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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作者:翘摇字数:5607更新:2024-07-26 12:37

第八十四章

四月初,天气陡然热了一大截儿。

清明刚过,已经有百姓过起了夏季,连东市里都出现了叫卖冷饮的小贩。

距太子夫妇之死已经过去了近一个月,萦绕在上京城中的那股肃寂已然消散。

普通百姓们并不操心储君的离世会引起怎样的朝局变化,也决定不了未来的皇位由谁继承。

他们只在意春耕之际的异常天气可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直到一个消息的传出,再一次将上京炸开了锅——

皇后文氏贪污受贿,干政扰政,赐自尽,以维朝纲。

而其家族,或死或流放或入奴籍,几乎无一幸免。

显赫多年的文家,就此从大梁王朝的史册方志中消失。

皇后获罪并非史无前例,百姓们惊讶的是,贪污受贿干政扰政,何至于连坐整个家族?

她定然是犯下了更严重的罪过,但不能公之于众。

一时间,上京的街头巷尾、茶肆酒楼,物议沸腾。

人言籍籍,什么猜测都有。

在众说纷纭中,有人指出坤宁宫走水,死的却是太子夫妇,难不成此事与皇后有关,才落得个全族陨落的下场?

这个说法很快便得到了广泛的认可,不肖论证,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便变成了皇后为何要残害自己的亲儿子。

-

合宫上下,恐怕只有关押在碧霄殿内的皇后还不知外界的传言。

她端坐在幽静的大殿内,身前案几上分别摆放着毒酒、白绫和短剑。

眼看着暮色四合,要过了时辰,候在一旁的内侍提醒道:“娘娘,该上路了。”

作为伺候圣上多年的内侍,他亲自送上路的人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所以皇后此时眼里的不甘与愤恨,他也见得多了,还平心静气地说:“毒酒下了肚啊,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绞碎了,要遭许久的罪。这白绫倒是利落,就是模样不太体面。还是自刎最干脆,一刀下去疼是疼了点儿,但很快就过去了。”

“本宫要见圣上。”

皇后仿佛没看见眼前的东西,一如既往地重复道,“本宫是冤枉的,太子才是主谋,本宫受他胁迫,本宫是冤枉的!”

自宫变当日,皇后一直是这个说辞,咬死了太子才是主谋。

一旁的内侍闻言摇了摇头,再一次劝道:“娘娘,时辰到了,上路吧。”

“本宫是冤枉的!”皇后拍案而起,朝着内侍说道,“本宫要见圣上,亲口告诉他真相!”

这时,紧闭的殿门突然被推开。

皇后扭过头,只见到一道逆光而来的身影,她立刻跌跌撞撞地走了上去。

一声“圣上”正要喊出口,却见来人是谢衡之。

她脚步顿住,目光凛冽如霜。

“你来做什么?”

“娘娘有什么话尽管交代吧。”谢衡之说,“臣

会转达圣上。”

自他进来的那一刻,内侍便默不作声地带着其他人退出了大殿。

眼下殿门合上,隔绝了外头的余晖。谢衡之站在她面前,连微弱的烛光都全挡住了。

“先是大皇子,再是本宫和太子,接下来就该把龙椅上的人拉下来,自己坐上去了吧?”

“娘娘抬举臣了,臣不敢。”

谢衡之的身子这两日才算勉强恢复了五成,声音自然也还有些虚弱。

但这辞色在皇后看来,是胜者对败者的蔑视。

他不敢,他有何不敢?

散播假太子流言,引诱她出兵造反。

逼宫当夜,分明应该远在东南的薛盛安带兵突降,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而在这之前,她身在上京,竟丝毫未察觉有这么多兵力藏匿在城外。

皇后可不相信那日日把仙丹当饭吃的圣上还有精力筹谋这些,分明是谢衡之在背后谋划了一切。

而这一切,最终的获利者只有谢衡之一人。

他不是图皇位,还能图什么?

