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相公后又新出来的一个高频率词, 岑归暄。
雪郁无话可说。
他头都大了,他从前没发现云康会这么敏感,一点就炸, 总是他没说什么,云康就忽然生了气。
雪郁一张脸上全是迷茫, 大脑里不停回想是哪句话惹到男人的,结果是没想明白, 但也不好晾着人不管,只能软下声哄道:“我没说要带他,就随便问问是不是就两个人, 没别的意思,你生气了吗?”
云康轻舔舌腔, 语无波澜道:“我能生什么气。”
“哦,”雪郁耐心有限,尽管男人满脸都写着他很不爽, 也不想再理,温吞地说,“那我继续睡了。”
小鲛人眼尾细长微润,尝起来跟甜浆般的唇瓣起合两下,敷衍地哄了一句, 转眼便要继续睡觉, 他现在酒醒了, 一看到云康的脸,马上就想起做了什么蠢事。
能和云康说这么多已经是极限了。
他拉起留有余温的被子,把小脸藏进去, 下一秒, 男人探进手来, 熟门熟路捏住他的脸,声音阴森:“你就这样睡觉?”
雪郁颤着眼睫唔了声,想拿手去拨,可男人的手覆满肌肉,他再怎么推也撼动不了,最后皱眉道:“你不是说没有生气吗?既然没有的话,天也不早了,你明天还要上早朝,赶紧睡不好吗?”
云康看了他一会儿,眼皮上的折痕更甚:“我说没有就没有?你自己就不会判断。”
雪郁:“…………”
他觉得自己上辈子可能造了很大的孽,才会在这进行可有可无的对话。
雪郁不想把手伸出来挨凉,只睁着一双秀气干净的眼睛看他,问:“好,那你告诉我,你在生什么气?”
他是真不知道。
两指掐着的小脸水葱一样白,为了不让自己疼,主动往他掌心里送了送,仰脑袋时脸肉在他指腹上滑动,软得似乎再捏重一点,人就会哭出来。
云康轻眯眼,唇角若有若无扯着:“自己想。”
“?”
雪郁拳头痒。
他要想得到还用得着问吗。
鸦黑睫毛抬到最高,雪郁直视着眼前极难伺候的皇帝,很困了,仍要耐着性子跟他讲话:“你总这样无缘无故生气,还让别人猜你心思,真的很……”
前两句控诉的话极其流利地说了出来,最后一句吞吐的、没说完的,程度一定比前面更深,料想不会是好的形容词。
男人在那句无缘无故生气上沉默了两秒,似乎在怀疑说的对象是不是他自己,怀疑了许久,他掀起眼皮,松了松捏着的脸颊:“你想说什么?”
雪郁在说出口时有点子后悔,可被捏久了,不太高兴,微顿地低声补完话:“很像个事精。”
云康:“……”
四周死寂,空气在这一瞬仿佛静止。
事精。
这个词一般是指经常性无理取闹、寻事生非、爱找麻烦的人。
不管是哪一个,旁人听了,都不会把它和云康挂钩,还会说你是不是有病。
可事实上,他确实摆了脸色,也确实捏着雪郁不让他睡,逼着人猜自己为什么生气。
这样的行为,很难让人昧着良心说不像。
云康有口难辩,脸上的表情从微愕变为漠然,生着茧的手从雪郁下巴处拿开,他没说任何话,越是无动于衷,雪郁越害怕。
站着坐着都比他大一圈的男人,憋着哑火,锋锐的眉峰挑起,没表情地看着他,就差把他从床上提溜起来,扔到鹅都嫌冷的寝殿外。
一只脚踏进火炕、另一只脚在火炕边缘摇摇欲坠的雪郁,慢吞吞地揪起被子,还没被丢到外面,已经贪恋起被窝的温暖,他迎面对上男人的目光,连去揉微酸的下巴也不敢,硬着头皮道:“你非要听……”
“事精。”云康嗤了声,“可以。”
他改去捏雪郁的腕子,很瘦,明明一天三顿膳食都不落,还是半点没胖,思及此,男人声音更冷:“你最近找到靠山了?”
雪郁圆滚滚的黑瞳睁大,听不太懂地,小声道:“……啊?”
