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入卷帘。
二楼上,张彤云默默地坐在一边,目光时而落在正在侃侃而谈的几人身上,时而落在那微笑陪同的谢道韫身上。
能侃侃而谈的,当然就只有坐在中心位置的那几人,王凝之,朱明启,张玄,至于其他人,这时候基本上只能做个陪衬来听着了。
没办法,若是王凝之没来,那大家可以说是江南士族年轻人的一次聚会,当然是无所谓身份高低的,虽然也会对张玄几人有些尊敬,但还不会那么明显,而眼下却不一样了。
不过对于王凝之几人现在说的什么钱塘春景,张彤云并不感兴趣,让她最好奇的,是坐在王凝之身边,他的妻子,谢道韫。
自己见过她一面,是在上次张道御来钱塘的时候,张彤云的印象很深刻,因为她是在自己之后上台的,却是第一个站在了道尊面前的,那三问直到现在,都让自己时不时想起。
只是那个时候的谢道韫,还是穿着女装的,人温文尔雅,带着和善的笑容,嘴里的话却是字字珠玑,咄咄逼人,甚至能让张道御都无奈相对。
自己一向自忖才女,即便是全天下,也未必有几个女子胜得过自己,论样貌,自己绝对不输任何人,论家世,自己是吴郡张家的女儿,论才学,即便是男子,自己也不遑多让。
可即便回去之后,再多次的回想,张彤云也不觉得自己能在道尊的场子里,做到如此地步。
倒不是那几个问题有多厉害,平心而论,不过是取巧罢了,自己准备一下,也能想得出来,可自己有一点,却是无论如何,都不如她的,那就是在那样的场合之中,自己没有那个胆子,却做那样的事情。
是多么强大的自信,才让她一个女子,敢在全天下人的面前,去挑战道尊?
自己输了,输的不是才学,不是智慧,而是那种自信。
再打量几眼。
今日,谢道韫穿着的,大概是她丈夫的衣服,略微有些大,但还算撑的起来,这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和之前印象中的温婉大方不同,她似乎多了几分洒脱和自然,男子的衣服穿在身上,居然有那么几分合适,虽然只是安静地坐着,却让人不敢忽视。
在看到她嘴角那点微笑的时候,张彤云忽然明白了,对了,这就是王凝之平日里的做派啊!
果然,这就叫做夫妻同心吗?
没来由的,有几分羡慕,几分嫉妒。
她才是这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了吧,陈郡谢氏之长女,就算是公主们,在她面前也没多少尊贵。
更重要的是,她嫁了个好丈夫,虽然张彤云很是看不惯王凝之那副得意洋洋的,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可是不得不承认,他对妻子,绝对是非常好的。
这一点在没见过他们夫妻的人眼中,或许是因为那一首传遍天下的催妆诗,可是只要见到了谢道韫,看到了她时不时望着丈夫的那个眼神,便知道她是有多幸福了。
这才是一个女子,最幸福,最珍贵的事情了。
想到这里,张彤云眼神暗淡了几分,这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像她一样好运,受到上天眷顾呢?