只是皇后想不通,谢衡之是如何得知太子真实身世的。

被关押在碧霄殿的这些日子,她几乎将所有可能都在脑内排查了一遍。

当年她确认了云襄村二百三十一口人尽数死在了山匪刀下。

放火之前,还逐一清点了尸体,连本就濒死的老人和尚在襁褓的婴儿都没有放过。

而那些替她办事的人,也在之后半年内被她陆陆续续灭了口。

此事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她连从小伺候她的婢女都悄然间杀了。剩下的知情人,便只有她的娘亲。

死人是说不了话的,而她的娘亲,绝不可能出卖她。

她一步步走到谢衡之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用极低的声音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太子身世的?”

“娘娘不愧贵为皇后,谋逆造反了,都还有机会死个明白。”

“可惜云襄村那二百三十口人,以及那个外村来的男孩,却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本本分分一辈子,到底为何遭此祸患。”

准确来说,应当是二百三十八口人。

应该算上除却太子外,被催产生下的三个胎儿,及四个孕妇。

二百三十口人,和外村的?

皇后的目光在短暂的震颤之后,沉了下来。

当初山匪屠村放火后,分明确认了尸体的数量形态……

暖黄的灯光映在她的脸上,却一片死白。

她的目光慢慢凝住,上下打量谢衡之一圈。

事发当年,他应当只是一个孩童。

她竟然败在了一个孩童身上!

皇后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嘴角也挂上了阴冷的笑。

“不愧是谢大人,那个年纪竟然就有本事逃出来。”

“娘娘谬赞,不过是命大而已。”

倘若当真和屠杀的山匪硬碰硬,还是幼子的谢衡

之当然难逃一劫。

但那一日,正是秋收之际,爹娘都下了地,谢衡之照常和村子里的孩子们玩着捉迷藏,躲进了家中酒窖。

他的玩伴真是不够聪明,偏偏又极好胜,在屋子里找了一遍又一遍都不肯放弃。

谢衡之便听着那些脚步声,无趣又得意地窝在酒窖里。

他爹平日里好酒,自己建了这么个酒窖,从不让孩子进来。

但这会儿四下无人……

年幼的谢衡之好奇心一上来,想着只尝一口。

这一尝,就尝了个醉醺醺,连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再睁眼,竟然是被热醒的。

眼下虽然是夏季,但酒窖向来阴凉,怎会热成这样?

他立刻踩上梯子,打算钻出去。

但窖口盖就像炭火一样灼烫,根本碰不了一下。

他只能站在梯子上,大喊着爹娘,却无人回应。

他又去拿起爹爹扔在地窖的锄头,试图顶开窖口盖。但上面似乎被什么东西压住了,根本顶不动。

谢衡之再年幼,也感觉到出了大事。

他已经隐隐有了喘不上气的趋势,再凝神细听,辨别出地面上火烧的声音,当即意识到——家里失火了!

那时的谢衡之还天真地以为爹娘已经逃了出去,只是不知他躲在地窖里。

若是在此坐等旁人相救,他必然挺不过去。

而劈开了窖口盖,迎接他的也不过是火海。

好在这是自家酒窖,为了酿酒藏酒,特意挖在了靠近水源的地方。

谢衡之当即拿起锄头,劈向了最薄的那一面墙。

虽不知墙后是什么,总好过坐以待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当真在窒息之前,劈开了墙。

当源源不断的水涌了进来,他几乎已经打不着南北,只能靠着求生意志,朝着空气充足的方向不停地游。

等他得以靠岸,已经精疲力竭,双脚一沾地,便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

他躺在地上,看着飘满黑灰的上空,眨了眨眼,立刻起身往家跑去。

然而在隔着半里路的地方,他就止步不前。

原来不是他的家里着了火。

整个云襄村,三十多户人家,两百多口人,他的爹娘,他的哥哥姐姐,他的亲戚,他的玩伴,以及那个外村来投奔亲戚的与他同龄的男孩,全在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

