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立在山崖上的道人沉默了一瞬:“且便随他们去吧,只要他们自己不后悔就是了。”
“这……”那年轻道人眼神复杂,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
“你还没看明白吗?”站在他前方的道人终于回过身来看他,“晋廷也好,三清山也罢,没有谁想要插手这孟氏的事情。”
年轻道人垂下眼去,闷声问:“只是为了一个孟彰?”
“你竟是还没想明白个中根由。”那位道人沉沉叹气,索性问,“阳明观背后真正站的是谁?”
那年轻道人拧着眉头琢磨一阵,不太确定:“……阴世里的那些阴神神尊?”
那大师伯方才错开目光去。
“一个孟彰再如何强大,也敌不过这个族群的正朔,更敌不过我整个道门。晋廷和三清山退让,默许孟氏立足、发展和壮大,真正的关键还是那些阴神。”
他甚至转回身去,继续看那苍茫群山中的霭霭白雾。
“还是那句话,那些阴神既然在阴世中正位天地,真正开始履行祂们的神职,执掌祂们的权柄,总是需得将祂们的触觉伸向阳世这里。”
“孟氏,有阳明观在,便是那些阴神着落在世间的触觉。”
“我们可以不看那孟氏本身,却必须要看那些阴神。”
那年轻道人眉头仍是皱得死紧:“大师伯,这是三清山的意思?”
那道人没应声,但年轻道人却不会错领他的意思。
“那……这茅山,这茅山果真是被让给阳明观了?”
阳明观背后有阴世诸多阴神,三清山默认了他们乃至是整个孟氏发展;至于晋廷那边……
更不用指望了,晋廷,又或者说那位颇有贤名的东宫太子,对孟氏的态度是明摆着的客气。
这样数下来,茅山不是被许给了孟氏和阳明观是什么?
“……那我们呢?!”年轻道人握紧了拳头问,“我们怎么办?将山门法脉从茅山里搬出去吗?”
那道人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并没有,就像我们现在也还是在这茅山上一样,只不过……”
“往后,我们若与阳明观发生了矛盾,便端的只看我们自己的手段了。”
那年轻道人愣了一下,原本激动的情绪像是被人浇了一盘冷水似的,激灵一下,整个人都冷静了。
“去吧,领着你的那些师弟师妹们好好修行,莫要随便参与那些杂事。”那道人交代说。
“……是,大师伯。”年轻道人愣愣回了一声,转身脚步木然回去了。
这处山崖上便只剩下了瞭望远方的道人。
山风忽然而起,吹拂着他长长的大袖。
“……你真的就打算认了?”一道声音由山风裹夹着送到了道人耳边。
道人并不觉得意外,甚至连眼神都不曾动一动。
“为什么不认?左右孟氏也好,阳明观也罢,都不是那霸道到不容人的做派。他们容得下我百草庙一脉。”
停了停,道人又说:“若我百草庙一脉中有那不甘心的,那正好,只要他们不曾走偏了路,他们只会一直发奋前行。”
“或许,我百草庙还能再出几位仙人。”
山崖边上的绿草随风滴落几滴干净透亮的水珠,水珠中亦有声音传出。
“我看过了,阳明观和这孟氏行事都很是正派,这茅山上有我们的安身之处。再说……”
水珠中传出的声音陡然一变,似笑非笑。
“不说这才刚到我们茅山这里来落脚的孟氏,只说早在十来年前就立庙的阳明观。这么久的时间都过去了,你们才反应过来,想着要争一争了?”
风声中传出来的声音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很是坦然:“当年阳明观在这里立观的时候,不知道才堪堪过去这些年时间,他阳明观、孟氏便已经有这般气象了。”
“是我小看他们了。”
山风撞过不远处的山石,另有闷闷的声音传出。
“晋廷倒是出奇地没有小看他们,但也不是什么都没做,默许了。”
一样的。
这一片山崖处顷刻间就都沉默了下来。
“是的,就很奇怪……”树梢招摇中,也有声音传出。
“那东宫太子与其说是不想管,没空管,还是……不敢管?”
“怎么说?”
那从风中、从水滴中、从岩石中传出的声音同时出声问。
不同的音色合在一起,又回荡在这山崖间,乍一听上去竟很有几分空明。
招摇树梢中,那声音说道:“我留心观察过了,那东宫太子对孟氏的事情很是谨慎。”
“早先时候是安阳孟氏,如今则是……”
“这茅山孟氏。”
风中的声音按捺了片刻:“这不合理!”
从两支孟氏的实力来说,不论怎么看都是留守在安阳郡那边的那支实力更强横、根基更扎实、名望更厚重才对。
为什么那东宫太子反而对茅山这边的这一支孟氏的事情更谨慎?
这一支孟氏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小心的?
“但这是事实。”那树梢招摇间传出来的声音被质问了也不见动摇,仍是那般的确定。
“可,可是这不合理……”水滴声中的声音说道。
树梢处的声音都懒得应话。
山崖上站立的道人凝望着远处那一座气象万千的祠堂。
“这一支的孟氏……”怕真不似他们早先以为的那般简单。
“幸好,他们的行事甚为正派。”道人最后说。
山风中、水滴声中、岩石中还有那树梢处,一时都再没有声音传出。
似乎这背后的诸位道人如今也正凝神打量、观察着那孟氏,细究着孟氏祠堂那边每一点气运异象背后的真实。
“……但孟氏是世族。”
世族……真的会有行事正派的吗?
祠堂里的孟珏等人不理会外界的诸般猜测揣摩,这些属于孟氏的天命气数更是不曾受到什么影响,它们只在那馥郁的香火云烟中略停一停,便向着人运与地运涌了过去。
恰也在此时,站在大鼓前的谢娘子将手中那鼓槌迎风扬起,重重落在鼓面上。
“嘭!”
鼓声落,气运落。
祠堂大门上横挂的牌匾上四个大字似是被天人手持玉笔、沾染气运勾勒而成。
“孟氏宗祠。”
晨早金灿的阳光和这金粉灿耀的辉光混在一起,都不知道是这阳光照亮了横匾,还是横匾为这阳光增色。
气运浸润了横匾后,又很快从横匾中分出,重新化作天运、地运、人运散开。
天运归于命星,隐入苍茫天冥;地运归于地脉,散入洪浑土地;人运归于各人,匿于其人三尺虚空。
看上去,似乎和祭礼开始以前也没有分别,但所有人也都知道——不一样。
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