云康表情莫名:“你说我事精。”
雪郁过了会儿才懂男人的意思。
他是说自己胆子大了,越来越不把他放眼里,是不是找到了新靠山,才敢这么目无中人。
云康:“今天说我事精,明天想说什么?”
雪郁抽走腕子,决定停止耗费寿命的无意义对话,他一把将被子盖过头顶,自暴自弃地说:“你还是把我丢出去吧,我宁愿冻死,在外面睡。”
也好过被抓着精神折磨。
云康磨了磨牙根,气出一声冷笑,目光在那团裹成粽子的小包上停了停,终究保留一分理智,没把人揪出来。
雪郁心大觉也大,刚得罪了云康,睡意丝毫不减,在棉被里捂着捂着就要睡过去,云康按了下抽动的太阳穴,眼皮垂下,伸手给雪郁掖好被褥。
眼底还有几丝血红,他闭了闭眼,过了两三秒,睁开。
……还喘得上气。
每一次噩梦过后的短暂缺氧,今天好像没有发生。
目光滑过那根红绳,云康用指腹碰了下,眸光轻微地闪了闪。
格外奇怪的一个晚上,他没有缺氧,也没有在醒后再也睡不着,只重新躺下,困意便席卷而来,睡得比以往还沉,到早朝时间,他难得起晚了些。
云康坐起来,习惯看了眼旁边。
空的。
软枕陷着一个窝,被躺过的地方已经凉了。
云康眉头紧蹙,不太相信雪郁起这么早。
眉心跳了下,他披上外衣往门外走,门口候着的奴才甫一弯腰,便听见男人不带温度的问话:“鲛人在哪。”
“鲛人?”奴才被皇上冷如冰窖的声音吓了跳,颤颤巍巍的,勉强找回嗓子,磕巴道,“奴才瞧见他往那边去了,陛下往过走一走,应该能看见。”
指的是一条上早朝的必经之路。
奴才还要细说,就见高大的男人已然向那边走去,穿着宽长衣袍,不像要去找人,像要去打架。
最后是在一棵树下找见雪郁的。
小鲛人唇肉粉软,脸围在一圈绒边中,睫毛浓长,浸着湿润的雾气,两只白到离谱的手从袖口抻出,拢在他脚边搭成的雪人上。
十月末,下的雪不大,那雪人做得干干瘪瘪、瘦瘦小小,眼睛是由两粒石子嵌的,没有脚,没有嘴巴,只有两个抠搜的树杈拿来当双臂,总而言之,观感就是一个丑字。
云康在那雪人上一扫而过,神色寒着,一把拉起雪郁两只冷冰冰的手,不温不火道:“不冷?”
“还好,”雪郁任他扯着手,脸蛋乖的,像被训斥了一样,“等会回去烤烤火就好了。”
云康皱眉,拢住他两只手,递过点热度,道:“晌午过后暖和些,你想堆雪人,不急于这一时。”
这条小路还是有侍女经过的。
雪郁此时非彼时,极力滤过他们惊讶隐晦的视线,争当厚脸皮的人,心安理得在皇帝手里取着暖,含糊说:“反正睡不着了,也没事干,就堆一个送给你。”
手一顿,云康哑声:“送朕?”
雪郁忍住一个哈欠:“嗯。”
空气的流动停止了一会。
云康又去看那个雪人,这一次,赋予了新意义的雪人,好像顺眼了许多。
“你昨天晚上……”雪郁也在看自己堆的东西,看了会儿,他仰起头,试探地问,“是梦到先皇后了吗?”
云康眼皮倏地一颤。
紧接着,雪郁放在他掌心里的手被捏疼了些。
他没问雪郁是怎么知道的,宫里人知道这件事的有很多,随便打听一下,就能知道。
云康松开握着的腕子,掠过那张小脸上等着他回答的表情,避而不答:“回去吧。”
疏离下来的语气没赶走雪郁,他在原地停着,舔了舔被风吹得有些干的嘴唇,小声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当年先皇后抑郁而终,也有一半你的原因?”
