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欲就要死了。
太上皇被老大夫一味药刺激清醒过来后,便开始做主替沈欲洗清身上的罪责,恢复身份。
前前后后几个月下来,将沈欲迎接回京。
宗珏的心境自不必说,而沈欲从头到尾都只是默然接受。
设宴,恢复身份,赐皇子府。
整个流程经历下来,沈欲都极顺从。
偏偏一场风寒,险些就要了他的命。
“他身子原就受尽磋磨,内伤外伤不断,偏偏又没有好好养护过。”
“乍然一场风寒,便直接将他先前身体无恙的假象击垮,可他在昏死中怎么也喝不进药……”
若是可以选择,清和是一千万个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来看知虞一眼。
她心里恨透了知虞。
恨她背叛她们的情谊,更恨她伤害沈欲。
可没有办法,沈欲怎么也喝不进药,大夫说,他身体本就受过重创,一直高烧不退,再不喝药,别说会不会因为高烧烧瞎了眼睛,烧聋了耳朵。
便是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是未必的事情。
所以清和说,沈欲要死了,并不是危言耸听。
“这不可能……”
知虞坐在凳上,眼神里皆是迷茫。
她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差错,可沈欲一定不会死的。
也许,这场高烧……他能自己扛过来。
这想法稍稍掠过心头,知虞又惊觉自己好似残忍。
他若扛不过去呢?
若真的出了意外呢?
她用这样的想法想要安抚自己不去自责,显然也颇有一些急切回避于他的自私。
“我管你信不信,反正沈欲要是死了,我也不让你活!”
清和怒道。
知虞:“……”
她看得出来,清和怪她,可根本不会杀她。
若对方有这个念头,只怕早就付诸行动,大可以不必等到今日来寻自己。
“那公主杀我之前,是想要我做些什么?”
少女将台阶铺到了清和的脚下。
清和梗着脖子道:“你从前照顾过他,会不会有什么方法?”
她也许也是听旁人提及过。
大概指的便是有一回沈欲与知虞一起滚下高坡。
沈欲那时也受了伤,那时知虞在那猎户家也曾照顾过他一场。
可事实上,那时候知虞什么都没有做过。
知虞想,她如果不管不问,沈欲就这么死了,会不会发生什么更加不妙的变故……
要是她管,岂不是将自己重新卷入了其中?
可退一步想,知虞也并不是没想过日后也许还会与沈欲产生少许的交集。
她为了任务得罪于他们这些人,自然也是给自己想好了退路的。
如果沈欲醒来后真会追究上她,她也会想办法证明自己,替自己洗
脱些许。
一番衡量下,也许是知虞到底不愿这得之不易的自由生出变故,又也许是她在清和面前根本没有旁的选择,到底还是跟着清和去了。
“你现在只是在赎罪,别指望别人会原谅你。”
去路上,清和似乎仍不解气,对始终沉默的女子厉声警告。
知虞却握住袖口,低声答了个“好”。
仿佛不管旁人怎么责她怨她,她都能逆来顺受。
清和不由低头扫了她一眼,顿时将脸拧到旁的方向。
知虞被清和带进了一处陌生的府宅。
这里比之沈欲从前的沈府要更加恢弘一些,且府邸规格也更大。
待来到一处房门口时,一个冷脸的侍卫看见了清和身后的女子,忽然抬手拦住。
“公主为何将她带来?”
这里显然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进的。
知晓知虞的,自然也都知晓她已经不是自家主子的妻室。
更知晓,这个女人曾经抛弃了郎君……
清和道:“让她去试一试。”
现如今,当然是让沈欲能将药给喝下去最为重要。
至于旁的,往后再是计较也都不迟。
清和将知虞领进了屋去,示意知虞上前喂药。
在旁人的注视下,知虞便也只能端起那高几上不知熬好的第几碗药,尝试喂入榻上之人的口中。
沈欲双目紧闭,呼吸仿佛都很薄弱。
可不管知虞是试着掰开他的嘴,或是用勺子抵入他的口中都不能行。
知虞一面尝试,一面心中却微微走神。
她想到自己过去其实也不是没有给昏迷中的沈欲喂药成功过。
譬如,她给沈欲下情丨药那次,她便试着将解药喂成功了。
可那是用嘴哺喂入他口中的……
她已经决意要远离,他们再这样,并不合适。
清和在旁边看的眉头直皱,“你到底行不行?”
