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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前一日时,玉引就请医女来为香盈看过了。但大概是香盈身份太低的缘故,医女敷衍了事,只回话说身子有些虚,让她好生调养。
这回请来的太医则要用心许多,足足诊了半个时辰才从香盈房里出来,去向玉引禀话。
太医说香盈寒气侵体,血不足、气易虚,体内恶露未除净,而且外伤内伤也都不算轻。
太医说到这儿时已眉头深皱,睇了睇玉引的神色,小心地劝了一句:“王妃,这姑娘年纪轻,又刚生完孩子,身体不适难免规矩不周,您若能多担待些……”
玉引听着一怔,旋即哭笑不得:“大人当是我打的么?若是我打的,我也不费功夫让大人来看了。”
太医恍悟,忙告了个罪,玉引又道:“您详细说说,她这情状到底如何?怎么调养?会落下病不会?”
太医一揖,沉默了须臾之后叹了口气,道以后大抵是不能再有孩子了。至于当下,身体悉心调养应能有所好转,但更严重的是她心思上的事儿。
玉引问他什么意思?他说香盈忧思过重,若不能开解她,她便会越来越想不开,也就没几年寿数了。
玉引听得心惊,待得送走太医,这惊意还是无法淡去。
——香盈才十四岁,五六个月前被她好好地带回王府,现在已然可能“没几年寿数”了?
于是玉引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亲自去瞧瞧香盈。她走出堂屋去了西边的厢房,原打算叩门,又想到香盈现在应是在床上静养,怕她下来开门再受凉,就索性自己直接将门推了开来。
定睛一瞧,却见香盈在妆台前坐着。
“王妃……”香盈从镜中看见她时蓦然一惊,手迅速将鬓边的什么东西摘了下来,然后回身下拜,“王妃万福。”
“快起来。”玉引边说边往里走。走到近前时,香盈还跪伏在那儿没动。玉引仔细瞧了瞧,她左手是平放在地上的,右手则紧攥着拳,指缝间依稀透出点粉色。
“什么东西?拿来我看看。”玉引尽量将语气放得缓和,香盈的手一松一紧地反复了好几番才朝她摊开,手心里是一朵已经被攥得不成形的粉白色小花。
那就是朵不起眼的小野花而已,随着天气转暖,王府各处都能寻到这种花,正院的墙根下、花圃边也都有几朵。
玉引没当回事,轻一哂正要扶她起来,香盈声音好似平静、又隐透着点轻颤道:“奴婢就是……自己在屋里戴了一下,没想给别人看,真的没想……”
玉引目光微凛,这才注意到好像从昨天刚见到香盈开始,香盈头上就只有一支素得不能再素的木钗子,旁的装饰一点都没有。
“东院那边……不让你打扮?”玉引试探着询问了一句,香盈未敢贸然作答,但禁不住心虚得周身一哆嗦。
侧妃确实是不让她打扮的,她发髻上点缀一点颜色,侧妃都觉得她是想勾引男人,毫不委婉地直斥她犯贱。
香盈自认为没有那么贱,可侧妃要罚,她也只能认。但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又哪有不爱漂亮的呢?她就只能偶尔偷偷掐朵野花、或者寻根红绳子,趁没人的时候悄悄往头上比划一下,自己看看就收起来。
这么做的时候,倒是从来没让侧妃撞上过。万没想到,今儿让王妃撞上了。
香盈心里七上八下的,玉引静看着她的反应,心里也不是滋味儿。
这尤侧妃,不拿人当人看的时候,那是真狠啊……
她也说不清楚是不是因为自己在正院的日子太美好、太舒心了,乍然见到个香盈这样的,心里竟难受得有些承受不来。
怎么说呢?十四岁的女孩子……玉引已带过好几个,和婧、夕珍、夕瑶十四岁时的模样她都还记得,哪个都是开开心心没心没肺的。兰婧的小心已让她十分心疼,香盈这么担惊受怕的,让她连应付都不知道怎么应付。
“那个……你若是喜欢戴这个,我让他们找找库里有没有绢花,寻几套给你送来。”玉引道,想维持住笑意却有点维持不住。
她将香盈扶起来,香盈依旧诚惶诚恐的,她避开香盈的目光,拉着她走到榻边,又笑说:“躺下歇着,我就是随便过来瞧瞧,你别怕。”
