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间,程灵慧的两条胳膊就开始疼起来。先是钝钝的疼,后来沉得动不了。稍一挪动就疼得打哆嗦。她怕父亲担心,也不敢对父亲说。
次日,再去找苏同玩的时候。她就显得比前两日安静多了。小孩子是不会留意这些的。程灵慧不爱动弹。苏同和孙兴隆玩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三个人就躺在炕上吃东西打发时间。
过了好一会儿。住在隔壁的苏侯爷没听见三人的玩闹声,打发人过来看。才发现三人盖着一张被子睡着了。
等三人睡醒,天已经快黑了。苏同皱着眉毛看着程灵慧和孙兴隆:“你们俩就不能洗干净点儿,把我的被子都蹭脏了。”
孙兴隆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俺娘说‘臭小子’‘臭小子’,不臭怎么能叫小子?”
程灵慧低着头不说话。她已经是九岁的大姑娘了。虽然她经常玩得跟个野小子一样,可这么大的姑娘被人嫌弃脏还是很没面子的。她可说不出来孙兴隆那么赖皮的话。
“你生气了?”苏同歪着头,快把脸伸到她鼻子上了。
程灵慧摇摇头,爬下炕说道:“俺走了。”
这下,苏同认定她生气了。恼道:“走吧,走吧。我才不和那么小气的人玩儿。”
程灵慧抬头:“俺没小气。”
苏同道:“你都不高兴了,还说你没小气。我又不是傻子。”
程灵慧道:“不玩儿就不玩儿,谁稀罕。”转身走了。
苏同气急败坏叫道:“你就是小气。”回头看见孙兴隆,用力推他道:“走,你们都走。我再也不和你们玩儿了。”
孙兴隆冷不防被他推到地上,捂着摔疼的屁股叫道:“你推俺干什么?俺又没惹你?”
苏同用被子蒙住头,叫道:“你走。我不要看见你。”
孙兴隆撅着嘴,嘀咕道:“走就走。”
程灵慧回到客房,闷闷的钻进父亲的怀里。
门外有官兵把守,所有人都被关在房间里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喧哗。一屋子老少爷们儿挤在一起,虽然气味不好,但还算暖和。勉强能捱得过晚上的寒冷。一开始还有人窃窃私语。过了这七八天,虽然现在每日有官兵进来给一碗稀粥。也只能勉强吊住性命。谁还有说话的心思?
程灵慧白天睡了一觉。父亲的怀抱虽然温暖,可她现在无论如何睡不着。父亲终于发现了她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程灵慧有些委屈道:“苏同不和俺玩了,他嫌俺脏。”
父亲仿佛放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说道:“不去也好。”
不知为什么,程灵慧听到这句话忽然就不委屈了。在父亲怀里拱了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竟然又睡着了。
第二天,孙兴隆没有在外面叫她。她白天和父亲一起围着被子坐着。父亲给她揉有些凉的手和脚。和那些大人一样,喝了一碗官兵送来的稀粥。晚上照旧缩在父亲怀里睡觉。
第二天,她便觉得有些无聊。想着自己要是能去玩多好。可想起苏同厌恶自己的样子,她还是觉得很没面子。
第三天,她已经饿的浑身软绵绵的,没有心情想别的了。忽然父亲把什么东西塞进她嘴里。她嚼了嚼,惊喜的发现是杂粮面饼子。父亲捂着她的嘴,在她耳朵边悄声嘱咐:“别吭。”
她转了个身,把头钻进父亲怀里,慢慢咀嚼生怕发出声音。只觉得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比苏同的莲子糖还好吃。
后来,她们到底被关了几天。程灵慧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一天早上起来。屋子的门大开着。屋里的人差不多都走出去了。她也跟着出去。官兵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了。积雪也消融的差不多了。头顶上是暖融融的太阳。晒得人后背黏黏的。恍惚间,好像那场大雪跟梦境一般不真实起来。
大家一下子像干枯的禾苗遇到了雨水,瞬间就恢复了活力。喜怒哀乐顿时鲜活起来。
人们记挂的第一件事当然还是自己的牲口。大伙儿潮水一样涌向牲口棚。看见原先倒塌的牲口棚这时已经收拾整齐。一头头牲口悠闲的在槽头吃着草料,比当主人的过得还滋润。众人的心这才放下来。
孙二嫂站在牲口棚前的石碾子上,手里拎着一个破铜盆。‘当当当’一敲,把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她一手拿着铜盆,一手挥着敲盆的擀面杖高声道:“看见自家的牲口了吧?喂得咋样?”
