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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时众人停下,不约而同都松了口气。有几个士兵忍不住问,“将军方才为何不救蒋斌他们?”
窦宪想起那些匈奴人马旁革囊里隐藏着的弓箭,还有绊倒蒋斌等人的绳索。这些哪里会是普通人能有的东西?沉沉道,“对方装备齐全,并非普通牧民。贸然上前,我恐怕遭遇埋伏。”
那几个人互视了一眼,露出了然而不忿的神态。
窦宪心知他们在想什么。必是觉得自己与宋家有仇怨,所以故意借匈奴人之手,除去与宋家有亲的蒋斌。
他不屑于做无谓的解释,但也不愿白白担负污名,对着那几人道,“如果你们想救蒋斌他们,此刻大约还来得及。这里所有人,我都拨给你们调配。”
那几个人听了,脸上顿时流露出犹豫的神色。——那群匈奴人虽人数不多,但一个个武力超群,远甚过他们。何况这里是沙漠,他们初来乍到,可对方却是这里的积年。
剩下的大半人听了窦宪的话,心里也不痛快。有几个脾性直接的,马上就抱怨,“方才将军几次阻拦,让蒋斌他们不要贸然去,他们都不听。那就自己做下的孽自己背吧。这样的茫茫大漠里,我们可不敢贸然过去。”“就是,本来咱们就走的艰难,若同匈奴人交锋,只怕又要折损人手。”
窦宪也不打断,一直等到他们说的先前几人惶愧低头,方站出来喝止,“好了,都别说了。”他正欲让众人送一送妇孺们,眼角忽见里头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手里攥着一个金灿灿的东西。
见窦宪注意到了那孩子手里的东西,那群妇孺都神色大变,有一个女人,大约是那孩子的母亲吧,嘴唇发着抖,把孩子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掩藏着。
窦宪直直地看着她,“把你儿子手里的东西拿过来。”
女人勉强笑着解释,“没什么东西啊,将军眼花看错了吧。”
“拿过来。”
女人还在负隅顽抗,“真没什么...不过是沙漠上,孩子随便捡的东西。”
窦宪没有再尝试与她沟通,只是淡淡看了眼邓叠。他毫不留情地拉开了女人,随即把孩子的两手掰开。一块小小的黄金顿时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众人都愣住。不多久,士兵中有一人小声地说出了自己的疑问,“你们怎么会有黄金?”
随着他这句问话,士兵们都把视线放在了那群穿的破破烂烂的妇孺身上。一个个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神色渐渐变的微妙。
窦宪平淡地问,“那些匈奴人是什么身份?说。”
那些妇孺都不惯隐藏神色,听他这么说,立刻变了脸色,又避过了他的视线嗫嚅,“我们怎么会知道......”
窦宪也没有再问,只是看了眼邓叠。他漠然地把剑架在了那个男孩的脖子上,道,“别叫我们将军问第二遍。”
男孩的母亲吓坏了,扑通一声跪下,道,“我说,我说!”不顾周围妇孺的阻止,吐露道,“那些匈奴兵...我们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那天我们在捡沙棘果,突然他们就过来了,给了我们黄金,逼我们配合着,跟着他们出来遛一圈......”
士兵们听了,一个个面露怒色,“也就是说,你们并不是被俘虏的?”想到被匈奴人诓骗去杀死的百余名同伴,他们胸中怒气更甚,“贱民!枉费我们好心,你们竟帮着蛮夷来骗我们!”
见有几个气盛的士兵拔出了刀,那群妇孺被吓的瑟瑟发抖的,连声解释,“我们不是有心要害人。实在是这些年与匈奴对峙着,每年要交不少赋税去养兵。这沙漠上,又没有什么可种植的。实在支撑不下,这才...”
“这赋税要以人头来收,其间又有多项杂税。现如今,敦煌的贫民是十室五空,全都跑远了,去别郡谋生。剩下我们这些没本事的,也养不活家里人,好几次都饿的去吃观音土。生下孩子也不敢养,都溺在了水里......”
窦宪听的恻然,喝止士兵们,“好了!都把刀收起来!”
他们都神情不忿,“将军!这群贱民这样帮着外人,留着他们也是浪费大汉的粮食!”
窦宪想起方才的惊心一幕,心中也浮上冷冷的杀意。但想到妇孺们方才所说,终于还是动容。何况他是一军之首,做事不能光凭意气。如果军队才到敦煌便杀了本地之民,无论原因如何,传出去总也不好听。沉沉道,“放他们走吧。”
那群妇孺听了,都松了口气,连声感谢着。
窦宪也不理他们,却也不让士兵们对他们下手,拿剑横在他们离去的方向。一直看着他们相扶着离去了,才收回剑。
士兵们都气不过,叫道,“将军!”
