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来楼。
小包厢里,琴声还在继续着,一切都显得那么美好。
听到王凝之的话,谢道韫忍不住笑了笑,回过头来,瞧着丈夫的脸,“嘴这么甜呢?”
王凝之点点头,“都是肺腑之言啊。”
“是吗?那看来我只需要接受夫君的赞美,不用管你会有什么要求了?”谢道韫端起案几上的茶杯,“过时不候噢?”
“别别,”王凝之非常真挚地接过她手里的茶杯,亲自吹凉,“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还真有点儿事,要跟夫人商量一下。”
谢道韫微微一笑,说道:“夫君不妨说说看,只要不是太离谱,看在你今儿带我来听曲儿的份儿上,我们都可以商量着来。”
琴声绵绵而过,看似平静而雅致,但小桃红的手指却是在不断地拨弄,只不过对她而言,更多的是一些习惯性动作罢了。
注意力几乎都不由自主地落在对面那一对夫妻身上,男的丰朗俊逸,女的天生丽质,虽然这屋子里还有多人,他们也未有什么动作,但那种亲昵的感觉,却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重要,只看两人时不时互相瞧着对方,便知道自己今儿的那些羞人想法,估计都是不可能实现的了。
小桃红注意到,谢道韫坐得笔直,而王凝之则懒散地靠在软垫上,可每次谢道韫回过头,眼神之中,都仿佛只有她的丈夫一般,至于王凝之就更不必说,他的一双眼睛从来就不会安分,左右乱瞟,可能让他落目最多的,还是妻子。
而楼中的几个姐妹虽然在旁边伺候,却几乎近不了身,只能是做一些端茶准备点心的伙计,等放在桌上,便都是由那个王家的丫鬟来安排的,而徐有福也坐在那角落里,似乎是见怪不怪了。
看来平日里,这小两口,也是如此的生活情况。
心里叹了口气,只看王凝之对他妻子的态度,恐怕也不会给自己什么机会了,至于谢道韫就更不必提了,自己见了她都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可她却能这样温柔地对待自己丈夫,在看见她伸出手为丈夫整理衣服时的神态,小桃红便知道,自己是没什么希望了,有这样的妻子,还会有别的心思,那才是怪事。
带夫人来这种地方,虽然他不是头一遭,但确实够奇怪了。
因为一般人带自己的夫人来乐坊,要么就是已经上了年纪的老爷夫人,人家也确实就是过来听个曲儿的,毕竟来这里听曲,和请姑娘们上府演奏,那需要的钱可不一样,若不是开宴,一般是不会有人私人相请的。
至于另一种,则是年轻人们,大多是聚会之类,大家都会带上夫人,在大厅里聊天说话,而自己则和其他的姑娘们一起演奏,不过这种也不多,毕竟对于公子们来说,带夫人来这里,那可就真成了听曲儿了,那还有什么意思?
别的不说,就连和姑娘们说说话,都要小心翼翼,哪家的公子会愿意呢?
可不小心翼翼也没办法,毕竟能给自己做夫人的,自然也是世家小姐,谁又怕了谁?
大概这几年里,也只有眼前这两人,明明是夫妻,还一起来乐坊,偏偏还是在小包厢里,单独要自己弹琴来听。
想到这里,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和自己想的不同,自从自己进来之后,王凝之除了冲着自己笑笑,就没有别的表示,就连和自己说话,都是他的妻子来,看来自己想着借王凝之的东风,是很难了。
如果今晚之后,自己敢出去乱说,甚至做出些暗示,那未来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对于这些青楼乐坊的姑娘们来说,这行业里头,大家该懂的都懂,如果是些公子哥儿来,那即便只是听了首曲子,或者聊了几句,看上去很简单,但是姑娘们也大可以肆意宣扬,就说什么两情相悦之类的,一来给自己添些光彩,让大家都觉得自己很受欢迎,二来也不会引起什么麻烦,毕竟对于这些公子哥儿来说,这也算是件风流雅事,谁不想有几个红颜知己呢?
而且,毕竟是他们来的时候,花钱请自己的,总不能说一点儿意思都没有吧?否则何必要挑自己呢?