有人道:“谢谢二嫂啊,可是保住俺全家的命了。”有人跟着附和,感谢的话一浪高过一浪。
孙二嫂擀面杖一扬:“听我说。”接着扫视了众人一圈。混在人群里的程灵慧只觉得孙二嫂这一刻威风极了。像极了戏台上演的《杨门女将》中的穆桂英。
孙二嫂道:“咱们大伙儿可不要谢错人。谢错了我也不敢当。这是苏侯爷听说咱们大伙儿都被大雪围困在这里了。人缺粮食,马缺草料。特意派人收拾了牲口棚,从他们的粮草中拨了草料给你们喂牲口。你们每天喝的粥也是苏侯爷的。这些全都白给,一个大子儿不用你掏。”
“有这事儿?”一霎时,众人顿时将被关在房间里差点被渴死的事忘了个干净。也把那因为吵闹而消失的人忘了个干净。纷纷激动的落泪,跪在地上山呼:“侯爷千岁,千千岁。”程灵慧站在一片磕头的大人当中,心里有个奇怪的感觉。这些磕头谢恩的人,不见得知道苏侯爷是谁。
之后的孙家店房好像又回到了大雪之前的样子。拉脚的脚夫开始收拢自己的货物,准备启程。挑担的货郎则在众人忙碌的时候,叫卖着先离开了。
父亲决定再留一天,吃饱喝足了再赶路。
他们这趟要去SX运老陈醋,送往沙溪县和转水城中的杂货行。路途不远,时间也很宽裕。这也是为什么父亲肯带程灵慧来的原因。
父亲领着程灵慧出了孙家店房,说是带她吃好吃的。
程灵慧第一次出远门,看见什么都新鲜。父亲也十分有耐心的回答她各种各样的问题。父女二人走走停停,来到十里铺有名的田家驴肉铺子。买了十个驴肉火烧,给店家要了两碗煮骨头的汤。捡个板凳儿坐下就开吃。
田家的火烧又圆又大,快赶上程灵慧的脸盘子了。外酥里嫩,咬一口掉渣。里面的却十分喧软。驴肉酱香浓厚,给的也足。咬一口香得恨不得把舌头咽了。
正吃着,从外面进来俩人。当前一人看见父亲道:“呦,还挺巧。”
父亲急忙放下火烧,站起来抱拳施礼:“是您哪,是挺巧。”
那人看见程灵慧,问道:“令公子也在呢?”
父亲连连摆手道:“可当不起。就是个乡下孩子。叫她三慧子就行。”
那人道:“这可太巧了。”向身边的少年道:“老三,给你叔见礼。”
少年连忙执手行礼:“见过叔叔。”
父亲见状,不觉手足无措道:“这怎么使得。”一面拉程灵慧,斥道:“怎么这么不懂事,也不知道叫人?”
程灵慧光顾着吃了。这时抬起头,脸上还粘着不少驴肉的酱汁。有几分茫然的看着眼前多出来的一老一少。父亲推了推她:“叫常老爷。”
程灵慧看了看那老者。带着个员外帽,留着几缕胡须。这人她在苏侯爷那里见过,当下道:“我见过他。”
父亲有些难堪道:“让你叫你就叫。”
程灵慧不情愿的放下火烧,站起来恭恭敬敬叫道:“常老爷好。”她经常和奶奶出去,叫人她会。她就是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火烧。
然后,她就坐下来接着吃。父亲和那人说了什么她也没听。再后来,父亲就去和那人喝酒了。留下那个少年看着她。
她吃饱了,还大方的把吃剩的给那少年吃。少年皱了皱眉,说:“你留着吧,我不饿。”那声音像老鸭子叫唤,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经过了苏同嫌弃自己脏一事,程灵慧敏感的发觉那少年不吃,其实也是嫌她脏。她把所有火烧拿油纸包好,揣进怀里,生气道:“不吃拉倒。”但她实在闲得无聊。无聊到盯着那少年看了很久。发现这个少年长得很白,眉毛很细,眼睫毛很长。随着他眼皮的眨动,‘忽闪、忽闪’很有趣。
他的衣服很干净,袖子很宽。露出袖子的手也跟脸一样白。十个指头干干净净,细细长长。指甲缝里一点泥垢也没有。程灵慧看看自己又是油,又是黑的手。手背上还有皲裂的小口子。下意识的拉拉一片油光,几乎看不出原来颜色的袖子,试图把手遮住。
少年看了她一眼,她急忙把头转过去。对于盯着人家看,心里还是有点虚。可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那少年。这次,她发现少年的鼻梁很直,鼻翼很圆。不由想起墙上挂的大蒜。少年的嘴不大,嘴唇鼓鼓的,红红的,像大姐染了口红的样子。然后,脑子里忽然就想起大姐绣花的样子。摇头暗道:“那样麻烦的事,我可学不来。”
少年察觉到她摇头的动作,不明所以的又望了她一眼。这次程灵慧并没有发现。她想完了大姐,接着看那少年。忽然发现少年的脖子上鼓起一个包,还随着他的呼吸一动一动的。不由多看了两眼。暗道:“这么大的包肯定很疼。”想起少年难听的嗓音,暗道:“怪不得声音那么难听。”心里觉得那少年也挺可怜。决定不生他的气了。
整个下午就在程灵慧的胡思乱想中过的飞快。她不知道,自己胡思乱想的时候,那少年也在盯着她看。
父亲这个下午很高兴。喝的有些微醺。后来程灵慧才知道。那个长胡子的男人就是奶奶嘴里常说的,那个桥上村有名的大善人——常老爷。
常老爷是开油坊的。好几辈子的财主了。到他这辈子,家业也不知到底有多大。光姨太太就娶了七八房。可儿子只有三个。
父亲之所以那么高兴,是因为他给大姐结了门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