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过了操场和礼堂,在路上驶了会儿才到目的地。赵元说,救人如救火,你们先进去,我把车停外面去。邱睿应了声,带着孟凡和虞惜就跳下了车。
这一带的机关大院都是统一的规制,办公区和家属区分地很开,中间有好几道门,都有岗哨和卫兵看守。
俞家在东南角的僻静处,和前面那些筒子楼和单位楼房不一样,是独个儿的房子,挺大的,底下的院子载满了花草,靠角落的地方还有个人造水池,里面放了太湖石,养了一些小金鱼。虞惜儿时是在老家江西长大的,一个贫瘠的小山村,村上连店铺都没有,平日买个东西还得搭村长家的三轮车开个半小时到镇上去。村里清一色是单层的矮木板房,顶上糊上浆纸再盖上一层茅草就算了事了。遇到刮风下雨的时候时常漏水,有时候连屋顶都会吹飞了。
所以,她第一次看见这样漂亮的房子,这样好看的池子,那天一直站在水池边很久。俞庭玠让勤务把她的行李拿进去,然后从台阶下走下来,揉了揉她的脑袋问:“喜欢吗?”
他揉她就像揉着一只小宠物似的,她莫名就是一阵脸热,垂下头点一点。
俞庭玠笑了,搭着她的肩膀把她带进屋里:“这个不算什么,屋里还有你更喜欢的。”她扬起脑袋看他,眼神透着纯真,带着询问,就像他以前养过的一只茶杯犬。俞庭玠哈哈大笑,双手按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弯下腰来:“不过,你得跟我约法三章。”
离得太近了,他一张俊脸仿佛要和她贴在一起,她的脸一下子就红到了耳根。那时候根本不明白什么叫喜欢,什么叫心动,她只是觉得局促、紧张,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他好像又笑了一下,是那种善意的微笑,以一个长辈的姿态,然后直起腰来:“我的要求很简单。第一点,你要听话。第二点,你要听话。第三点,是你必须要听我的话。”
她那时候真的楞了一下。然后她知道了,这个看上去斯文和善的哥哥,骨子里并不是外表看上去那么温和。
但是,后来她就发现了,只要她乖乖听话,他就对她很好,给她买漂亮衣服,让张嫂做她喜欢吃的菜,还会辅导她的学业。
他是名校毕业的高知识分子,在总参做了几年事,所以说话做事总带着他那一套,态度谦逊斯文,话语千回百转,但是本质的目的是一致的,总要得出个结论,要是你和他的意见不合,他就要你给个所以然来,往往逼得人面红耳赤哑口无言。
所以,敢于和他说话辩论的后来就成了两种人,一种是谈论前便胸有成足不至于话语前后矛盾被他揪住的,一种就是像虞惜这样的——听话、听话、听话。
就像他的铁哥们儿江珧说的那样“不要妄图和他作对,更别妄想和他打嘴仗,他能不愠不火一直说到你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虞惜一直都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所以从来没有不自量力地想和他对抗过。不过,她有自己那一套对付他的办法。
但是,这是建立在不是多么大的事情上。
“小晋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你急成这样?”虞惜路上问邱睿。
说起这个邱睿就叹气:“这事儿也是元子告诉我的,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他好像看上了一个女人。”
“早恋?”虞惜愣了愣。俞老爷子有三女一男丁,俞大小姐早些年没和前夫离婚时生了两男丁两女娃,俞庭玠就是长子嫡孙,正儿八经的俞家太子爷,未来的继承人。所以,在他这一辈里,那些比他小的都得被他管束着。俞晋就是俞四小姐俞音的独子,平日虽然飙车玩鸟不务正业,但大问题还是没有的,见到大院里的老干部老工人也会红着脸立正了敬个礼问个好。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他比她小五岁,今年是十七岁,高中还没毕业呢,还是正值高考的当儿。这小子想干什么呀?
邱睿又叹气,愁眉不展的模样:“要是早恋就好了,还没这么严重,这混小子瞧上了一个三流舞蹈专职学院的跳舞老师,比他大好几岁,还是结过婚的。庭哥知道了,当场发飙,把上次刘首长送来的一个上好的紫砂壶茶杯都给摔了,让周叔马上找到他就给捆了回来。你都不知道,我多少年没见过他这么火冒三丈了。你也知道,工作以后的这些年,他这人外表是看不出脾气的。虞惜姐,现在只有你能救小晋了。你也给帮着劝劝,小晋平时也挺听你话的。你说,他瞧上什么不好啊,比他大那么多岁,人家还结过婚呢。他这不上赶着当人小三吗?甭怪庭哥这么生气,说俞家的脸都给他丢光了。”
虞惜算是明白了个大概,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加快了脚步。
客厅里空荡荡的,张嫂从餐厅过来,和他们说:“在后头球场呢,快去吧,这会儿应该已经打起来了。”
“还打啊?”邱睿大吃一惊。
“马鞭都用上了。”张嫂无奈,“你还不知道他那脾气啊,平时总是礼貌笑着的,真要惹毛了,那什么干不出来?”