她是陈郡谢氏的女儿,爱的人就是琅琊王氏的儿子。可自己同样心仪那琅琊王氏的公子,却是吴郡张氏的女儿。
人家是天造地设,父母亲戚盼着早些成亲;可自己却是难于上青天了。
张彤云轻轻叹了口气,默默地向着自己的心事。
而她不知道的是,谢道韫之所以不参与丈夫的谈话,原因就是想要多瞧瞧她。
看着张彤云眼里神色变化,最后落寞地低着头,谢道韫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虽然和张彤云没什么接触,但自己还是大概能看懂她心里想些什么的,毕竟在今年过年期间,自己就和一些姐妹们,打听过这个人了。
既然嫁到了王家,那王涣之就是自己的弟弟了,弟弟想要娶个姑娘,还托自己和大嫂帮忙,谢道韫当然是要认真对待的。
这次来钱塘,主要也是为了这事儿,毕竟丈夫这个人,在这方面,是在是神经大条。
用丈夫的话来说,这世上非亲非故的女子,只能分为两种:
妻子,还有其他。
最初听到这个话的时候,谢道韫是很无语的,心里很是替徐婉和赵天香鸣不平,但转念一想,又有些沾沾自喜。
有个这种神经大条的丈夫,好像也是个好事儿,反正到目前为止,王凝之确实是说到做到了,每次自己情绪不好的时候,他是一半一半,细腻的时候能主动发现,粗糙的时候就算了,找他谈心,那纯粹对牛弹琴。
但这就很好了,哪儿能要求他时时刻刻都关注着自己呢?若真是那样,别说他了,就算是自己都嫌累。
况且,在经过长期的观察,确定丈夫在面对其他姑娘们的时候,连一半一半都没有了,只有对牛弹琴,谢道韫就非常满意了。
所以,想要丈夫来钱塘,帮三弟侧面打听试探一下张彤云的想法,那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
估计就算是人家小姑娘有心,被丈夫胡搅蛮缠一通之后,也会好事儿变坏事,亲家结仇家。
张彤云这个小姑娘,按照自己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还是很不错的,样貌自不必说,相当出众,钟灵毓秀的地方,水灵水灵的姑娘。
才学的话,也是相当可以,毕竟身为一个女子,能随着家里兄长,去江州论学的,必然是有几分真才实学,况且这一点,也不是那么重要,就像自己和丈夫,都是有些名声的,出门在外,也是能引经据典的,可两人在家里,大多数时候,还不是吵吵闹闹,哪儿有那么多之乎者也?
然后,就是看为人了。
就从自己的印象来看,当初在钱塘,道门大会上,谢道韫记得,张彤云就在自己前头,问了一句‘道生万物,为何不同,有的花儿三月开,有的花儿腊月开?’这样有趣的问题。
这是讨了个巧,但也留有余地,既然问的是这种,自然就不是为了在那么多世家子弟,名门豪族,座上高官,甚至道尊面前去表现自己,况且留有余地,那就是说,她不过是个小女儿心思,想要逗个趣儿,又怕弄巧成拙。
能把问题,问到这个程度,足见她拿捏得恰到好处了。
也能看得出来,张彤云是有些骄傲的,但并不到狂妄的地步,反而会为别人着想,就算对面是个小道士,也不愿给人以难堪。
从这一点上说,哪怕是自己,或者丈夫,都不如她一个小姑娘,毕竟自己跟着丈夫时间久了,很多时候,都会显得咄咄逼人。
就连上次回家,妹子谢道荣都说,感觉大姐现在说话更温柔了,可话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味道,却也更加浓重了。
世家子弟,往往目中无人,当然了,像丈夫这样有本事的,大家都会觉得难以亲近,就更别提那些本事不怎么样,脾气还大得很的那些人了。
而吴郡张家,毕竟是江南四大士族之一,张彤云,也算得上是金枝玉叶了。
可她还是能照顾到一个小道士,不踩着他来给自己扬名,这就足见其善良了。
至于今儿她时不时就偷偷看自己,谢道韫自然是懂得,因为这样的眼神,见过太多次了,几乎是每次自己和一些姑娘们共同出席什么地方,她们就会拿自己来和她们比较一下,谢道韫早已经习惯了。
接下来,就是想个办法,看看这姑娘,对三弟究竟是个什么想法了。
而这个时候,王凝之也瞥了一眼那边低着头的小姑娘,眼珠子转了转,“张兄,你也知道,我大哥如今已经是去了建康,他基本上都没出过会稽,这次要去建康常住,多少有些不适应,跟我说,那边就是老人家太多了,虽然有些年轻人,但大多也跟我们王家子弟不熟悉,你去年不也在建康待过么,有什么好法子?”
张玄愣了一下,并不明白王凝之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开玩笑,王玄之什么人物,刚去了京城,就传出陛下很是欢喜,还邀请他一共鉴赏书画,这样的人,还会觉得在京城无聊,找不到朋友?