“他要是再不喝药,就要烧死了。”
知虞眼睫轻颤,目光快速地从他憔悴清瘦的面颊上掠过,何尝不知这一切都是拜她所赐。
耳朵里听着清和说他快死了,和亲眼看到他奄奄一息快要死去的模样,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冲击。
她隐忍着心下的波澜,对着清和轻声道:“那你们都出去,我试一试。”
清和:“你想搞什么花样?”
知虞答她:“公主不是说了,若救不活他,我也要陪葬。”
“公主在找到我之前,必然也已经想尽了一切办法,既然已经没有了旁的选择,不如就让我试一试吧。”
对于他们这些站在一旁的人来说,自然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质疑辩论。
可对于躺在这里的沈欲来说时间不多了。
清和若有所思地看了知虞一眼,便一言不发地转身出了屋去。
屋里没有旁人在。
知虞坐在榻旁,这才正眼打量起沈欲,心口都好似被虫子叮咬了般,很是不适。
他的模样很是憔悴,比上回贬为庶民时的模样都要更加苍白憔悴。
即便是在书中,他经历这一遭时,都吃了许多苦头。
知虞发觉他露在被子外的手背上都似乎还有些干涸的血渍。
她便起身去拧了块湿帕子来试着替他擦去,接着才发现那些血渍都是一道道细小的伤痕,擦也只能擦去表面的血痂。
想到这一切都与自己不无关系。
知虞心尖有些酸,但转念一想,若不如此,他便没有生机。
她想,罢了,如今不管做了什么都只当是弥补自己过去那些罪过。
她再不犹豫,试着将放凉的药汤含入口中,复又将唇贴到他的唇上,试着撬开。
起初并不顺利,反倒叫知虞自己喝了两口药。
知虞发觉他昏睡中似乎并不是很配合,且有汤药含在口中,也不方便她细致地操作。
索性在吞了药后,直接将唇贴上去,用粉舌抵住对方微凉的薄唇。
口中的津液无意将他干燥的唇瓣给润出水光,让那苍白的唇仿佛也染上了一丝血色。
她半个柔软的身子几乎都压在对方的身上,粉舌极力地探丨开他的唇丨缝。
终于抵入其间,接着舌尖便刮抚过他的唇瓣,复又去撬开他的齿。
这个过程急得知虞用双手捧起男人的面颊,看似容易,可吃力的地方在于唇舌细致之处,在成功之前,反倒是她自己先气力不继,中途歇了歇伏在他胸口气喘吁吁,勉强将那气息微微喘匀。
好在没人瞧见。
知虞想着这个念头,便又鼓起勇气,继续去撬开他的齿关,撬开后,粉舌便抵碰到他的舌,久违的亲密让她周身蓦地一颤。
知虞忽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退出。
她是要给他喂药……不是要与他接吻。
可这样成功了,那么接下来喂药,便少不得要重复以上这些步骤。
知虞便只能告诉自己,站在救人的角度上,一切都只是医者父母心。
会这样做,也只是为了喂药,与从前唇舌相濡的旖旎缠腻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平缓了一下急促的心跳后,知虞便强忍住想要退缩的念头,赶忙重新将药含入口中。
这回再一口一口渡进他的口中,也是很轻松地便撬开了男人的唇瓣与齿关,继而粉舌抵住他的舌尖,极为耐心地将那药液一点一点渡入。
只等喂完一整碗汤药之后,两个人的唇瓣都红得不像话。
知虞赶忙擦了擦自己的唇,也替沈欲擦干净唇瓣上的不明水渍。
她正要起身,又发觉方才紧张之时双手扯住他的衣襟,将他身上唯一一件里衣几乎都扯乱,又无措地回头俯身替他一番整理。
就在清和耐心耗尽之前,房门才终于重新打开。
知虞在门后露出的那张小脸都
好似被榨干了的气虚模样,低声道:“喂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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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不管是真是假,按老大夫开的药方,至多明日下午沈欲便能醒来,想来知虞也犯不着说谎。
“即便已经不是你夫君了,就不能对他温柔一些?”