“……闭嘴。”男人撇过眼,黑沉沉的眸底,闪过隐忍的暴怒:“不要因为朕对你宽容一点,太把自己当回事。”
雪郁不怕他,仰着眼道:“可我觉得和你没关系。”
云康顿了下。
寒冬初,雪郁透薄的肤肉又凉又冰,他提起衣领,只露出张可以说话的嘴巴:“我想,先皇后也后悔过,如果她那天有机会见见你,她会告诉你,这些事都和你没关系。”
“你该去听听常公公怎么说,你不许任何人提先皇后,所以他没敢告诉你,当年你在关禁闭,先皇后曾找过你,你吃的东西都是她交给侍卫的。”
“她怨的从来不是你。”
“所以不要困住自己了,错的不是你,也不是先皇后。”
不用因为一张和仇人八成相似的脸,觉得自己的存在是错误。
一遍遍暗示自己不得善终,在每天晚上,进同一种梦,成百上千次地经历被漠视的场景。
好像只有这样,才会好受。
云康后牙咬紧又松。
没有人喜欢在别人面前谈论不堪的过去,可奇怪的,他看着雪郁一张通白的脸,深藏的、吞进肚子的、让他茫然许久的一个问题,忍不住诉诸于口:“……你觉得我没错?”
雪郁声音一向软得没什么气势,两个字却难得坚定:“没有。”
“可能别人和我想的不一样,”他小声地补充:“但我觉得你没有错。”
“没骗我。”
“嗯。”
很长一段时间,世人都在惋惜京城美人的陨落。
知道详情的,痛斥先帝死有余辜,又翻陈年烂账,指责他在治国上过于残暴,天生就是一个离不开暴力的君王,还有一拨理中客,在分析这场权位更迭的内幕。
惋惜的,痛斥的,各种声音都有。
但没有一种声音,是在和他说。
长成这副模样,不是他想的,和他没关系,他没有错。
这些车轱辘话,真心的、假意的,他都想听。
可没有人愿意和他说。
手指动了动,有酥麻感在后背流窜,是一种很难形容的恍若针扎似的刺痛,他短暂地耳鸣了一瞬,眼底爬出血丝,周遭事物仿佛虚化了几秒。
半晌,云康垂下眼皮,声音极哑:“雪郁,以后多和我说说这句话吧。”
……
那日之后,又过了几天,冬狩临至。
这段时间的皇帝堪称平和,除了那天割了几个从混堂出来的奴才的舌头外,没发过什么火。
“陛下这几日,就像铁树开花,找到人生第一春了。”周尚书曾站在凉亭下,看着对棋的皇帝,偷偷地评价过。
“陛下最近确实面红唇润,只不过陛下也太喜爱鲛人了,走哪都要带上,我撞见过几次鲛人生气,陛下都不管不顾地要带着他,甚是……黏人。”常公公在旁迷惑不解。
雪郁和常公公的心情一样。
困惑、郁闷。
他站在茅草搭建的马厩前,无神地和几匹皮毛油滑、鼻子喷气的壮马对视,脸上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大宴就算了,一堆人跑跑射射的冬狩,为什么也要我去。”
云康轻眯眼,把一群臣子扫得赶紧望天望地后,他重新低下头,问道:“马上要走了,饿吗?”
“不饿,”雪郁下意识回了句,又皱起眉,“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我去。”
云康喉头滚了下,还没回,话痨的周尚书又出来抛头露面了:“小鲛人就一起去吧,在宫里呆得憋闷,去冬狩还能热闹热闹,也别怕寂寞,我这次啊,特地给你带了同伴。”
雪郁愣了下:“同伴?”
周尚书点头,稍侧了下身,让他看见身后高大的男人:“这就是我上次说的,和吾儿一同回来的鲛人,叫娄青丞。”
“幸会,”那男人温文尔雅的,听到周尚书叫自己,大大方方拱手道,“这些天承蒙周叔照料,听闻他要去冬狩,我恰好骑射不错,便想来帮周叔多博点分。”
娄青丞长得不错,一身气质和风细雨的,眉眼细浓。
但不知怎么,雪郁总觉得他在盯着自己,虽是笑着,却能感觉到很不友善,更怪的是,在他身上,雪郁找到了几分熟悉感,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了!
穿到这里的第一天,系统在介绍原主的关系链时,给他看过这个人的照片。
不过这人与剧情关联不大,很可能任务结束都不会撞到,系统粗略说了几句,就没再提了,他过了几天,也忘到了九霄云外。
难道是仇家?
