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灵慧黯然。那一日的践行酒,她要是不明白是秀雯和苏同联合起来算计自己,那直接笨死算了。她不敢想,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难受。
苏同也就罢了。他是皇太子,这天下迟早都是他的。临时起意也未尝不可能。
可秀雯呢?
当初,她们一家人冒着生命危险留下她和师娘。自己更是为了她们母子扮了六七年的男人。在程灵慧心里,彼此早已是密不可分的亲人。秀雯怎么能联合苏同来算计自己呢?
“默之。”山长看出她的黯然,却并不知道她心中为什么难过。安慰道:“以太子对你的情谊,日后必不会亏待你。就算有什么万一,皇上看在那三篇策论上,也不会袖手旁观。
你也不用担心日后进了东宫会受其他嫔妃的排挤。秀雯先不说,她和你自幼一起长大的姐妹,断没有不照应你的道理。就是那太子妃,原是我的嫡长女,认真算来你也当叫声师姐。自然也要看顾你一些。”
程灵慧难过道:“这就决定了俺的去留了吗?”
山长叹道:“为师也甚是惋惜。倘若你是男子,前程不可估量。可惜呀……也只有嫁入皇家,才不至于辱没了你。”
“俺想见俺娘。”程灵慧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见到自己的母亲,然后扑进她怀里痛痛快快哭一场。
山长点头:“皇上让我接你先回我府上,一会儿你自然就见到你的母亲了。”
怎们跟着山长回到林府的,程灵慧记不清了。她只知道,看到母亲那一刻她忽然哭不出来了。母亲老了。和师娘站在一起,明明两人年纪差不多,母亲却显得老态龙钟。看见程灵慧,母亲高兴的像个孩子,拉着程灵慧的手一个劲儿的问程苏怎样?秀雯怎样?她们母子过得好不好。
程灵慧只能做出高兴的样子和她说话。当山长把程灵慧即将嫁入皇家的事告诉母亲时,母亲是不信的。她完全当成了笑话在听:“山长啊,您可别和老婆子开玩笑了。俺们家坟头儿可没长那根草。”
无论别人怎么告诉她这是真的,她都不信。山长没办法,也就不说了。程灵慧只觉得满腹酸苦,但还是斟酌了字句,告诉母亲道:“山长给俺说了门亲事。三天后就要嫁过去。”
母亲叫道:“那怎么行?俺都没来得及打听那家的人品,也没时间准备嫁妆。”
程灵慧道:“不用嫁妆。”
母亲摇头,坚决道:“不行,不行。俺三慧可是天底下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闺女。哪有连媒人影子都没见半个,亲都没提就嫁过去的道理?转水城的丁老财取个小老婆还得找人去下聘呢。俺三慧难道连小老婆不如?要是这样,那家人也不是啥好东西。娘不答应。”
母亲越来越像小孩子,执拗起来谁也没办法。而且她只认自己的道理,别人说什么都不听。俗话说,一入宫门深似海。程灵慧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服母亲。她想让母亲明白,以后母女俩就不那么好见面了,又不忍心让母亲受那样的打击。
母亲是个没见识的乡下女人。一辈子只盼着能有个儿子,老有所依。至于皇天贵胄,荣华富贵那只是传说中的事。如今,父亲娶了二娘,奶奶眼里只有孙子。母亲只剩下自己了。如果连自己也离开了她,不知道母亲能不能承受的住。
程灵慧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忧愁过。三天的时间仿佛过得飞快。她骗母亲她不嫁了。但是因为回家缺少盘缠,所以她必须得出门一趟挣银子。
母亲这才高兴起来:“这就对了。俺也没看出这京城里就怎么好,等回到家,娘一定给你找个像你哥那样的好后生。”
辞别了母亲,程灵慧走到林府外僻静的角落。那里停着一辆马车。她身份低微,只能以宫女的身份入宫。能有一辆马车已经算不错了。她又刻意避着母亲,这才让马车停在角落里。
程灵慧一身要出门的男人打扮就上了车。车里有个上了些年纪的宫女。看见她的样子略皱眉道:“姑娘还是换身衣裳吧。毕竟大喜的日子。”
程灵慧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老宫女也就没再坚持。
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宫门。有宫人请程灵慧下了车,重新沐浴更衣。将她乌压压一头秀发梳成髻,头上插了支鎏金的簪子。给她梳头的宫女炫耀似得说道:“这钗子是太子妃娘娘赏赐下来的呢。”
程灵慧淡淡的听着。这一刻,她心里很平静,什么也不想。
有人取了耳环过来,才发现她并没有耳洞,只好作罢。另有人捧了胭脂水粉,被程灵慧轻轻挡开。
拿着一双尖尖绣花鞋的宫人有些傻眼。程灵慧有着一双男人般天足,而且脚底板还有硬茧子。也亏着这些人都是人精。没有大惊小怪。当下就扯了一块装饰在门框上的红绫布,做了一双软布套鞋。穿在程灵慧的鞋子外面。收拾停当了,这才换了小轿。由两个小内监抬进东宫。
程灵慧坐在床上,看着对面桌子上的红烛发呆。她嫁人了,就这么悄无声息的嫁人了。嫁的那个还是秀雯的丈夫,程苏的爹。连秀雯也不算他的妻子,只能算妾。而自己恐怕连妾也算不上。她这一辈子,想过有百千种结果,可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
“太子驾到。”外面传来内监的声音。程灵慧眼珠转了转,没动。
屋里伺候的宫人要扶程灵慧下床见礼。程灵慧固执的不动。正在拉扯,苏同已经走了进来。他今日只是换了一件簇新的常服,和平日程灵慧见到他的样子没啥区别。
宫人急忙松开程灵慧,伏地见礼。苏同摆手:“罢了。都下去吧。”
宫人鱼贯退出。
苏同看见程灵慧在盯着自己看,笑道:“饿不饿?”
