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
夫妻俩走在上山的路上。
谢道韫虽是一身素色长裙,但在这最后灿烂的霞光中,仿佛也染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风吹过裙摆的时候,就好像是那微微摇曳的裙摆上的小花,真的活了一样。
手里拿着几支在路上采来的鲜花,谢道韫带着笑容,很是开心。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书院里的环境,总是能让人很轻松愉悦。
不过丈夫好像不是那么的快乐。
“怎么了?一直看我。”
王凝之脸上显露出犹豫之色,试探着问道:“夫人,你今儿心情很好?”
“是啊,”谢道韫不明所以,点了点头,“书院里的日子轻松又愉快,难道你不喜欢?”
“要是能不用读书,我就喜欢了。”王凝之干巴巴地笑着回应,又问道:“你上次说的,带了礼物来给梁山伯,是那些水利一道的书吗?”
“是我们家里,关于江南水系的记载,这天下之水,终入大海,脉络无穷,又总在变化,历朝历代,治水修坝,都是无可避免的事情,”谢道韫想了想,说道,“我虽不算精通,但也知道,多看些前人治水办法,方案,或许能对梁山伯有些帮助吧。这次他的法子,在扬州试验成功,等今年毕业之火,王卓然大人,必会为他推荐,到时候扬州水系,与他自然关系匪浅。”
“不错不错,他要是真的能将这连年水患给处理好了,不说万古流芳,起码能被百姓们称颂个几百年。”王凝之点点头。
谢道韫皱眉:“人家可不是为了这些的。”
“明白,梁山伯嘛,当然是真心实意在为了百姓做事儿,怎么可能是为了那些虚名呢?”王凝之笑了起来,“要是说别人,我还多少质疑,可梁山伯,我就信了。”
谢道韫瞥了丈夫一眼,“有什么话,就别这么来来回回兜圈子了,直接说不行吗?你到底想说什么,有什么值得你如此纠结?”
王凝之挠挠头,多少有些尴尬,“这个,我其实是想问,那个祝英台那事儿。”
“祝英台?”谢道韫皱了皱眉,“她怎么了?”
“那个啥,上次咱们来书院的时候,你不是跟我说,要让我住山上去吗?我问了山长,他说学子就要有个学子的样子,山上不是给我住的地方,把我给训了一顿,还说不能带坏风气,尤其是我们的亲戚的情况下,所以也不让你住下来,你说的这个,我怕是实现不了了,那老头子实在太难说话了,我也没法儿把那个祝英台的情况,给讲清楚。”
瞧着王凝之忐忑的样子,谢道韫楞一会儿,突然间,就笑了起来,笑得开心,还扶着丈夫的肩膀,才让自己能站稳些。
“怎,怎么了?”王凝之惊疑不定。
谢道韫好不容易才停住了笑,说道:“你就是为这个?”
“是啊。”王凝之陪着笑脸。
“那不过是当时一句话而已,我当然不希望我的丈夫隔壁住着个姑娘了,不过也要看情况啊,这里是书院,你是个学子,当然要守规矩。”
顿了顿,谢道韫又说道,“至于祝英台,我可不会担心她,你也太小瞧我了,不是什么靠近你的姑娘,我都要提防几分的,再说了,人家祝英台来这儿,难道是想看你不成,祝英台那一双眼里,还有什么比得过人家大哥梁山伯的,你就别自作多情了。”
王凝之脸上的笑容僵硬了,“这怎么绕来绕去,就变成我自作多情了?”
谢道韫拍了拍丈夫的胸口,“别人还值得商量,祝英台就算了吧,你们俩唯一的交集,就是心情不好了,扒在墙头上互相对着骂,当我没见过?”
“夫君啊,”谢道韫很诚恳,“就算你想要我紧张你一次,也麻烦你用点心,找个能引起我注意的人行吗?”
王凝之的脸彻底黑了,“你这就太看不起人了些,我怎么说也是在外有贤名,在朝有官职,天底下喜欢我的姑娘多了去!”
“是,这我不否认,”谢道韫点点头,脸上却露出一个很怜悯的笑容来:“但是这些人里,绝对不包括祝英台的,你就死了心吧。”
“可是,可是你当初,明明就……”王凝之不死心地说道,这怎么转了一圈,自己成了这个受害者?
