了啊!
这么诚恳地骗人,到现在,王凝之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究竟是不是在骗人了。
“咳咳!”
一个故意的咳嗽声把王凝之惊醒,转过头,老爹怒目相视:“说!刚才你单独和他在一处,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桓温会说,我有个好儿子?”
王凝之‘啊’了一声,转头怒视着桓温的已经远去的背影,真是难伺候!
你走就走嘛,临走时候阴阳怪气地来一句‘逸少,你有个好儿子啊!’还长叹一声,这是作什么妖?
“发什么呆!快说!”
被老爹一巴掌拍在后脑勺,王凝之欲哭无泪。
“老爹,我啥也没说啊,他问我,他是不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将军。我就说不知道。然后他问我,他比之当年项羽如何,我说他不如,就这么简单。”
“他不如?”王羲之眉头一挑,和司马昱对视一眼,又一起盯着王凝之,“为什么不如?”
王凝之翻了个白眼:“项羽有虞姬,美人配英雄,千古佳话,他有什么?”
王凝之嘴角抽了抽,到最后也没说出个什么话来,只是又一巴掌抽在王凝之后背上,怒斥:“胡言乱语!”
走回军营的路上,桓云始终紧着脸,时不时偷偷看向走在前边的大哥桓温,眼看着就要入营,终于是忍不住了,问道:“大哥,你真要回去?就凭这小子胡言乱语一通?”
桓温冷冷看过来,桓云顿时闭上嘴,噤若寒蝉,只听得桓温冷笑一声,回答:“胡言乱语?你要是什么时候,能有他一般的胡言乱语的本事,我也不至于在朝中如此难过了!”
“至于回不回去,”桓温的笑容愈浓,“王凝之与我说,天命如此,我倒是要看看,天命真的站在他那一边吗?”
天气渐渐放晴了些,冷风呼啸,从山川之中而过,扬起来的雪,在空中舞动。
王凝之缩了缩脖子,用领子把脸颊都堵住了,窝在小屋子里头,用大被子把自己包住,靠在火盆边,这苦难的旅程总算是告一段落,自己能休息会儿了。
这一路上踩着雪过来,靴子都被雪润湿了无数次,现在都有些软了。
本来自己还打算去发表一下建议,可是在听到具体措施的时候,司马昱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是王羲之亲自出手,把儿子赶了出去。
哼,卸磨杀驴,不像话!
抱着满怀不爽,王凝之把手里的信封好,递给徐有福,“让回去的信使,把这封信送去谢府。”
“是。”徐有福接过信来,转身离去。
而隔壁的房子里,司马昱苦笑一声,“逸少,今日我们能平安归来,还让桓温暂时放下动兵之念,叔平也算是劳苦功高了,你这样……”
“哼,那臭小子,满脑子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你是不了解,”王羲之小胡子一抖一抖的,“他的话,要分辨才行,有的能听,有的不能听,况且出个主意就行了,毕竟是纸上谈兵,你还真想让他来指挥做事?”
司马昱‘呵呵’笑着,心情很好,“就算这样,你也该让孩子跟着看看,多学点总没坏处呀,日后若有机会,入朝为官,也是极好的。”
王羲之摇了摇头,把手在火盆边烤了烤,又抬起手来搓搓脸,说道:“我就是怕他会入朝为官,才故意把他支出去,叔平行事,说得好听些,是天马行空,若说得难听些,就是不讲规矩,这世上,还有比朝廷里,更讲规矩的地方吗?”
“人在河边走,哪儿有不湿鞋?”王羲之脸色沉重,“若是在野之民,还有人给他兜着,大家也不会以此来攻讦王家,可若是人在朝堂之中,那本来就是占着位置,必然被人盯着,他不够仔细小心,做不得这些。”
司马昱安静听着,到现在也只是叹了口气,接起话头,“是啊,名利场里,人心最是贪婪,我看叔平还没这份儿体会,强入朝局,倒也未必是件好事。”
“哼,他还有体会?”王羲之撇撇嘴,说道:“我就想着赶紧让他成亲,然后他爱去哪儿去哪儿。”
“哈哈,”司马昱笑了笑,指着墙上的地图,说道:“来看看,荀大人领军已到此处,今夜开始,来军入城,我军出城,如此往复,到得何时?”
