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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宅》是作家天外星野17岁时在杂志上连载的小说,一经发表便大受好评,完结之后更是评价极高,甚至得到了直木赏的提名。
故事背景是幕府末年,正是动荡不安的时代,理念之争十分激烈,暗杀层出不穷。在故事一开篇,作为武家之女的女主角德子便亲眼目睹了父亲的死亡。在斩杀了其父的刺客即将杀死她那一刻,德子被一名浪人所救。穿着赤红小袖的浪人砍倒刺客之后,回过身来,将刀扔在德子脚下。
他让德子自己选择杀或不杀。
德子将利刃刺入刺客的咽喉时,夏目合上了书。
明明是激烈至极的感情,连那些铅字都要跳出来撕裂纸张似的,然而夏目读来,却仿佛有一块寒冰滑进了他的胃袋。
他只觉得冷。
文字是有力度的,力破纸面;对白是有声音的,混杂着哀嚎与哭号的嘶喊;故事是有色彩的,凄艳而哀恸的猩红。
然而,却有一双冷酷的眼睛,自更高的地方俯视着。
夏目贵志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在似乎能燃尽一切的火焰之下,有一种比冰还要冷的东西,存在于那里。
要怎么形容呢?
比《狭间》更纯粹,比《鸦》更残酷,没有一丝温度的……恶意。
对,恶意。
掩藏在激越的愤怒与憎恨之下的恶意。
——沙罗小姐在写这本书的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夏目同学?”水岛蝶子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吃饭了,过来坐吧。”
“啊,好的,我这就来。”
夏目点点头,收好书走到餐厅,在天外沙罗身边坐下,恰好的是,水岛京也在谈《火宅》。
“你居然会卖出那本书的版权,我挺意外的。”他从热气腾腾的火锅里夹了一块萝卜放在自己碗中,“那本书刚出来的时候,有不少影视公司都找过你吧。可你全都拒绝了。”
“嗯。”天外沙罗夹起一块油豆腐,想了一下才回答,“那本书是我做的一个梦,我那时候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看着自己的梦被搬上大银幕什么的,简直是羞耻play。”
“现在就不会羞耻了?”水岛京脸上掠过一丝嘲讽似的神情。
“我也不是白活到二十七岁的啊。别的不说,唯有脸皮的厚度,我敢说是与日俱增呢。”沙罗笑眯眯地把油豆腐吃下去,“倒是水岛大师你,都三十多岁了还跟毛头小子一样纯情得让我惊讶啊,去年冬天你在箱根把蝶子妹妹拉住亲了一口,亲完才发现这是真人的时候,你那表情我可以笑十年。三十多岁的男人还会想小姑娘想得出现幻觉什么的……”
“咦咦咦????”水岛蝶子捂着通红的脸发出一连串意味不明的惊叹。
“噗——咳咳、咳咳咳咳!你这家伙……到底什么时候……咳咳咳咳!!!”水岛京呛得死去活来。
“京、京叔、总之先喝点水……”水岛蝶子慌忙给他倒茶。
“唔噢,我可是一直在那看着呢。”天外沙罗单手托着脸颊,露出恶魔般纯洁的微笑,“那次不是薰风社举办的旅行吗?远子邀请我就去了,那天晚上我刚好喝得有点多,有些热,所以去院子里透透气来着。刚巧看到了那么棒的场景我也想不到——水岛大师,我是真的没想到您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一面呢。”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你、你赶快给我忘掉!”不知为何呛得更厉害了的水岛京一把将茶杯朝沙罗了过去,“蝶你也是,别听那女人胡说八道!”
“你那时候还对秋山说,你只要远远守着那朵花就够了……我当时就在想,这家伙,到底在胡说些什么啊。”沙罗接住杯子,倒满一杯茶以后递给水岛蝶子,“想念一个人,想念到看到幻影、想要随幻影而去,你知道这种感情,叫做什么吗?”
不知为何,夏目贵志忽然觉得,沙罗小姐的眼神,看起来十分复杂。既有落寞,又有自嘲。她微微笑着,吐出了那个字。
“爱……那是爱啊。”
她又嘲讽似的扯了扯嘴角。
“我在看到蝶子妹妹的时候就知道了。《花的名字》的女主角,是以她为原型写的吧?只有死亡能将她从男主人公身边夺走,换句话说,你无法接受任何一种失去她的可能——除了无可避免的死亡。就这样还说什么‘只想当个守护花的人’,你真是笑死我了。”
水岛京终于缓过气来了,他脸颊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一下,问道:“我说,你是不是想找我吵架?”
“当然不。”沙罗笑得十分纯洁无瑕,“我只是想欺负你一下。”
“呼。”水岛京深深吸了口气,“那你呢?”