“王妃……?”香盈忐忑不安地又打量了她半天才迟疑着上了榻,玉引坐到旁边的绣墩上,好半天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孟君淮都时常能看见玉引叹气。这也不怪她,关于香盈的事情听得多了之后,他都想叹气。
正院的下人们都说香盈挺心善,虽然总是郁郁寡欢、别人跟她说话时她也时常没反应,但阿狸溜达到她房中晒暖儿的时候,她曾主动把膳房备给她的鲫鱼汤里最好的一块鱼肉挑出来喂阿狸。
后来,她好像是听说那是玉引养的猫,阿狸再去时她就不敢喂了,自己缩在床上默默看着阿狸走来走去。但阿狸跳上榻蹭她时,她又忍不住要上手摸摸。
——这些都是被玉引交待去暗中注意着香盈的下人说的,他们能不露面就不会露面,因为他们一露面香盈就会战战兢兢。
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活成这样,孟君淮也是看不下去的。但他也确实做不了什么,香盈说起来也算是阿祺的人,他一个大男人,亲自去开解儿子的人……很不合适。
再加上名分的事他也不能解决,对于香盈的处境,他似乎就只有唏嘘的份儿。
然则又过了几天,玉引才冷不丁地从下人口中听说,他把尤氏给罚了。
罚的不算重但也不算轻——具体些说就是尤氏自己毫发无伤,但东院有点地位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赏了一顿板子。
玉引哑然,跟他说时隔这么多天突然折回去算账不合适吧?
孟君淮冷着脸一哼:“你算账不合适,那就我来。”
玉引:“……”
她又细问他找的什么名目,怕他一时气恼直接拿香盈说事儿,如果是那样,就……他比她算账更不合适了。
结果孟君淮一脸好笑地瞧了她半天,末了问她:“在你眼里我是经常一发火就没脑子吗?”
玉引:“……”
其实……是的。
她对他经常暴脾气这件事印象深刻,确实经常担心他怒气冲脑时会不管不顾。当然,这话她是绝对不会告诉他的!
奈何孟君淮从她脸上看出来了。
一看出来,他就咝地吸了口冷气:“我竟一直不知道你对我有这不满?”
“没有!没不满!”玉引赶紧声明,见他阴着张脸转身就要走,又忙跑过去扯住他解释,“我这不是……我这不是担心你吗!咱俩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后头还有一群小蚂蚱,你蹦跶错了我们都得倒霉啊?”
“噗。”孟君淮没绷住一声喷笑,想再佯怒也“佯”不下去了,只好继续说正事。
他让她放心,说找尤氏算账没直接拿香盈当由头,直接揪的这背后的原因。
——他传下去的意思是,尤氏不喜欢香盈没关系,但行事恶毒不能惯着。府里孩子多,让孩子们看她这个当长辈的手段残忍是不行的。她不该这样,身边的下人也不该任由这种事情发生却不闻不问,至少该规劝几句,或者禀正院一声。
这个责罚来得有理有据,罚过之后还连带着添了句让尤氏暂时不必见府里的小辈们了。
不得不说,这安排还是让玉引挺痛快的,她也希望尤氏能记得这个教训——看看香盈现在那副样子,她就觉得尤氏真是自己不挨教训就不知道别人会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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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小半个月,便是阿祺回府的日子。
守陵的日子不好过——就算并没有人刻意为难他,也不好过。那地方远在京城几十里之外,穿衣上还可满足,衣食上简陋则是必然的。
许多东西都没法往那儿送,送去也没有好厨子能做。是以这几个月,阿祺都是每顿饭荤素各一地凑合吃,虽不至于饿着,但相较府里,真不知道差了多远。