虞惜心里更加担心,绕过外廊就朝后面走去。
后门直通庭院,过了就是球场。
远远的,有个男人背对着她打着高尔夫,挥手的姿势很标准,磊落潇洒,动作优雅。打完了,勤务递给他毛巾,他接过来说“谢谢”,一边低头擦着脸一边朝球场边走去。
俞晋鼻青脸肿地站在那里,深深地低着头,脸上还有一道血痕。
还真是马鞭。
虞惜都震了震。这个家,以前只有俞老爷子教训不听话的子孙时才会用上那东西。
她在球场这边愣神的功夫,俞庭玠已经走过去了。这么冷的天,他只穿着一件薄款的白色粗线条半高领毛衣,额角还有汗渍,把乌黑的短发透湿了,有几颗汗珠顺着他的下颌滑入衣领里,衬得他阳光里的脸格外地透白。
俞老夫人年轻时是地地道道的苏州美人,所以俞家这些子弟的皮肤都白,身量儿倒是继承了俞老爷子那高大挺拔的条干,用句老话就是“盘儿靓”。俞庭玠和他四弟俞庭君长得很像,都是那种传统的美男子,五官立体深刻,眼窝深陷,浓眉密丽,斜飞入鬓,眼尾儿自然地上挑。不过,从外表看他没有俞庭君那种冷若冰霜的孤傲和骄矜,微笑的时候给人足以信赖的和善印象,像一个智慧而宽厚的长者。
不过,此刻的俞晋可不这么认为。刚刚挨了顿打,原以为这位堂哥要放过他了,谁知道,他扔下一句“你好好反省,我先去打一局球,希望回来后,你已经想明白了”。意思是,想不明白咱们继续想,直到你想明白为止。
看到他又走过来,俞晋双拳攒紧,小腿肚儿都在打颤:“……哥,我错了。”
“说说,错哪儿了?”他用毛巾低头擦球杆。
“我不该荒废学业。”
俞庭玠轻笑了一声,抬起头来:“小晋啊,你这语文学得不错,还会偷换概念了。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你这事儿,干得太混。回头去和人家道个歉,该断的断了,也让我和你妈、你姥爷省点心。”
说起这个,俞晋居然激动起来:“不,我不和她分手!我爱她!”
他说得他都笑了,双手交叠着压到球杆上,那球杆就这么径直□□了泥土里,入土三分。他说:“你这是在逗你哥呢?爱?毛都没长齐的小子,跟我谈爱?”
俞晋的声音陡然大起来:“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一直都瞧不起!”
俞庭玠依旧是笑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你这事儿干的,想让人瞧得起啊?难。”
俞晋气得面色涨红,想要说点什么,俞庭玠忽然一个大耳刮子就抽了过去,直接把他扇到地上。俞晋觉得整个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勉力想要爬起来,挣扎两下反而栽了下去。
俞庭玠慢条斯理地走过去,鞋子踩在他的脸上,一直把他踩进泥里,弯下腰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哥我平日工作就够累了,你还给我整这些个幺蛾子?你想过你哥我的感受吗?乖一点,赶明儿就把这事给我解决了,改道歉该赔偿的别落下,干干净净最好。”
“不!我不……我爱她……我……”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俞庭玠直接几棍下去,发了狠似的,又扔了球杆,拽着他的领子就给提起来:“你说什么?臭小子,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俞晋面如土色,想要开口,却怎么也不想开口。
虞惜再也看不下去了,冲过去拽开俞庭玠,谁知他力道太大,收势不住,把她甩了出去。虞惜摔倒地上,滚了一圈,手肘和膝盖都蹭破了。她痛地眼睛下意识分泌出泪腺,不过还是忍住了,吃力地爬起来,拦在了他们中间,又把俞晋护在了身后:“哥,有话不能好好说,小晋还是个孩子呢。”
俞晋像找到了□□一样,拼命躲到她身后。
俞庭玠笑出声来,眉梢微微一扬,放缓了语气:“我这是教育孩子呢。小惜,别闹。”又伸出手递给他,“把手给我看看。”
虞惜到底还是怕他的,尤其是他每次露出这样的眼神、用这样的语气和她说话时,她根本难以抗拒。她忙反手推了推俞晋。
俞晋会意,趁着他们说话的功夫悄悄溜走。
俞庭玠看到也没有追,走过来,伸手捏了捏她的鼻子:“我这是教他怎么做人。你倒好,自己还是个小孩呢,就像充大人做和事老?”
虞惜有些脸红,但是又不喜欢他总是这种以长者自居的口吻,声音就有些硬,低低地:“我不是小孩子了。”
俞庭玠听后,朗声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