“当初?”谢道韫挑挑眉,“当初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谁叫你当真了?”
王凝之哑口无言,好久,才说出一句:“我还是很怀念大家刚认识那会儿,都有些拘谨和真诚。”
已经牵着丈夫,快到客房的谢道韫,瞧了一眼天边浓烈的晚霞,微微一笑:“没办法,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嫁给你,当然是会像你一样,说话越来越没个靠谱的时候。”
王凝之瞧着妻子一副自在的模样,在会稽的时候,她可不是这样的。
注意到丈夫的眼光,谢道韫一边进了院子,示意绿枝去准备晚餐,一边问:“怎么了?”
“我就是突然想到,环境确实会影响一个人,”王凝之慢吞吞地说道,“这书院里总是这样闲适,就连你都能放轻松下来,这大概也都是因为山长吧。”
谢道韫笑了起来,“你说得对,山长与世无争,有时候是个严肃的夫子,只问学问,有时候又是个有些可爱的老人家,只关心一些小事儿,这样的山长下,书院自然也就与世无争了。”
王凝之喟然长叹:“叔父活得通透啊!”
谢道韫‘嗯’了一声,牵着丈夫的手,“这大概才是真的隐士之风了,山长到底是聪明人,他本就是个教书先生,又不算王氏的本家人,为官做宰既非心愿,亦难实现,索性就不在这上边下功夫了。”
“不错,要是王家人都能像叔父一样,老爹就能省心不少,”王凝之叹了口气,“只可惜,莫说是王家,就算是整个大晋,又有几人能做到?大隐隐于市,叔父身为山长,多少年学子无数,却能秉持本心,而那些所谓的隐士,看似游历山水之间,心却永远都挂在建康。”
“像叔父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若都是他这样的,早已经天下大同了,不是么?”谢道韫笑了起来,拉着丈夫进门,“快些吃一点,就下山去吧。”
“这还没到开学呢!我就不能住在你这儿?”王凝之愤愤不平。
谢道韫捂着嘴笑了起来,“我当然想要你住下,但我可不能去找山长说这事儿,要不你去?”
王凝之急忙摇头,“我今儿骑车,已经快把腿都蹬断了,我可不想再去骑车。”
月上枝头。
月光如尘,洒落大地,这小青峰的月色,更加美丽。
院子里的躺椅上,王凝之抱着妻子,目光远眺,山谷里的月亮,已经升起了小半个,银白色的月光,从山间来,将整个小青峰,都铺上了一层微光。
低头看去,远方钱塘,灯火辉煌,大街小巷里的灯光,星星点点,将每一条街道都串联了起来,整个城市的脉络,就在此刻显露。
“明日,我们下山去,到茶楼里瞧瞧,再去钱塘湖边转转,春天的钱塘,还是很美的,既不像夏日那样炎热,也不像秋天里的多雨。”
谢道韫枕在丈夫胸前,伸出一根手指来,戳着丈夫的胡须,“这是为什么,你一向不都是喜欢摆足了架子,等着徐婉来拜见吗?而且,怎么不休息几日,这很不符合你的作风啊?”
“我是什么作风?”王凝之一愣。
“偷奸耍滑,能坐着就不站着,能躺着就不坐着,”谢道韫很认真地回答。
王凝之捏了捏妻子的脸,“我有什么办法,不赶紧下山去,被那老头子抓住可怎么办?我堂堂王家二公子,怎么能像个小书童一样,被他这么使唤?”
“好,都依你,”谢道韫很是慵懒地回答,“我会让绿枝去准备些礼物的。”
“干嘛要带礼物,大家都这么熟了。”
“我可不想落得个亏待人的名气,再说了,就当是为了给你的徐有福撑撑场子嘛。对了,有福呢?”谢道韫疑惑。
“呵呵,你可真是太善良了,只可惜别人感受不到你这份儿心意了,”王凝之冷笑,“那个不要脸的,弄了一大堆礼物,结果自己抬不下山去,咱家里的护卫们,又都是在山下住的,只能自己一趟趟往下跑,还厚着脸皮,跟我要了香水,傍晚的时候,又说是要去山下,提前跟什么街上的阿婆约好了,明儿去拿她那儿的甜糕。”
“舔狗啊,舔狗!”