清和往榻上男人身上扫了一眼,语气又不由微微抱怨,“你也不吹凉了喂,瞧将他嘴巴烫的。”
知虞顺着她说的位置看去,目光蓦地被烫到般。
表面上,便也只能默认是烫红的。
“若没有旁的事情……我便先离开了。”
清和仍不愿与她好脸色,只叫知虞兀自回去后,私底下将房门关上,不由掩住那些心虚的心跳,更是打算要准备一些可以为自己澄清的东西。
她想,从前的事情他若不计较也就罢了,若计较……
这好不容易挣来的生机,万不能让沈欲因为误会她,而直接断送。
……
这厢,汤药终于下了沈欲的腹。
又经了一整夜的休息,还不到第二日下午,早上人便已经醒来。
沈欲坐起在榻上,身骨是显而易见的仍旧虚弱。
他身上呈现出一种极端病弱的苍白,可睁开的双眸却黑浓得见不着底。
桌上堂而皇之地放置着清和送来的许多东西。
侍卫说明了这些东西的来源后,便听见男人嗓音沙哑地发出询问。
“是谁放清和公主进来的?”
门口那侍卫脸色犹豫,口中亦不敢答,沈欲便垂下眼帘,语气淡道:“下去,鞭十。”
他话音刚落,清和便从门外进来打断道:“是我自己强闯来的。”
她看向榻上面色稍稍好转的男人,语气不由放轻了说,“你要怪,就怪我吧,别怪他们。”
沈欲看到她来,神色没有分毫波动。
可语气却一如既往地谦恭至极,“罪臣不敢……”
清和抿了抿唇,“你……你如今已经被澄清了罪名,也恢复了身份。”
“我们是兄妹,我也该尊称你一声皇兄,你不必这样和我说话。”
事实上,清和过来后也一直在犹豫到底该不该将知虞昨日来过的事情说出。
可想到他如今仍旧病弱,再三犹豫之下只得忍住。
沈欲听到她这些的话后,只缓缓说道:“是我一时病糊涂了……”
可清和却仍然不放心道:“过去的事情,你可还是记恨在心头?”
沈欲抬起眼皮,“有何可记恨?”
“那时我为人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那么重的罪名,在公主与太上皇为我昭雪之前,我也都只是被陛下流放而已……”
他语气好似柔和,“如此皇恩浩荡,网开一面,我当时上路时,心中也只感念皇恩,是陛下仁爱臣下。”
清和闻
()言不由松了口气。
“那你夫人……”
“我们已经休离了。”
沈欲淡声打断,“知家的小姐,如今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清和想到当日他于殿堂里在休书上按指印的情形,想想也是……
若寻常夫妻稍有感情,就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按下指印。
便是按下了,难免也要歇斯底里地质问一番。
可沈欲从始至终的平静,好似早已预想到这一天。
休弃时,更没有分毫的不舍话语。
清和想到昨日的事情,语气不确定道:“那你恨她吗?”