孟时祺明白父王这是生了他的气。其实他心里有点委屈,因为他这“逛八大胡同”跟父王想的大抵不是一回事儿,他和香盈真是因为儿时结下的情分才到了今天这一步。如果父王那天给他个机会让他解释,或许能不这么生气。
但他同时也清楚,不管怎么说,自己也还是有错的地方。
他跟香盈再怎么有情分,自己也不该就这么在八大胡同里跟她发生那种事,还让她有了个孩子。这件事的的确确会给家中添许多麻烦,尤其对不住嫡母妃。
孟时祺便想,回去之后定要好好的跟父王和嫡母妃谢个罪。其他的,他改变不了什么,但他可以尽力不再给他们招惹别的麻烦。
那个孩子,听说生下来后就养在兄嫂处,他以后无论如何都要自己照顾她,好好地把她养大。
至于香盈……
孟时祺想到她,心里就阴云一片。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什么,也拿不准自己做什么才是真的对她好。
十叔告诉他说,若想让她活得久一点,就千万别动见她的念头。孟时祺知道这话有理,但又觉得,让她们母女分离……甚至还要一分离就是一辈子,也是件很残忍的事。
这一环,他目下不知该怎么解决,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去后先好生开解开解母妃,让她别看香盈那么不顺眼。
嫡母妃对香盈是怎样的态度他不清楚,但凭他的了解,母妃不喜欢香盈是必然的。阿祺觉得母妃是个很容易对别人产生敌意的人,嫂嫂因为和正院走得近,也没少受母妃的白眼。
不过母妃不能对嫂嫂怎样,再怎样的气不顺也都止于“白眼”了。可对香盈,母妃若想刁难她,就一定能。
孟时祺心里细细过着这些事,一路都忧心忡忡的。当熟悉的府门出现在眼前时,他怔了半晌才走下马车。
“公子。”门房的小厮迎出来,便将他往里面请边交待说王爷王妃都在正院,今日没什么事,让他先去看看孩子再过去问安。孟时祺脚下滞了滞,心下迫切地想问香盈怎么样了,又生生忍住,向那小厮道了声“好”,就往西边去。
西边,阿礼的住处。
兄弟几个都知道阿祺今儿回来后要先来这边,早就都聚了过来。他们一时也没别的事可做,就全围着摇篮中的婴孩看个不停。其实孩子睡着觉也不理他们,偏他们能看得起劲儿。
阿祺到的时候,就见三弟正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碰孩子的脸。
领他进来的宦官压着声道了句“二公子回来了”,兄弟三个一下子都看了过来,而后先迎过来的是大哥。
“回来了?挺快嘛。”阿礼笑着一挽他的手将他拉进去,指指摇篮里的孩子,“这个你快抱走,不然你嫂嫂天天盯着她,都不理我了。”
“……对不住。”阿祺显得有些局促,目光往女儿身上一落,就挪不开了。
他心里的感触有点儿复杂,好像觉得很新奇又很不真切。他盯着孩子看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暗自跟自己强调说“这是我女儿”,然后他走到摇篮边上认认真真地看她,心下不由自主地试图分辨她哪一处生得像他、哪一处又像香盈,再从怔然中抽离出来时乍然惊觉自己似乎已晾了兄弟们好久,忙轻咳了一声,寻了个话茬:“她……叫什么名字?”
“……”阿礼睇着他笑,“你的孩子,你不起名字,问谁呢?”
也就是说现在还没起名字?
阿祺滞了滞,又问:“父王怎么说?”
“父王想给她取名字来着,母妃劝他说等二哥回来。”阿祚言简意赅地解释之后一哂,“二哥别担心,父王母妃对这孩子没意见。”
阿祺松了口气。斟酌了须臾,开口时还是很犹豫:“那……那个……”
“你是想问罗氏吧?”阿礼替他开了口,继而便看向阿祚阿祐。
阿祚颔首,只说:“她在正院,没事的。”
倒是阿祐添了一句:“我前两天去问安的时候看见她了,气色不好,但这事肯定跟我母妃一点关系都没有,母妃就不是那种人。”
“阿祐!”阿祚一横他,嫌他这话说得太直白。他们的母妃不是那种人,那就是说尤侧妃是呗?
尤侧妃她确实是……可你别当着大哥二哥的面说啊!