谢道韫笑得开心,只是在最后一句的时候,愣住了,问道:“舔狗是什么?”
“舔狗,是一种很神奇的动物……”
听完之后,谢道韫揪了揪丈夫的耳朵,“你这是在说有福?”
“当然了,我说的还不够明显吗?”王凝之长叹一声,“反正我是努力过了,也算对得起我们多年的兄弟情义,他执迷不悟,我已经救不了他了。”
同一片天空下。
建康,太初宫,文德殿外,高高的台阶上。
司马聃就站在栏杆前,少年人总是长得很快,已经要比王凝之在京城的时候,高了许多,虽然脸上的稚嫩还未褪去,但这一段时间以来,太后与诸位大臣商议之时,经常会把他叫来旁听,已经不再只是学习读书了,所以眼神中,已经有了许多的成熟。
望了望北方的天,又从袖子里取出来一张纸,瞧了瞧上头的内容,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看了,嘴角露出一个冷笑,“剑气已横秋?朕倒是要看看,你王家的剑,究竟有多锋利!”
将纸叠好,司马聃转身:“请道尊来。”
不多时,张道御出现在台阶上,拱手:“陛下。”
司马聃回过神来,“道尊,母后那里,可定下了?”
“是,”张道御回答,“太后已经定下,王玄之入京,暂入尚书省,任尚书右丞。”
“尚书右丞?”司马聃愣了一下,有些疑惑,“王玄之只要一个尚书右丞?朕还以为,非仆射而不得呢。”
话音刚落,司马聃又皱眉:“尚书右丞,右仆射,尚书令,这条路和朕想的不同,尚书左丞佐尚书令,总领纲纪。右丞佐仆射,掌钱谷等事,左右仆射分领尚书诸曹,左仆射又有纠弹百官之权,权力总是大过右仆射的。王玄之弃控百官之权,而取钱粮杂事,意欲何为?”
“以一个尚书右丞入位,这是何意?母后如此安排,王家能接受?王凝之‘剑气已横秋’他大哥却只要一个尚书右丞?”
张道御上前一步,低声:“陛下,第一批的探子,以书信及时,只是把兰亭之会时候,大略讲了,还未讲的仔细,我们的人已经回来了,兰亭上,王羲之和谢奕,还曾说过……”
春天虽然已经到了,可建康的夜里,还是有些凉意,风吹过司马聃的袍子,他却似乎感受不到。
“所以,琅琊王氏的剑,就是陈郡谢氏吗?哼哼,”司马聃冷笑,“王羲之打的好算盘啊,若是如此,母后的安排,倒也妥当,王家既然想要重入朝堂,那就要做出些事情来,既然他们打定了主意,要去对付桓温,那也由得他们,军队给了谢家,总比给了桓温好。”
张道御顿了一下,又说道:“陛下,太后还吩咐,尚书左丞荀蕤,多年为国,辛苦劳累,为陛下分忧,特有赏赐。”
司马聃闻言,笑了笑,“还是母后想得周到,颍川荀氏,向来以忠字标榜,我们很需要这样一个人。这朝中,总是需要敢说真话的人才行,也只有这种刚正,才能压得住那些歪风邪气。”
“陛下,您这可是意有所指啊。”张道御笑了起来。
司马聃‘哼’了一声,从袖子里抖出来那张纸,递了过去:“你瞧瞧,这家伙整日里不做实事,就会扇阴风点鬼火,挑拨是非。”
张道御微微一笑,“您也看过王凝之写的了,这小子还是如此一鸣惊人,旁的不说,如今军队里的那些将领们,倒是都挺喜欢他。”
司马聃深深地呼吸一口:“王凝之啊,不论如何,朕总是该承他的一次人情。这样吧,帮朕传出去,就说朕很是喜欢卫夫子的大作,自己也曾临摹学习,此次听闻王玄之入京,甚是欢喜。”
张道御点了点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