这些印刻在谢衡之脑海里的回忆,被他三言两语说出来,仿佛只是平常不过的往事。

而此后二十年,他是如何被谢老夫人收养的,又是如何从江州书院开始抽丝剥茧,拔树寻根,一步步走进上京寻找最初的真相……只字未提,皇后都心知肚明。

当初贵妃贺氏先她一步诞下大皇子,大梁向来又有立嫡立长之争。

作为皇后,眼

看着自己肚子一直没有动静。好不容易等到大皇子三岁时,她终于怀上了第一胎,大夫却断言是个女儿。

而这时,贵妃又怀上了第二胎。

本就不易受孕的皇后怎能容忍自己的地位被旁人威胁到这个地步,帝位也只能属于她的孩子。

所以她不过是让人去偏远的地方给她找些和她同月生产的孕妇,以备不时之需,偏巧那云襄村竟有四个这样的孕妇。

等她开始临盆阵痛时,她的心腹立刻安排催产那四个孕妇。

不想这云襄村的四个女人倒是争气,竟有三个怀的都是儿子。

而皇后的确如大夫所言,生了一个女儿。

既如此,她只能从那三个男婴中挑选一个哭声最洪亮的,顺利把他推上了太子之位。

至于云襄村。

为了以绝后患,还是鸡犬不留最干净。

而且……一个山野村落的贱民享受了这么多年荣华富贵,难道不该是他们的荣幸吗?

皇后双眼猩红,却笑着对谢衡之说:“你走到今天,若是为了那把龙椅,本宫还能赞你一句狼子野心。然而这一切,竟是为了给那些个贱民报仇,谢大人,你以为本宫会信吗?”

“相信也罢,不信也罢。”

在皇后震动的目光中,谢衡之转身走到烛台旁,多点了一盏灯。

大殿内亮了些,他回过头,面容清晰可见。

“九泉之下若是相遇,还请娘娘给他们赔个不是,说些好话,免得黄泉路上被为难。”

皇后轻笑了一声。

盯着谢衡之,默了默,又笑了一声。

紧接着,发了疯似的大笑起来。

“那些贱民也配让本宫赔不是?”

“本宫就算死了也是入皇陵,受天下供奉,享无上尊崇!”

“而你们这等贱民死了也是最低贱的!生生世世都是贱民!”

在她的嘶喊声中,谢衡之端起酒杯,递到她面前。

“娘娘,请吧。”

走出碧霄殿后,他就站在殿外,看着天边残照,久久不动。

待身后大殿传来内侍宣告皇后薨的声音,才迈下了台阶。

血债血还,天经地义。

皇后如是,他也是。

-

不似皇宫的肃穆,今日的谢府,九里香遍开,花香四溢。

阴霾散去,下人们的步子都轻快了些。

谢衡之刚跨过了月洞门,刀雨便迎了上来,先问他身子如何,见他没有说什么,便汇报起了其他事情。

他一边听着,一边走向那间寝居。

九里香开了,檐下的梨花却开到了凋零。

风一吹,便簌簌落落缤纷而下,飘过谢衡之的肩头。

他跨进门,闻到一股熟悉的熏香,目光突然一亮。

抬起头,却见是一个婢女在点香。

谢衡之没有熏香的习惯。

自亦泠

走后,这间屋子再也没有燃起过香炉。

所以见他回来了,她连忙道:“大人,是老夫人吩咐奴婢来点香,说屋子里药气太重了。”

谢衡之点点头,让她退下。

待门再次合上,谢衡之抬头环视这间空荡荡屋子。

已经过了二十多天了。

这一刻,他闻着熟悉的香味,终于确定,她真的走了。

这座府邸,再也不会出现她的笑容。

-

此时的芜门关城外,天色早已黑如墨。

亦泠穿着一身质朴衣衫,坐在驿馆厢房里,不时地环顾四周。

已经离开上京这么久了,她日日都宿在不同的驿馆,却还是很恍惚。

她真的走了,真的离开谢衡之了。

这些日子好像极为漫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抵达目的地的日子依然遥遥无期。

又好似白驹过隙,眨眼间,她已经离上京有千里之距。

直至今日,她晨间睁眼时,还感觉自己睡在林枫院里。

响起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终于将亦泠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起身开门,将亦昀迎了进来,关上门,才问:“你怎么出去这么久?”

