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望族,但并不奢靡。孟彰体弱,多得家人体谅,可有些事情,却还是守住了底线。
明明是有别于往日的结果,但孟显却似乎全不觉得讶异,他很自然地给孟彰将碟子收起,另送了一盏清水过来。
孟彰捧着清水,并不喝。
“二兄,”他看着孟显问,“你今日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心事?”
孟显静默一阵,忽然抬起眼来看定了孟彰,问:“阿彰,有一件事,我想觉得……还是应该要问一问你。”
孟彰面上乖顺,眼底却闪过一丝异色。
果真是跟他有关。
“你问。”他道。
孟显很有些犹疑,但他还是将问题给问出来了。
“阿弟,你每日里那样的辛苦,可有想要减轻这些痛苦的时候?”
孟彰沉吟着,一时没有应答。
孟显细看着他的脸色,也不催促。
少半响后,孟彰抬眼,点头对孟显笑:“不瞒二兄,我确实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每一次呼吸身体都在抽痛的时候,每一次躺在床上躺得腰背酸痛的时候,每一次走下床榻却只能倚在内室的软榻往外看的时候……
“但是,我都已经过来了。”孟彰意有所指地道。
孟显面上未见异色,显然没有听明白。
“那……”他踌躇一阵,又问孟彰道,“如果,如果这世上另有一种秘药,可以让你不那么痛苦,你会不会想要试一试?”
都到这个时候,听得孟显这样一个问题了,孟彰又怎么还会猜不到阳世天地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半垂下眼睑,遮挡去眼底的戾气。
是有什么人,将他拖了出来,给五石散做辩护?
“只我一个人的话,”孟彰面上不显,仍自慢慢跟孟显说话道,“我是不愿意的。”
他此刻的身体,连支持他流畅说话都做不到。
孟显看定了他,眼底的犹豫汇聚又散去,散去又汇聚,如此几番反复。
孟彰凝望着孟显的眼,继续道:“此刻的疼痛,对于我来说,也是一种活着的证明。”
虽然在孟彰的前生中,类似五石散的玩意儿也会在削减份量后,用在临床急救等等状况上,但孟彰不能跟孟显这样说。
尤其是当下。
“它提醒着我,我仍然活着。”
“它也牵系着我,告诉我,我仍在这阳世天地里,而不是落到了阴世天地中。”
孟显眼底正在汇聚的犹豫渐渐减慢了汇聚的速度。
孟彰看得清楚,便继续道:“二兄,我跟你说句心里话,你可不要告诉旁人哦。”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还特意压低了声音,仿佛生怕旁边真有什么人将话给听去了一样。
孟显被孟彰的作态给逗得一乐,也点了点头,会意凑到孟彰近前,压低声音给他做保证。
“你说,”他道,“我绝不告诉旁人。”
孟彰点点头,用只跟你分享秘密的语气,道:“二兄,如果有那样的秘药在,我大概反而会憎恨它……”
孟显愣怔了一下,似乎在这梦境世界中回忆起了什么。
孟彰并不着急,耐心等着。
孟显的脸色很快稳定下来。
“为什么这么说?”他低声问道,好像有些好奇,又好像没有。
“你不是那样容易迁怒的性子,阿彰。”
孟彰一整面上表情,端肃看着孟显。
这其实是很可乐的事情,毕竟孟彰的脸色太过苍白虚弱,身体又单薄,看起来比他原本的年纪还要小个两三岁。
明明是幼童的模样,却偏要做出一副大人的姿态来,如何不叫人发笑?
但孟彰做得认真,孟显也就跟着端正了面上神色,认真等待着孟彰的说法。
“很简单的事,”孟彰道,“如果有这样的一种秘药在,阿父阿母连同他们为我延请来的医者,为何不早早将它寻来给我?”
孟显听着,竟然有些怔忪。
是了,为什么阿父阿母和诸位医者们,不早早为阿彰将这秘药寻来?难道他们不知道有这种秘药的存在吗?
不可能吧,五石散连他们这些小郎君都知道,阿父阿母这些当家之人,又怎么可能不曾听说过?
“既然阿父阿母及诸位医者都没有提起这种秘药,那么这种秘药,怕是有着什么不足之处。”
孟彰还在继续。
孟显认真听着。
“不论这种秘药的药力是不是我能够承受得住的,但结果都一样——我不能消用它。”
顿了一顿,孟彰又道:“何况,纵然这种秘药真的有药效,它应该也只是一种诓骗。”
“我的身体这样破败,不是什么秘药能够弥补得了的。既然如此,那秘药要真还能有药效,大抵也只是作用在我的感知、我的神魂上。”
凝望着孟显的眼,孟彰继续分析。
“诓骗我的感知、我的神魂,让我的神魂、感知与我身体的实际情况出现偏差……”
“二兄觉得,到最后,我会怎么样?”
孟彰的肉身本来就已经破败到了极限,倘若他的神魂、感知在这个时候被秘药的药力诓骗,自认为自身的身体正在好转的孟彰,必然是要行走、要随心所欲地去做他想要去做的事情的。
可问题是,他那破败的肉身,能够支撑得住他的任性吗?
不,不能。
所以到最后,孟彰只会加速离开这方世界,向着阴世天地坠落。
这不是在救他、帮他,这是在要他的命!
“二兄,你说……我又怎么会不憎恨它?”
孟显一个激灵,眼底的犹豫与迟疑终于消散殆尽,恢复本来的清明。
他定了定神,细看着坐在床榻上的小郎君:“阿彰?”
孟彰笑了起来,轻轻颌首。
孟显轻吐一口浊气,坐了回去。
“所以,”他打量着四周,“这里是我的梦境?”
孟彰已是阴灵,平白无故的,不会轻易出现在阳世。
但孟显就是看见了孟彰,这如何还不能让他想明白?
孟彰再点头,他不甚舒服地活动了一下身体,眉眼才稍稍缓和下来。
虽然孟显自己没有发现,但在孟显破去那重迷蒙的时候,束缚着孟彰、将他锁在昔日状态的那种力量就在渐渐消散。
当然,孟彰并不完全是因为这个变化才放松下来的。
更多还在于,他发现这梦境世界表面那正在淡去的色泽。
这代表着,孟显的这个噩梦世界在坚定地向着正常的梦境世界变化。
“二兄,你在做噩梦。”孟彰郑重道。
孟显握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掩去尴尬。
“我也没有想到的……”他为自己辩解道。
孟彰深看他一眼,却是问他道:“二兄,阳世那边厢到底发生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