可以说这是一件两全的好事儿了,不论是成婚的,会觉得自己依然魅力十足,下次继续来找自己,还是未婚的,更加想着让自己能被姑娘们青睐,哪怕是出去跟别人吹牛,也是不错的。
但是今儿不同,有夫人在的时候,总是要仔细考量的,毕竟,不是谁的夫人都会这么大度,陪着丈夫来这种地方听曲儿就已经很难了,还要说什么丈夫和楼里的姑娘是红颜知己,这就会让夫人们很不爽,感觉好像是自己拦不住丈夫就算了,甚至还要陪着丈夫来见红颜知己。
而看谢道韫这个样子,大度不大度的不清楚,只看她对丈夫的那种关注程度,恐怕就不像是个能接受丈夫在外头有什么‘红颜知己’的样子。
当初这两人成亲,王凝之一首催妆诗名动会稽,人人称赞这绝对是个好丈夫,但也有不少人,风言风语,说什么‘不过是两大世家联姻,王家为了得到谢家的支持,还真是不遗余力’之类的话,尤其是对于嫉妒王凝之的公子哥儿们来说,这都是很平常的话。
可是在今天,自己算是真的亲眼看见了他们夫妻二人的相处,小桃红就明白了,那些人不过是在胡说八道,诋毁别人罢了。
想到这里,小桃红嘴角也露出个笑容来,既然人家两口子这般和睦,自己也就别想着那些有的没的了,省的到时候惹恼了人家,反而不美,还不如就真的弹首曲子来听,王凝之既然请了自己来弹琴,还带着夫人,那就是真觉得自己琴艺不错,若是能以琴动人,让他们两口子时常来听一曲,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很大的宣传了,不是吗?
整个会稽,谁不盯着这两口子呢?有时候要宣传自己,也未必真的非要拉扯上什么男女关系,就真的是以琴艺扬名,也很不错啊。
前些时候还听说,钱塘那边有位叫杜雪的姑娘,就是凭一手棋艺,打动了一位王公子,如今已经赎身而出,两人开起了店。
说是做出新糖来,还有什么糖霜糖水的,很是受到欢迎,还跟那位王公子出双入对的,怎么看未来都是一片光明。
她一个青楼姑娘都能凭下棋有了今日,我一个乐坊的姑娘,难道不能凭着弹琴博一个前程?
谁说楼里的姑娘,就一定要靠取悦男人了?
想到这里,小桃红就把心思重新放回了面前的琴上,打定了主意,今儿一定要一展琴艺,让这两口子以后出门也能对人称赞自己,顺便有空了再过来听。
虽然琴音明显不同了,但王凝之是没有时间想的,因为他正在眼巴巴地等着谢道韫的答案。
谢道韫则似乎感受不到丈夫的焦虑,只是把目光放在手里的茶杯上,好久了才开口,神色相当不渝:“你想给马文才介绍去军中?”