“一日即可,再多了,可就露出马脚了。”
……
黄昏已至,王凝之睡得香甜,却被人一把推醒,作为一个有高度警惕心的人,王凝之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火,毕竟,敢这么大摇大摆地越过徐有福进来,除了老爹,就是几位大人了,而他们肯定不会直接进来的。
“老爹,吃饭啦?”
“睡觉也没个睡觉样子,都不看看这是哪里,这是宣城!是让你这么懒散的地方吗?把口水擦擦!”王羲之挥了挥手里的信。
听到王羲之吩咐,徐有福赶紧狗腿地上来,递上毛巾,王凝之胡乱抹了一把,接过信来,看完以后,有点儿尴尬。
“老爹,跟你想的不同啊,大哥没出手,娘却杀鸡儆猴了。”
信是郗璿写的,这字迹辨识度极高,内容很简单,就俩点,第一,会稽有两个小世族,一个想着趁机搞点事儿,联络了外头的山贼作乱,可还没等实行,已经被抓住,如今被郗璿全部收押,家主以及几个领头的,还有山贼们,都被处决了。
第二,郗璿在信里说,自己如今请了阮容过去小住,打算好好欣赏一下雪景,所以就不过来了。
闻言,王羲之叹了口气,声音多少有点儿低沉,“我与你娘多年夫妻,虽知她心志之坚,不输于男子,却总是不愿意让她来面对这些,可惜努力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让她也掺和进来了。”
“娘以前都不知道这些事儿?”王凝之表示怀疑。
“你懂什么!看别人下令杀人,和自己下令杀人,能一样吗?你娘如此一个心地善良之人,这次的事情,恐怕让她很是难受。”
王凝之眼皮子抖了抖,老娘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或许不假,但这点事儿,就想让她难受,恐怕不太可能,不过看着老爹一副愧对心疼夫人的模样,王凝之也就不打算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
“这冰天雪地的,不过来就好,我这几天都很发愁,要是你娘真的过来该怎么办,想了好几个法子,都不太行,现在她要盯着阮容,盯着谢家,脱不开身,倒是给我解决了心头大患。”
王羲之端起一杯茶来,笑呵呵地边品边说话,今儿一来让桓温暂时打消了出兵,二来又收到家里夫人的来信,让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王羲之父子俩都很轻松,可别人却不是,宣城的氛围依然是相当紧张,桓温在上午离开之后,并未退兵,而是征西军的营地里,一片肃然之色,军士们换防,巡逻的力度,甚至要比之前更大些。
司马昱一整个下午,都在城墙上,直到晚上才下来,回了宅子,看见正悠闲自得,在书桌上挥墨的王羲之,苦笑一声,“逸少,你为何如此轻松自在?”
王羲之‘呵呵’笑着,回答:“尽人事,听天命而已,我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又何必忧愁?”
“我今儿一下午,都在担心桓温会不会进攻,怕我们根本撑不到明日啊!”司马昱坐了下来,重重叹了口气。
“若真是那样,咱们束手就擒便是了。”
“哼,我可没看出来,你打算束手就擒。”司马昱撇撇嘴。
“王爷,”王羲之淡淡回答,“桓温若真打算今日动手,那和我们分开之后,便该动手了,没什么值得拖到下午的,桓温也不是个行事拖沓之人,他等着,恐怕就如叔平所言,是要看看这所谓天命,究竟如何了。”
“所幸我们的援军,明日就会到达,桓温到那时候,自然会退军的。”
“可我们毕竟只有一万援军,还是些老弱病残,根本打不了仗的。”司马昱叹了口气。
“桓温又不知道,再说了,一万人打不了仗,还走不了路吗?我现在倒是觉得,叔平之计,当会成功。”王羲之笑了笑,“荀蕤已经去了半路等待,想必他会把事情都安排好,你我只需要出现在城墙上,让桓温知道,我们没有跑路,胸有成竹便是了。”
冬天的白日总是过得很快,转眼之间,大地已经被黑夜笼罩,只有宣城上火把,将整个宣城,都点亮了。
而对面的征西军营地里,巡逻的军士们,同样带着火把,整个营地就好像是天上的星星一般。
不多时,一队人马连火把都没点,趁着夜色而归,走在最前头的,正是振武将军桓云,一脸的阴沉,大踏步进入营地。
很快到了桓温的大帐外,桓云掀开帘子,走了进去,扫了一眼,里头坐着的,几乎是所有的将军,而他们各个甲胄在身,就等着命令。
桓温独坐高位,人在火光之中,面无表情。
“大将军!”桓云抱拳行礼。
“说吧,情况如何?”
