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四下没人,董筱幽大着胆子走近古筝,跪坐下来,双手抚着这筝面,她虽然没带指甲,却只是打算轻弹一曲,便信手开始拨弄着七根琴弦,脑海里想着当初学古筝的时候,反复诵记的要诀:名指扎桩四指悬,勾摇剔套轻拨弦。但知左手无它法,按颤推揉自悠然。只是刹那间的功夫,悠扬婉转的曲调轻跃而出。
她弹奏的是当初业余十级考试通过的曲调:《秋夜思》,虽然幼童的身躯略有些不便,但并没有影响曲调整体的发挥,她本来就爱好古筝,如今是久旱逢甘露,自然弹得入神,仿佛天地万物,已然化入了这醉人的曲乐中。
《秋夜思》本是悲怆凄凉的琴曲,如今董筱幽穿越回到古代,自觉无依无靠,心中颇为思念亲友,似乎自己的境遇已和《秋夜思》融为一体,哀怨琴音伴随着那一声声音符,似乎在向这整个徐府诉说她那幽幽的凄苦之意。琴音回峰跌宕,层层叠叠。长摇则珠圆玉润,剔打则错落有致,走吟则凄婉欲绝,重颤则悲壮苍凉,曲调曲情浑然一体,刻骨铭心。早已入了佳境的董筱幽双目微闭,那细柳眉微微蹙起,伴随着凄凉的琴乐,楚楚可怜之状简直令为之心动。
实际上,当董筱幽开始弹奏不久,便有一主一仆二人走到了池边。
“我昨日晚宴时不是已经吩咐过,让任何人都暂且不要进月兰亭吗?”说话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四十左右年纪,身躯高挑,剑眉大眼,面如冠玉,留着美须髯,一副威仪不可冒犯的神采,他就是徐府的老爷——也正是徐荣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的生父徐潜。
“这,老爷……那是四小姐,老爷你从没让四小姐参与过晚宴,或许她根本不知。”应声的是萧老,他的资历和徐府的陈管家差不多,自小便在府中,是徐潜的心腹。
“哼……岂可由她胡闹!”徐潜本想过去训责徐荣,但随着琴声的悠扬婉转,他居然渐渐地感到阵阵惊讶:如此哀怨动人的琴乐,真的会是出自一个尚未十三岁的幼女之手?
董筱幽弹得兴起,双目闭紧,已然忘怀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她浑然不知徐潜已经漫步走入了月兰亭。
徐潜也是十多年来,一直没有见过徐荣,因此,女儿徐荣到底生得如何,他脑海里毫无印象,但逐渐看清了弹奏古筝之人的相貌,伴随着凄婉的琴乐,董筱幽那皱眉闭目,凄凉孤苦的相貌,再次让徐潜心中一阵震撼:眼前的女子,实在和十几年前那个唯一一个曾走入他心扉的女子陈氏,一模一样,尤其是那楚楚动人的哀怨神色,简直使得徐老爷的胸口一阵刀割似的痛苦……
“雪儿……是你么……”徐潜不自觉的低声喃喃道,眼前正闭目弹奏的徐荣似乎已经和那个他脑海里挥之不去的倩影汇为一体。今日徐荣穿着一套赤色的衣裙,让徐潜已经回想到当年那个十五岁的女子,也是在一个雪夜,穿着一套艳丽的赤色衣裙,双手捧起漫天而下的雪花,朝着自己嫣然一笑:“看呀,这雪好冰好白。”
“啊!?”琴音戛然而止,徐潜的低声自语,被董筱幽给发现了,惊惶之下,双手便离开了古筝,仓促间结束了这一曲苍凉婉转的《秋夜思》。
随着琴音中断,徐潜的思绪也由万千思绪中回到现在,原本想责骂的心情早已消失,心中竟有无尽的自责和后悔……只是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娇弱女童。
董筱幽轻轻抬起头来,看见一个年纪约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心中一惊:难道这是“徐荣”的父亲?搜寻的徐荣记忆中,由于只在很小的时候远远观望过父亲一面,所以对眼前这个中年男子是不是自己父亲,不敢确定,但董筱幽认为这个男人长得虽然尽显威仪,但慈眉善目的感觉,不像那个她心目中凶狠暴戾、不顾子女的父亲形象,大概是徐府的客人,总之,应该一定是父亲辈的人物。
于是,她连忙匆匆起身,朝着徐潜作揖,略带慌张的说道:“荣儿见过这位伯伯,请问伯伯是我家的宾客吗?”