沈欲看着手背那些伤痕,漫不经心地回答,“公主想必也有所耳闻,昔年那桩婚事,我本就是被迫的。”
他是被她抢夺来的。
落在清和耳中,也许可以理解成两个意思。
一方面,沈欲是在万分不愿的情况下被那知氏抢夺来的,可知虞将他人抢到手了又不好好珍惜,转眼间弃如敝履,这样可恶可恨的女人,为什么不能恨。
可另一方面,也可以理解成是解脱,被强加的姻缘,终于得到了结束。
但不管清和如何揣测,沈欲身上都很平静,让人察觉不出一丝的情绪。
好似天子让他流放的时候,他就是最为淳朴的纯臣,心甘情愿被流放,又感恩戴德地被接回京城。
而那个被休离的妻子,已经从他身边抹除,再没有一分一毫的分量。
似乎为了安抚清和的心,沈欲温声道:“过去的事情我已经不在意了,与知家的婚事也非我本意。”
一句话,便让清和心里有了数。
她不由重新露出抹安抚的笑来,对沈欲道:“你放心吧,往后我会介绍更为合适的女子给你,而且……”
“以你如今的身份,知家之流,根本就配不上你。”
清和说完,一直都担忧的地方好似也都跟着放松下来。
这几乎是她最为期待的结果。
她的兄长得到了正名,获得了本该属于他的尊贵身份。
而另一个兄长在解开误会之后,也仍在皇位之上继续做皇帝。
他们谁也不会因此而是受伤,她这个做皇妹的也只希望他与宗珏都能长命百岁,愿他们兄妹几个往后长久和睦,便是幸事。
往后再给沈欲娶一个门当户对的皇子妃,便已然圆满。
兄妹俩生疏的说了会儿话。
等清和离开后,那些侍卫便跪了一地。
“公主的意思,属下们阻挠不了……”
沈欲这才低头看向他们。
“没关系,公主的要求焉能是你们违抗得了的。”
他似乎不再介嫌。
等老大夫过来替他复诊后,又给他熬来了汤药,对他道:“你内里损耗良多,这药至少要喝满半个月才行。”
榻上虚弱的男人却只捂着帕子闷咳,口中道了句“不必”。
老大夫顿时瞪大了眼(),“恏?h????赏恏?()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只是当初你帮过我,我也不得不欠了你而已……”
他一个堂堂神医的话都敢不听,换成是旁人,老大夫早就摔碗走人了。
老大夫私心里也很佩服沈欲,他总有他的本事,哪怕在他最为势单力薄时,也总能做出超出他本身能力范畴之外的事情,令人瞠目结舌。
看得多了,老大夫也都觉得,这世上仿佛没有沈欲做不成的事情。
可他再是能耐,但在喝药这点上,却还是得听大夫的话。
一番劝导之后,对方却只是启唇道:“我受伤更严重时都死不了。”
“可这些药里只要混入一丝的毒,都可以要了我的命。”
男人脸色苍白,黑眸阴翳地望着那碗药。
不喝药的确会加重伤患,但却不会死。
而沈欲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死。
可他语气虚弱,轻描淡写说出的话对于医者来说简直就是最大的侮辱。
这可是老大夫亲手熬的药,喝死了岂不是砸他自己招牌?
老大夫顿时被他这张嘴给气跑。
刚出了门就撞见过来的白寂。
被白寂恭敬地询问一番,老大夫哼哼唧唧道:“别看他现在病病歪歪躺在里面,对太上皇和天子温驯顺从,对那清和公主也一派与世无争,温润似玉,可他是什么样的,你不是不清楚……”
心是黑的,手腕是狠的。
这点,白寂不是不知道。
白寂微微沉默,“还请老先生示下。”
不然主子不肯喝药,这也是一桩难事。
老大夫没好气道:“他仇人是哪个,就将对方搞过来,拖到他面前来,剐一刀,让他喝一口,剐一刀,让他喝一口,这样他看着痛快,就肯喝了。”
外伤内伤看得好,他这心病老大夫也都能摸得大差不差。
这厮当下再是纯良,也决计不会是什么好人。
他现在这样,只怕是心里恨毒了一些人。
他恨谁,老大夫不好揣测,但白寂全都一清二楚。
白寂也知道,沈欲只是个看似很宽容的人,旁人若是把水洒在他衣摆上,或是不小心冲撞到他。
这些可有可无的事情,他往往从不计较。
但身边人,若有谁背叛了他,得罪了他。
他绝无可能会用第二次,更别说会反复原谅个好几次。
所以沈欲现在最恨的人是天子还是知氏,这个问题白寂不用想,就知道答案。
现在将天子拖过来千刀万剐很难,但另一个,就不一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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