程灵慧不语,仍是盯着他看。那目光平静的让人心虚。
苏同站在她面前,许久低下头道:“我承认我对你耍手段了。是我让秀雯接你来京城的,也是我让她在你酒里动手脚的。我只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程灵慧道:“这么说,秀雯早知道这是一个局,不是临时起意。师娘也知道。山长呢?知不知道?”她嘴里苦涩,嗓音颤抖的厉害。
苏同摇头:“林大人不知道。父皇把你的策论给他看,他看到我跪在御书房外才知道。”
“策论?”程灵慧想起那三篇差点儿要了自己半条命的文章。她所有能用的心智都用在了那三篇文章上。
苏同道:“父皇一开始并不知道你是女儿家。他很早就见过你的文章。那晚看见你宫女的打扮其实很生气。以为你像有些寒门子弟那样,为了名利走歪门邪道。可他又欣赏你的才华,才有了那场策论的考校。
如果你是男儿,父皇最多打你几板子。放你个县令是跑不了的。以你的能力,升迁也是指日可待。可惜……”
“可惜俺不是男人。”程灵慧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流下。她后悔了,后悔自己为什么要上学。如果不上学就不会遇见秀雯,就不会写什么文章。就不会有今天的困局。
苏同一愣,他第一次见程灵慧流泪。心里像被谁狠狠打了一拳似得。说道:“你这样跟了我,觉得委屈了吗?”
程灵慧吸了吸鼻子:“俺不能委屈吗?”她从来不是母亲,把什么苦都埋在心底。
苏同道:“你想让我怎样做?”
程灵慧道:“俺想回家。”
苏同后退了一步:“不可能。进了东宫,你就是我的。”
程灵慧目中有泪,红着眼眶道:“那俺还有什么是能让你做的呢?”
苏同连连后退,一直靠到燃着红烛的桌案。说道:“程默之,我不会放你走的。”说完打开门仓皇走了。
程灵慧坐在床上,哭了一夜。有宫人走来,说道:“姑娘,太子妃娘娘来了。”
程灵慧有些回不过神来。太子妃明黄的身影已经走了进来。看见呆滞的程灵慧,抬手示意宫人退下。拉住程灵慧的手,坐在了程灵慧身边。有些疼惜的望着她道:“这是怎么了?怎么憔悴成这个样子?”
程灵慧不想说话,也不想动弹。
太子妃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有些哭笑不得道:“你们啊,就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太子昨晚喝得醉醺醺的,今早带着一身酒气上朝。少不得挨父皇一顿骂。你在这里失魂落魄的,没得让人看着揪心。告诉师姐,你和太子昨晚吵架了?”
程灵慧转目看向太子妃端庄美丽的脸,问道:“你心里不难受吗?怎么还笑得出来?”
太子妃道:“师姐愚笨,不知道师妹问得什么。难不成谁做了让师妹不高兴的事?告诉师姐,师姐给你撑腰。”
程灵慧知道,这个素未谋面的太子妃师姐之所以这么纡尊降贵的来劝说自己,完全是因为苏同的缘故。但她还是忍不住感动。多少年了,无论遇见什么事都是她一个人抗。从来没有人说过要给自己撑腰的话。
程灵慧扑进太子妃怀里哭了个稀里哗啦。太子妃好不容易才把她劝住。说道:“说起来,你和太子也是命中注定。当年在十里铺,太子最孤独、苦闷的时候遇见你。是他的福气,又何尝不是冥冥中注定?还有那次太子落难,怎么就没遇上别人,偏偏遇上了你?我爹那么多学生,怎么就偏你的手稿被太子看到?”
程灵慧望着太子妃。太子妃拍着她的手,撅起红润的唇半嗔道:“你都不知道太子和我说起这些的时候,我心里都要嫉妒死了。怎么那么多恰好就都让你占去了呢?”
程灵慧道:“你是他的妻子,他有那么多女人,你心里就一点儿都不难过?”
太子妃笑道:“多一个妹妹帮我照顾太子,我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难过?这女人啊,最要不得的就是妒忌。太子是一国储君,将来的九五至尊。他是属于全天下子民的。我要是学那妒妇,一个人霸占着太子,那不就成了天下的罪人?”
程灵慧低头:“可俺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