徐潜心中隐隐有些作痛,自己这十多年来到底在做些什么?自己和雪儿的女儿问世了十多年,自己居然不闻不问,女儿如今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他在徐荣那带着疑惑神色的双眸中,仿佛看到了陈氏哀怨的问道:“咱们的女儿你有管过么?”是啊,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今后碧落黄泉,还有脸面去见雪儿吗?
“伯伯?”见徐潜愣愣的出神,董筱幽有些担忧的看着他,又小声的问了一句。“你怎的了,伯伯?”
徐潜心中及其矛盾,到底要不要立刻认女儿?方才女儿那无限哀怨的凄凉琴音,让他全身发寒,胸中满是自责之情。那是怎样一种心境才能在仅仅十二三岁便能弹出如此凄婉欲绝的琴音啊?
“……伯伯,一切安好,荣儿乖,勿要担忧。”他努力平静下自己的心情,如今这种尴尬的气氛,他竟然不敢对自己的女儿坦白自己的身份。
“荣儿方才见亭子里没人,所以便自作主张动了这把玉筝,万望伯伯海涵,不要怪责荣儿。”女儿怯生生的道歉更是刺伤了徐潜的心,他一直知道女儿在府里受到诸多姨娘和兄姊的欺侮,但却从未过问过。女儿的道歉仿佛是在诉说她曾经遇到过多少委屈。
“荣儿莫怕,荣儿琴技竟然如此美妙,伯伯太惊讶了。”徐潜和颜悦色的安慰道。
看见他并没有动怒,董筱幽以为他真的只是个宾客,因为以徐荣的地位,在府里总是会受到斥责的,方才如此高调的演奏,她以为若是换做二姐二哥在场,恐怕定要痛骂她一番。眼前这个男子衣着华贵,仪表不俗,一定是父辈的贵客,董筱幽心想,一定要在此人心中留个乖巧娃娃的形象,今后说不定还能为自己说话,于是甜甜的问道:“伯伯不知道如何称呼?是我父亲的何人?”
徐潜又是愣了一阵,但随即和善的笑道:“我是你父亲的兄长,你便先叫我徐伯父就好。”他终是不敢立刻认下这个女儿。
董筱幽面带崇敬的看着他,然后略带媚态的柔声说道:“那,荣儿见过伯父。”(董筱幽这个人就是如此势利,现在对任何人都利用自己的外貌和幼童的年纪,处处献媚,以求讨好别人)
终究是母女,徐荣展露的这一媚态再次勾起徐潜对他心中那“雪儿”的印象,他随即问道:“荣儿,今日若没有别的事,陪伯父一起在这月兰亭内坐坐如何?”
董筱幽眼见这个“伯父”对自己似乎颇有好感,心中很是高兴,以为找到了一个更有力的靠山,连忙应道:“能陪伯父,是荣儿的幸事。”
这一切一旁的萧老看在眼里,心中满是狐疑:怎么老爷今日居然不敢和四小姐相认呢?而且这四小姐果然如传闻所言,近日来变化非常大,竟然能把这古筝弹奏得如诗如画。
徐潜递给萧老一个眼神,意思是让他在亭外候着,莫要让其他人再靠近。萧老心领神会,静静的站在亭外。
徐潜和徐荣面对面跪坐在绣花垫上,看着自己和雪儿的女儿如今出落得如此标致,颇有雪儿当年的风采,遗憾的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父亲,徐潜心中感到悲戚万分。这些年来,他强压着对雪儿的那一股挚爱之情,年年四处为徐府奔波,只希望将这情愫深埋于心中,忘了那个佳人。但今日见到女儿徐荣以后,深埋多年的感情似乎如泉涌一般喷发而出,女儿和至爱,仿佛合二为一。
董筱幽自然并不知道这些,只以为认识了一个慈爱的好伯父,笑兮兮的和徐潜聊着。
“好荣儿,伯父知你自幼便没见过你生父……你,你可恨他?”