怕是想要跟他结交的朋友太多,王玄之都挑花了眼吧?
心里暗暗腹诽,嘴上还是说道:“建康毕竟与其他地方不同,天子脚下,很多事儿,很多人,都与咱们不同,王大哥或许可以多去参加一些……”
王凝之听了一会儿,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些,其实我们也都有想过,但毕竟人生地不熟啊,就算我大哥想去,有的时候吧,人家也未必愿意邀请,你也知道,如今王家在朝廷上,可是有人不待见的。”
“这样吧,张兄,你不是过些日子,要去建康么,你去了之后,有什么好玩的,多叫上我大哥一起,我大哥这个人,实在是太腼腆了,还是熟人比较好办事儿,咱们也打过好几回交道了,总比个陌生人强。”
对于王凝之这话,张玄皱了皱眉,正常来说,不论如何,自己和王玄之,怎么可能相约一起出去游玩呢?
可人家已经表达了善意,自己若是拒绝,既于礼不合,也对张家没好处,眼下,倒不是说需要和琅琊王氏做朋友,毕竟立场的相对,已经注定了竞争的关系,可是也没必要得罪人。
然而,若要在这个时候,说什么‘没问题,大家都是好朋友’之类的话,那让这些坐在旁边的江南士族子弟们怎么想,觉得张家背叛了大家,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小人呢?
犹豫之中,那边的谢道韫倒是开口了,只不过她的目标,不是张玄,而是张彤云:
“张家妹子,我上次回家的时候,听三弟说起,你和你家里的兄长们,去江州论学,可是让人大开眼界,张家子弟的学问,令人敬仰,尤其是我也身为女子,知道女子读书的不易。”
“夫人过誉了。”张彤云不清楚她是什么意思,但这种话,自然是要谦虚回答的。
“你都能如此有学问,那想必张家几位兄长,更是人中翘楚,我家里大哥,最喜欢的就是谈书论道,你们也知道,”谢道韫笑着点点头,这次却是冲着张玄说了:
“我家里爹爹,很是重清谈学问,尤甚爱道,就连我夫君,都耳濡目染,爱桃品道,张兄在道门学习多时,对道学必然是颇有心得,若是能和大哥论道讲学,必是人间美事。”
张玄终于笑了起来,点点头,答应下来:“既是如此,那我进京之后,必是要上门叨扰了。”
这两口子,明显是要自己去找王玄之,肯定不会是为了什么道学,王玄之怎么可能那么无聊,去了建康,研究学问?
况且,别的不说,就一点,王凝之或许爱桃,却绝不可能是因为道统,虽然接触不多,可是王凝之这种恣意昂扬,目空一切的德行,谁看不出来,他还能对道学有多少尊崇?
这种人,隐士未必是个隐士,但狂生是绝对的狂生。
只不过,既然人家抛出善意,那自己当然也该接受,能多个朋友,谁不愿意呢?何况还是琅琊王氏这样的朋友。
虽说大家是个竞争关系,但君不见那谢奕,和桓温还是好友呢?
至于他们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就等去了建康,见到王玄之,再看吧。
最关键的是,用道门来做这个引子,那自然就不会有什么多余的麻烦,王羲之甚是爱道学,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儿,而他的儿子们,自然也对此颇有研究,哪怕是王凝之,当初不也三问道尊?
而自己跟着道尊学习多年,也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两个爱好道学的年轻人,在一起坐而论道,自然是合情合理了。
见到张玄点头答应,谢道韫再开口,“夫君,你们一群大男人在这儿喝茶聊天,我们这些女子,多有不便,还不如我和兰儿去外头逛逛,瞧一瞧这春日的美景?”
王凝之回答:“夫人,我陪你去?”
“那倒不必,没得搅了夫君兴致,”谢道韫笑了起来,“只是我对钱塘,不太熟悉,若是有熟人引路,自是方便许多。”
说罢,便瞧了瞧张彤云,张玄瞧见这一幕,自然是明白,便开口:“小妹,你在这儿也没什么乐子,不如陪王兄的夫人,出去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