“什么?”沙罗伸筷去夹火锅里的肉,一副得意而自在的模样。
“《火宅》的男主人公,你曾经爱过吧,一个穿红色小袖的男人。”水岛京淡淡道,“你可能不记得了,你获得薰风社的新人奖的时候,是我给你颁奖的。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在制服外面披小袖的习惯。养成那个习惯是在你刚开始写《火宅》的时候吧。”
啪嗒。
肉片从筷子上滑落,掉进火锅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要说‘爱’,《火宅》的女主人公在男主人公死后,毅然拔刀自刎的感情,可比《花的名字》激烈太多了。”水岛京以漠然的语调说了下去,“在你写《火宅》之前,有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你什么都没有写。伴藤先生那时候是你的编辑,在闲谈时候,他有说过,你那时候……”
“不是‘爱’喔。”天外沙罗忽然打断了水岛京的话,用筷子捞起方才掉进锅里的肉,“我说过了,那只是一个梦而已。”
“是吗。”水岛京不置可否,开始吃起碗里的萝卜,“随你怎么说吧。”
夏目贵志适时地端起茶壶,为天外沙罗倒满一杯茶。
“要喝茶吗,沙罗小姐?”
“刚好我有点渴了,谢谢你,夏目君。”
天外沙罗接过茶杯,冲他一笑。
方才有些危险的气氛渐渐散去了,只有水岛蝶子还微微红着脸,没法从水岛京亲了她这件事里回过神来。天外沙罗和水岛京转而谈起了三岛由纪夫和太宰治。
“太宰先生,其实是个很敏感的男人呢,他那种观察别人的本事,只能说是天赋了吧?就算三岛由纪夫不止一次表示过讨厌太宰治,讨厌他的作品,讨厌他整个人。甚至在聚会时候当面对太宰治说‘我不喜欢太宰先生的作品’,太宰治也对他说‘你尽管这样说,可你还是来了,所以还是喜欢的呀。对不对,还是喜欢的呀!’……该怎么说呢,太宰先生果然很狡猾。在三岛由纪夫去世之后,他给川端康成的信件被发布出来,里面可是提到了他看了三遍斜阳,每一遍都很喜欢呢。哎呀,太宰先生果然说的没错——果然还是喜欢的呀。”
听着天外沙罗这么说,水岛京却得出了和文学完全无关的结论。
“这么看来,一定要在死前把所有的信件和日记都烧掉才行。”他脸色不大好看,“我可不想被后人拿来当作逸事品头论足。”
“害怕被人发现你其实很喜欢我的书吗?”天外沙罗笑嘻嘻地夹起竹轮,“没关系的,我不介意哟。”
“我很介意!”水岛京微微别开头,“再说,根本不用后人评说——我本来就不讨厌你的书。”
“哇!这么坦率还是我们的别扭鬼水岛大师吗!”
“吃你的饭!我又没说喜欢!”
“哈哈,我很开心喔。”
……
一顿饭就这样在友好的气氛里拉下了帷幕。水岛蝶子去厨房收拾碗碟,而天外沙罗和水岛京继续讨论文学。这次已经讨论到了战后日本女性文学,特别是以林芙美子为代表的女作家们,其个人经历对其文学作品的影响等等。两个人在“这类女作家究竟取材于自己的生活,还是将生活文学化”这一命题上无法达成共识,已经转战书房,决定用各种各样的专著来一决胜负。
夏目长长的叹了口气,决定留在外面,不去涉足那个趋向于白热化的战场。
他思考了片刻,还是翻开书,接着之前看到的部分继续看了下去。
……
杀死刺客并不是仇恨的终结。红衣浪人由刺客的刀法分析出了他的出身,确定他是幕府派来的。他问德子是否要复仇,德子抱紧了刀,拜托他教自己刀法。
在那之后,两人便一起踏上了复仇的道路。
……
……
……
不知是否是看了这本书的缘故,夏目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十六岁的天外沙罗。她比十四岁时高了不少,青春期那种过分的骨感,有了少女的曲线。那张褪去了稚气的脸庞,已然显现出日后那种官能性的美貌,有如初绽的花朵,吸引着旁人的视线。然而她身上那种刀锋一般凛然的气质却分毫未减,不如说,反而变得更加强烈了。
像是见了血的刀,带着危险的味道。
在她身边,披着赤红小袖的刀灵散漫地架着刀,脸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
“喂,到了,大小姐。”少年一般的青年停下脚步,随意将下巴朝一边的屋子那儿一扬,“喏,就在这了。那个叫青江的家伙。”
天外沙罗停下脚步,望向那所住宅的眼瞳,已然变成了危险的荧蓝。
在她身后,红衣的刀灵嗤笑着,不屑一般耸拉下一边肩膀。
“这么浓的血腥味,我大概能想象到里面的场景了。品味这么差,他是把自己的脑子扔进垃圾桶里搅拌了三十圈以后才塞回脑壳里吗?”
十六岁的天外沙罗一语不发,只是迈步朝那座房子走去。在门口写着【浅沼】的门牌前停下了脚步。
透过米色的窗帘,可以看到温暖的昏黄灯光。阳台上晾着一家四口的衣物,可以看到一套十分可爱的小孩的衣物,柔软的嫩粉色上衣上还缀着可爱的蝴蝶结,大概是还没上小学的女孩的衣服吧。
天外沙罗眼瞳之中荧蓝色更深,她侧过头,唤了一声刀灵的名。
“赤音。”
“了解,大小姐。”
红衣的刀灵高高吊起一边嘴角,刀光一闪,门锁发出细碎的哀鸣,而后,门扉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了。
浓烈到熏人欲呕的血腥味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