雪郁还在想着,后颈忽地被捏住,云康连那人是什么样都没兴趣看,掐着点后颈肉,语气莫名,低声道:“有这么好看?”
雪郁唔了声,收回眼:“没有……”
见那段后颈娇贵地翻出红意,男人把手挪开,但表情依旧冷着,要笑不笑地嗤道:“没有?你眼睛都要黏他上面了,这么喜欢,不如回来后跟他一起走。”
雪郁:“……”
他抿唇,敷衍道:“你快去选马吧,离辰时不远了,早些出发,也能早些到第一个客栈,赶上午膳。”
男人眯了眯眼,深幽的眸底如翻起了乌云,他看了雪郁几秒,下颌绷出凛冽感,转身朝马厩走。
云康去选马,周尚书紧随其后,其余的臣子也自发选起了马。
一时之间,只剩雪郁和娄青丞待在原地。
雪郁正想要不要站远一些,就见娄青丞向他看了过来,周身还有人时,对方尚能维持着和煦笑意,现在两人独处,他干脆不装了:“裴雪郁,混得挺好。”
这语气,果然是旧相识。
所以现在是什么环节?
许久不见的仇家互相阴阳怪气?
雪郁不太会,努力搜刮看过的电视剧情节,最后小声道:“我确实混得挺好,不过你也混得不错……”
娄青丞脸色变了几轮,竭力压着扭曲的表情:“拜你所赐,我在族里人人见了都要嘲笑。”
……啊?这仇这怨看来还不浅。
雪郁挑着保守不崩人设的回答:“哦,是吗。我出来太久了,不太清楚。”
“你当然不清楚,”娄青丞眼神像要杀人,“你做完事就跑,跑来京城,跑来这里享荣华富贵,怎么会知道我的处境?”
“……”雪郁看他气得不轻,不敢说话了。
娄青丞见有人侧目看,稍稍平复音量,尽量和缓地问:“现在你的目标变成皇帝了?”
雪郁没懂这个目标是什么目标,不过还是回:“嗯、嗯。”
娄青丞讽刺道:“你和他骑同一匹马吗?”
雪郁也不确定:“大概吧……我不会骑。”
气质温和的男人在听到这话后,忽然挑起一抹古怪的笑,意味不明道:“那你可要当心。”
雪郁顺杆问:“当心什么?”
“当心他在马上抱着你颠弄。”
雪郁:“……?”
“不信吗?还是想象不出来?”
娄青丞的语气变得很恶劣,他看着眼前一张肤白细腻的脸,如沐春风地笑着,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在和自己新认识的同伴聊天。
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话是和他外貌完全不符的下流。
“那我告诉你,等会他会让你坐在前面,他会警告你坐好,因为路上会很颠簸。你也很听话,坐着一动不动,不添任何麻烦,前几里路会无事发生,直到你放松警惕,他会突然从后面靠过来。”
“你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靠这么近能加快速度。”
“察觉到端倪的时候,你已经被掀开了衣服,这会什么都晚了。”
“他会很好地把握时机,在每次跑过一个高坡、马背颠起的时候撞你,旁边会有很多人,你不敢出声,只能拼命地祈祷快点结束。可京城到围场几十里路,你除了吃饭睡觉,其余时间都只能被撞。”
接着使用过度的肤肉会红肿,会软烂。
被弄久了,连走路都不再会,那两条腿会做的,只有盘紧马腹不让自己掉下去。
终于到围场的那一天,已经被搞得浸满了汁水,成了一个没男人就不行的瓷娃娃,习惯了被亲,习惯了每次到达歇脚点,被哆嗦地抱下来喂饭。
“……”
娄青丞说完,雪郁都听傻了。
一张小脸煞白,抿着嘴巴肉,磕巴道:“我忽然想起落了东西没拿,先回去找找。”
娄青丞笑吟吟:“用我帮你吗?”
雪郁应激似的,差点吓软,连忙背过身,扔下一句:“……不用!”
他想起来娄青丞是谁了,这个身份,对他这样说话一点也不奇怪。
原主没有相公,但他是有前男友的。
在离家出走前,风流的原主给前男友,也就是娄青丞,带了一顶绿油油的帽子。
所以娄青丞出现在这里,是找他算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