谢衡之苏醒那日,已经过了亦昀原定启程回赤丘的日子,再拖延下去,他也许会赶不上林将军所定的归期,将以逃兵论处。

可是他走不了。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不会让亦泠一人留在水深火热的上京。

谁知就是那一天,亦泠竟然主动找上了他,说要跟他一起离开上京。

于是亦昀当即收拾了行囊,带着亦泠连夜上路,赶往赤丘。

他既担心路上节外生枝,又害怕赶不上归期。

所以姐弟二人策马而行,日夜兼程了二十多日,终于在今日傍晚抵达了芜门关。

几里外,便是芜门关城门。

但他们却停住了脚步。

芜门关乃大梁交通要道,是人员和物资流通的关键节点,过往行人和货物盘查得格外严,不似他们之前所经的城池,靠着银钱打发或者绕小路便可通过。

他们不敢贸然前往,便先在城外驿馆落了脚,想着探清楚情况再决议。

谁知亦昀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我藏着看了许久,他们盘查得十分仔细。”

亦昀愁眉苦脸地说,“身份信息、路引,还有携带物品,此行目的,及货物的来源去向全都要核对,半个时辰都过不去几个人。”

又在外头的茶棚里跟人打听了,这芜门关的关都尉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给他天大的好处都别想蒙混过关。

而这芜门关又是通往他们目的地的唯一通道,别无他路。

亦昀坐了下来,揉着太阳穴。

“这芜门关恐怕是不好过,不如先停留几日想想办法。”

“停留几日?”

亦泠说,“你的时间可

经不起耽误的。()”

“是啊……可是姐姐你没有路引也没有文牒,不可能过得去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在亦昀穷思极想之际,亦泠忽然道:“我有。”

“我又不可能把你丢在这……什么?”

亦昀抬起头,“你有什么?”

亦泠没说话,只是起身走向斗柜。

从自己的行囊里,取出了一个上了锁的黑匣子。

亦昀:“这是什么?”

亦泠:“你先去给我取笔墨来。”

亦昀闻言,立刻去了。

拿着笔墨回来时,亦泠还端坐在桌前,看着那个小匣子,目光凝滞不动。

“姐姐?”

亦昀把笔墨放到她面前,“这到底是什么?”

亦泠突然回了神,但还是沉默片刻,才回答:“通关文牒。”

“你怎么会有通关文牒?”

亦昀问,“谁给你的?”

“不是我的。”

离开上京的那一日,她什么都没带走。

唯独在权衡之后,去谢衡之的书房取了这个匣子。

那时她还不确定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路上会遇到什么阻碍。

这个通关文牒,是她当时唯一的思量。

但毕竟是谢衡之的东西。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她并没有随意拿出来。

“不是你的?”

亦昀说,“那上头不是你的名字,没有用的!”

又看了眼笔墨,惊诧道:“难道你想篡改信息?不可能,会被看出来的!”

亦泠摇了摇头。

她在书房第一次看到这个东西时,谢衡之只盖上了章。

“这是空白的,我现在填上信息,应当能用。”

只是这匣子上了锁,她当时走得急,来不及打开,只能将匣子一起带走。

“你先想办法把这个锁打开吧。”

这荒郊野岭的上哪儿去想办法?

亦昀盯着那锁看了看,随机拿起刀柄就砸了上去。

没想到这么重要的东西,上的锁却如此劣质,被他一砸就开。

打开盖子的那一瞬,亦泠却发现匣子里放着的不只是她看到过的那册通关文牒。

在其下面,还压着一叠……

她愣了一瞬,伸手将其取出。

潦潦一翻,竟然是几十张大额银票。

多到足够一户人家衣食无忧地过完一生。

而那册通关文牒——

亦泠手指轻颤,翻开它时,看见上面已经写上了“亦泠”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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