“唔…荣儿不恨爹爹。”早说过了,董筱幽可是一直居住在亲戚家的小人精,她怎么会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些亲戚的问题。
“荣儿,你……你真不恨他?”徐潜的语气都有些颤抖,心中激动万分。
“嗯,荣儿不恨爹爹。许是爹爹还在痛恨我,荣儿也觉得自己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如若没有荣儿,我娘亲便可以健康的活着了。”说完这句,董筱幽双目哀怨的看着别处,留给徐潜一个无限惆怅的侧影。实则她心里哀怨的是自己住的地方太过简陋,而且地位低下任人欺凌。
听到这句后,徐潜仿佛心中被刀割一般难受,自己的女儿居然痛恨自己的出生,试问天底下哪个父母听了,不会难受?当年雪儿病死,自己听了道士之言,一股脑把所有责任推给那个毫不懂事,尚在襁褓中的婴儿徐荣,自己才是普天之下最可恨的人!
“荣儿……切莫如此想,你父亲,如今定然不会恨你。”说完这句,徐潜觉得自己的嗓子里竟然堵着什么东西一般。
“伯父,荣儿谢过您的吉言。”董筱幽侧过脸来,给了徐潜一个巧笑嫣然的表情,徐潜只是怔怔的望着,他内心非常纠结,自己已经失去了挚爱的女子,而这个本应该最珍爱的女儿,十多年来凄苦异常,却出落得如此标致温婉,是应该找个机会,弥补自己长久以来欠她的父爱了。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子,到了即将开饭的时间,徐潜希望能带徐荣去前厅用饭,但徐荣却只是柔声拒绝道:“荣儿从小便听大娘她们说,我是不能去前厅用饭的,父亲若是知道了,又该责打我了。”
听到这句话,徐潜如遭雷劈一般,直想立刻抱过女儿,冲那些曾经欺凌过她的妻妾们怒吼:“这是我与我最爱的女子的骨血!你们谁要敢再与她过意不去,我便杀了你们!!”但等到他回过神来,徐荣早已冲他作了一揖,然后辞别而去。
他便呆呆的站在原地,目送徐荣渐渐地消失在视野中……一旁的萧老走近徐潜,说道:“四小姐如今可真是乖巧娴淑啊,又生得如此标致,老爷真是好福气啊,有这等好的女儿。”其实一直以来,萧老和陈总管一样,都是非常同情徐荣的际遇,如今是十三年来第一次父女深谈,虽说徐荣只以为徐潜是“伯父”,但萧老还是想替徐荣说话。
“萧老……荣儿在府里这么多年,是不是很受委屈啊?”
“唉……老爷,我也不想搬弄些许唇舌,只是确实除了三娘慕容夫人以外,其她几房太太和公子小姐们…是让四小姐过得挺可怜的,您看她那手腕处的淤青,老儿我听说是被二少爷打的,肿了好些天呢。”萧老心性善良,终于忍不住说了这些出来。
“是吗……那处淤青竟是益儿打伤的?这小畜生,连自己的亲妹妹都下狠手?”徐潜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这句话。随即,他一脸严肃的对萧老说道:“你下午给荣儿准备一套上号面料的衣裙,今日晚宴,我要荣儿出席!”
萧老连忙应声称是。
“荣儿……这么多年爹欠你的,定要弥补回来。今后,爹决不让任何人欺侮你!雪儿,你若泉下有知…也请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