“从入夜开始,自东而来的扬州兵,络绎不绝,我们的探子三里一哨,发现他们的人,以前至后,不见尽头,恐怕这次建康真的是把全部身家压在宣城了。”
桓云的脸色很难看,本来的计划便是,天黑之后,只要确定了宣城外援情况,便要动手,桓温表现出的,被王凝之所言打动,与其说是信了天命,不如说是在迷惑敌人,夜间突袭,总好过白日里大张旗鼓。
可自己就是负责调查情况的人,还未入夜的时候,便有手下来汇报,宣城的援军已经快到了,桓云亲自出去查看,却发现这援军,源源不绝而来,绵延数十里之地。
因这夜色不浓,天上星罗棋布,地上还有积雪,故而他也不敢靠的过于近,站在小山坡上一看,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援军。
“大将军,即便是整个建康的军士都到了,尚未修整,也不是我们的对手,扬州兵毕竟还在路上,而且我们后方武昌,还屯着数万兵,只要您一声令下,弟兄们今晚,就给您拿下宣城!”
“大将军,区区宣城,弹丸之地,一鼓可破之!”
“我的意见是,围城打援,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趁着那些建康所到之兵立足未稳,一一击破,将他们绞杀在这宣城外。”
“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打下宣城来,宣城一破,我们放出些人去,他们必然如那丧家之犬一般,仓皇逃窜,到时候在路上散布消息,建康军不攻自破了!”
“大将军,倒不如直接绕过他们,直入建康?”
“那怎么行,就算入了建康,我们毫无退路,岂不是会被扬州兵给围了?”
“没有必要,我们需要的,是朝廷的支持,又不是真的和朝廷开战,这岂不是因小失大?”
“哼,建康居然真的敢把军队都派出来,朝廷上那些胆小怕死之徒,难得也如此有决心,看来是逼急了啊!”
“要真是这样,那这场仗,还真的不如不打!”
人人各有说法,大帐里各抒己见,等着桓温来拿主意,只有桓云不发一言,他知道今夜就是桓温打算动手,以策天命之时,却发现敌人之援军,声势浩大,恐怕桓温心里,已经不打算开战了。
就在此时,一个仆役匆匆而来,跪在地上,大声汇报:“大将军,车胤大人已经醒来,刚喝了汤药,特意吩咐我前来,有一句话要讲!”
“说。”桓温脸色难看了几分,淡淡开口。
别说他了,就算是桓云的脸上,都闪过一丝鄙夷,大家都是铁血汉子,风里来,雨里去,手上沾满了血的,今儿还是第一次见识到,人真的可以文弱至此,平日里自称什么智谋过人的车胤,被一个毛头小子几句话给气得吐血昏倒,足见车胤之废物。
不过这件事情,此时倒也没几人知道,桓温和桓云自然是不会讲的,宣城那边也来不及把消息传出去。
“车胤大人说了,请大将军万勿犹豫,趁夜进军即可!”仆役汇报之后,便退了出去。
桓云心里‘呸’了一声,车胤这种拿不上台面的东西,能说出什么好话来?不过是自己丢了大脸,想要拼命鼓动开战,来掩盖自己的事情,当我们看不出来?
傻子才听他的!
果然。
桓温的神情坚定下来,淡淡开口:“明日一早,开拔,回武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