王凝之点点头,“前几日兰儿不是给我们来信了么,给我的信里说马太守前些时候向把儿子给彭城那边介绍过去,可是马文才拒绝了,打算去最前线。那最前线,要不就是荆州桓温的地盘,要不就是扬州,豫州,徐州这边,你爹他们几个的地方。”
“马文才想去哪儿?”谢道韫淡淡开口。
“他想去哪儿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若是去了桓温手下,是个麻烦啊。”王凝之回应,“钱塘,吴郡,吴兴,这都是江南士族的地盘,本来他们在张家没有搭上张道御之后,算是一蹶不振,可若是和桓温牵上线,那就不一样了,死灰复燃不说,他们为了得到桓温的支持,一定会大肆将江南物资输送,还会在朝廷上说些不该有的。”
“马文才本身不算什么,可马太守一旦和张家合作,加上桓温,恐怕扬州这一带,殷浩大人就更加难以支撑了,上次桓温兵过宣城,就已经逼着他辞官,好不容易起复,本就对扬州掌控不足了,若是这三郡之地再离心离德,恐怕……”
王凝之很无奈,但还是要慢慢讲,要是换个别人,当然很好安排,自己能想到的这些,谢道韫自然可以想到,甚至会比自己想的更加全面,对方案和办法也是尽善尽美,但没法子,谢道韫对马文才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这王凝之是清楚的。
就算是当初在钱塘的时候,谢道韫便很是不喜马文才,不论是下棋,还是论武,都算是教训了一顿他,而也是因为这些,所以在上次两人再回书院的时候,马文才都是离得谢道韫远远的。
而去年冬天,在谢家的时候,两人讨论起这些书院学子,谢道韫虽然也认为梁山伯之流,会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不会是个能征善战的将军,但也没有对马文才有几分改观。
用谢道韫的话来说,那就是‘现在看起来马文才确实适合入军,可他究竟有几分本事,还未可知,但就凭他那贪恋战功,轻功冒进,便知他还需打磨’所以到最后也是保留意见的。
可眼下,要做这事儿,那就必须要她点头才行,一来王家在军方势力微弱,甚少有直接管辖地区,尤其是边境地带,自从当年王敦后,王家对军务,都很少会插手,这片地区,是谢家多执掌,谢奕,谢尚等人来做主官,虽然名义上都属桓温统帅,但实际上各自为营。
二来,王凝之可没打算为了一个马文才,让妻子不高兴,所以要避免桓温和江南士族勾连,再加个钱塘太守祸乱扬州,这事儿要处理,但也可以换个方式。
“夫人,你要是实在不喜欢他,那我们也可以用别的方法。”
谢道韫闻言愣了一下,“什么方法?”
“马文才想入军立功,马太守也想这样,所以才会有这些麻烦,那如果没有马文才这个人了呢?”
谢道韫看向丈夫,见到他的目光越过窗沿,似乎是在看着天边的月亮,嘴角虽然挂着微笑,可眼中的冰冷,却和平日里大不相同。
“你认真的?”谢道韫声音很轻,心里却想到了那时候在钱塘,自己去翠微镇上的那个晚上,丈夫也是这般神态,只是在那生死之间,他似乎要更加冷漠张狂些。
“自然是认真的,”王凝之回过头来,眼里的冰冷消失不见,就仿佛从未出现过,“我是挺欣赏马文才这种敢想敢做的脾气,可我没打算为了他费多少心思。哪怕他真的去了桓温手下,麻烦也不是处理不了,无非伸手剁手,伸头砍头而已。”
“我可不想让你为了这么点小事儿费心思,你不喜欢,咱就不管他。”
谢道韫打量了丈夫一眼,嘴角微微一弯,“说的倒是轻巧,我夫君这么爱重我,生怕我受一点儿不痛快,那我还不得投桃报李?”
“我回去就去给爹爹写信,不过我可要跟你提前说好,马文才这个人,我能让爹爹安排他就不错了,想真的带兵统帅,那就看他自己表现了。”
王凝之点点头,“这是自然,什么才是好将军,能打胜仗,这些东西可不是咱们能懂的,就算是看在他也帮我对付过齐王,上次在钱塘也跟我们一起给张道御添堵的份儿上,还他一个情,后面他是能立下战功,封侯拜相,还是一辈子窝在军营里,当个小官儿,跟我们没关系。”
“说起来,明年也就是最后一年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书院?”
王凝之整个人的动作都呆滞了一下,然后才干巴巴地开口:“我还需要去书院?”
谢道韫挑了挑眉:“为什么不去,你还没学完呢,今年就已经因为各种事情几乎都在四处奔波了。明年还不打算去?”
王凝之摸了摸鼻子,略显尴尬,“这个,你也知道,我这文采斐然,书院里又没什么意思,再说了,读书都是为了做官,我本就有了官身,何况老爹还是安排我要去做隐士的,读书实在……”
谢道韫瞪了一眼,“什么话,凡事有始有终,岂有不去的道理?何况读书怎么就是为做官了?读书明理啊!”
王凝之很无辜地看向她:“我还不够明理吗?”
“你倒是说说,你明什么理了?”
“天大地大,夫人最大!”
谢道韫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