“一群愚民罢了,真要杀他们,反而污了你们的刀。何况他们终究也是大汉子民,被生计所迫才这样。咱们有杀他们的功夫,不如想想如何去彻底解决匈奴人。”窦宪翻身上马,“走吧,去找太守。”
这一日晚间,窦宪终于带着人抵达了城内。
太守吴维安听闻,忙放下了手中事,亲自过来迎接。
窦宪见到他,点了点头,指着身后的士兵们,道,“你先去安排他们住下来吧,然后明天把他们编进本地的军队里。”
吴维安听了有些愣,没想到他会自己先提这话。原本还惴惴京中来人,又是国舅的身份,怕是会恃尊自用,事事不与旁人配合。不料对方一来便是这样的好态度,完全不像自己所想。
当下诚恳地答应了一声,命人领了三千士兵下去休息,又让夫人去整治酒席,一边伸手请窦宪和副将邓叠往内堂去。
吴夫人做事麻利,吴维安和窦宪、邓叠坐下不多久,她就带着丫鬟们,一个个地上了菜。
菜摆齐后,吴夫人关门出去了。吴维安站了起来,举起酒杯道,“在下敬窦将军。将军从京师跋涉至此,实在是辛苦了。”
窦宪早早就听闻这位吴太守治理敦煌手段软弱,以至于这些年匈奴虽不大举进攻,但时常犯边。何况此人年过四旬,仍生的一幅文弱相貌,说话间客气的仿佛连大声都不敢。心下更看不起了,冷淡地举杯,只将酒略沾了一下唇就放下了,并没有喝。
邓叠在旁,看了不由地大为尴尬。
吴维安看了,也是一怔,没想到他会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放下了酒杯,淡淡地笑,“将军似乎很讨厌在下。”
窦宪挑眉看他。
吴维安放下了手里的酒杯,踌躇着说,“将军可知,在下自来到敦煌郡当太守,一直是一个主战派?”
窦宪和邓叠都怔住。
早就听说吴维安人如其名,治理敦煌以保守为妥,历来对于进犯的匈奴人都是能忍就忍,避免两国起冲突。
——这样的一个人,居然自称是主战派?
吴维安知他们不信,叹息道,“敦煌郡临近匈奴,人民却不爱动武,总是得过且过,孱弱难挡外敌。何况此地贫瘠,难以种植稻米,我朝人民又以放牧为耻,并无所谓生计,素日里的吃用都由邻郡供给......说一句直白的话,对匈奴而言,敦煌是易攻难守之地。”
窦宪淡淡道,“这不是你一味退缩的理由。”
吴维安目光灼灼地反驳,“在下从未退缩。”
窦宪觉得好笑,“哦?”的反问了一声。
吴维安沉默许久,才道,“将军也许不知道,永平十年,在下回京述职,先帝曾经说过:弃敦煌,退守泰州郡。”
窦宪听的一愣,随即有怒气浮上心头,将筷子“啪”的搁在了桌上,“那岂非将我朝大好疆土,拱手让于异族?!”
吴维安无奈地说是,“话虽如此,但先帝他另有考虑。比起敦煌,泰州土地肥沃,不会有仓廪之饥。何况泰州地处中轴,四面分别是巨鹿、永安、东莱、平原大郡。一旦匈奴来袭,边四郡可星夜来援。三,泰州郡民风彪悍、士兵强硬。所以......”
窦宪面色稍缓,但还是皱眉道,“即便有这层考虑,可一旦弃敦煌,不管理由如何,人民都会以为是军队支撑不住了。这样的想法一起,谁不恐慌?再则也会平添匈奴的好胜进取之心。”
吴维安沉声道,“所以当时臣坚决不从,谨向先帝陈述了三策。”
“愿闻其详。”
“先派大军击匈奴王庭,绝其根本。再策反西域诸国,联合发兵胁匈奴余部。此上计也。若不能,则置将士五万人,出据敦煌,与匈奴周旋,由周围郡供其谷食,此中计也。如又不能,再退守泰州,此下计也。”
窦宪摩挲着指节,“看来先帝是选了你的中策。”
吴维安说是,“因为这缘故,在下数年间一直按捺着,不敢有多余的举动。唯恐匈奴忽然之间进犯敦煌,也唯恐圣上再提弃敦煌之语。”
窦宪想到他为这原因,独立承担污名近十年,心中肃然起敬。但毕竟是初次见面,他不敢即刻就相信对方,因此只给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你说的话,我会留心。总之,一切等我去看过边防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