“没事没事。”阿祺赶紧打圆场,苦笑着默了会儿,又说,“那我先去正院问个安,前阵子……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兄弟三个都说没事啊自家兄弟你客气什么?快去正院,晚上咱一起吃个饭。
阿祺便没再耽搁就走了,待他离开,阿礼重舒了口气:“眼瞧着比半年前稳重,没白去。”
阿祚则啧了啧嘴:“还眼瞧着瘦了呢。”
“是瘦了。”阿祐附和了一句,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我让膳房加几个菜,给二哥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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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院,父子重见的场景稍微有一点点尴尬。
——主要是因为阿祺心怀愧疚,而孟君淮又非要摆一张严父脸。
玉引在旁边坐着,瞅瞅大的又瞅瞅小的,眼看着孟君淮说了句“回来了?”阿祺应了声“是”之后就安静得再没动静,不得不自己琢磨出点话说。
于是她想了想说:“去看过孩子了?”
“看过了。”阿祺颔首,“辛苦兄嫂照顾孩子……”
“你知道自己让你兄嫂辛苦了就好。”孟君淮板着张脸,“我告诉你,这事就这一次。你再弄出这么一个来,你们就连大的带小的一起给我滚。”
阿祺心里一紧,紧了好一会儿,才应出一声“是”。
他十分清楚,父王母妃能允许香盈把这孩子生下来,是特别不容易、也特别幸运的事儿。不容易的是他们在礼数上放了他一马,幸运的则是父王掌着锦衣卫,将香盈查了个底儿掉,得以确定这孩子的确是他的。
否则,但凡有那么一点疑点,这孩子都不能生。这种事上必是宁可错杀,也不能让王府养一个从八大胡同出来的、而且还不相干的孩子。
孟君淮啜了口茶,没好气地睇睇他,又道:“守陵之事是我提的没错,但旨意终究是宫里下来的。你明天写个折子递进去,说说进来的事。”
阿祺又应了声“是”,玉引看孟君淮还绷着张脸,就适当打了个岔:“我们没给孩子起名,你是当父亲的,你想一个吧。”
“我……”一个名字旋即在阿祺心里冒了出来,但他一睃父王的神色,就把那个名字咽了,回话说,“那我想想,想好了回给父王母妃。”
“行,也不急这一会儿。”玉引点了头,再瞧瞧孟君淮,见他好像不打算再说什么了,就径自又道,“那你先去歇着吧,兄弟们都念叨着你,明婧也总说想二哥了。你歇好了同他们玩玩,功课的事先缓两天。”
阿祺应下,见父王点头,便就此施了个长揖告退。
他到底也没直接将香盈的事直接问出来,因为他实在怕再给香盈惹麻烦。
如果当初他也这样谨慎就好了。那杯暖情酒他不是扛不住,不该就那么顺水推舟地跟香盈成了事。
他们思虑得都不够周全,可受苦的只有香盈一个。
阿祺想得鼻中酸涩,踏出堂屋后,他望着渐黑的天色长长地吁了口气。
而后他正要提步离开,从天际收回的目光却蓦然捕捉到了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离他不远,就在院子西边的一道房门前。而且那个身影也定住了,手里还端着盆水,就那样傻在那里,遥遥地和他四目相对。
“香盈……”孟时祺怔然间,薄唇翕动而未发出声音,他刚下意识地向那边迈了一步,那个身影便似触电似的一下子回过神,即刻进了眼前的厢房,又毫无留恋般地紧阖上房门。
孟时祺滞在原地。不远处,王东旭略作思量,终是上前多了句嘴:“公子。”
孟时祺看向他,他躬了躬身:“公子您别见怪,罗姑娘从前什么样下奴不清楚,但近来……性子一直有些怪僻,打从到正院时就这样。所以……想来她也不是有意躲着您,王妃又吩咐平日多关照她些,今儿这出,您别计较。”
这位王公公是怕他因此不高兴了,去跟香盈生不痛快。
孟时祺一时只觉嫡母妃吃斋念佛,连带着正院的下人都十分心善。而紧接着,他就意识到了有哪里不对。
“性子怪僻?”他有些懵地看向王东旭,静了静神,心下慌张又无力,还是开口继续问了下去,“从到正院便性子怪僻?那是……我母妃待她不好?公公知道多少,可否同我详细说说?”
“公子您这就为难下奴了。”王东旭俨然不想惹是生非,躬着身子拱了拱手,便往后退,“公子您慢走,下奴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