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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方楷时,李轻鹞心里微惊了一下。
她原以为自己跟着陈浦查案,已经够苦了。但当她看到方楷明显发黑的眼袋、好像蒙着一层灰没洗干净的脸,还有下巴上的一圈胡渣,以及闻到他身上隐隐的酸臭味,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邋遢鬼,和平时那个干净体面的方大哥,联系在一起。
这才几天没见?李轻鹞忽然对这次案件的总指挥丁国强先生,产生了复杂的情绪。动容有之,敬畏有之……微妙的侥幸感亦有之。
她又看了眼身边帅气清爽的陈浦,有点想象不出他和方楷一样不堪入目的样子。但想到他引以为荣的蹲垃圾桶经历,又觉得自己迟早会看到那个样子的他。
两个男人显然习以为常,陈浦拍拍方楷的肩:“辛苦了。”
方楷神色憔悴得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老花,眼睛却非常亮,对他们竖起大拇指:“牛逼,这么个人都被你们挖出来了。汇报一下:
昨晚我们就把章超华的背景查清楚了,他和向思翎以及他们家人,没有任何明面上的关系。但是去年年底,他十五岁的儿子得了一种罕见病,需要换肺。肺源申请以及40万手术费用,都是由一家叫做誉爱的慈善基金公司为他解决的。誉爱的背后就是华誉集团,誉爱的法人兼总经理都是李美玲。”
听到这里,李轻鹞心中忽然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方楷继续说道:“我审了章超华半个晚上,一开始他不太配合,问什么都说不知道。但他的心里防线不算强,很快交代了一些事。”
方楷想起昨晚,自己把向思翎和李美玲的照片拿给章超华看时,对方露出茫然表情,不像是伪装。
据章超华所说,去年12月底,走投无路的他,坐在医院的楼梯间抽闷烟,一个女人找突然出现,说自己正好在医院看病,看到他们一家人太可怜,她手里有一支慈善基金,能够帮他。章超华本来还以为是骗子,半信半疑,直至半个小时后,医生联络他说有家慈善公司打电话来,愿意帮他解决手术费用,争取肺源。章超华喜极而泣,想要感谢那名女子,她却已经离开。
至于女人长什么样,多大岁数,章超华统统表示不知道。因为女人全程戴着口罩。
方楷立刻按照章超华所说日期,联系医院调取监控,但是时隔半年,医院的监控早就自动覆盖删除。
不过,方楷在医院就诊记录里,查出当天,李美玲曾去看胃病。
听到这里,李轻鹞看了陈浦一眼,他正脸色凝重听着,察觉到她的目光,他点了一下头,又抬了抬下巴。一个字没说,李轻鹞却秒懂: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别急,接着听。
后来,方楷又问章超华,上上周六,这名女子是否搭乘他的夜班车。
章超华说,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怎么会知道她有没有坐我的车。
方楷冷冷地问,就算挡着脸,听声音,看身材,认不出来?
章超华平静地答,认不出来。
方楷心念一动,换了个问法:当晚是否有一个戴口罩帽子、遮住容貌的女人上他的车,并且敲打他,虽然公交车上没有监控,但是道路上都有,相关警方都已经掌握了,让他想清楚再回答。这么明显的、反常的外貌特征,晚上乘客又少,不可能注意不到。事关一起重要案件,作伪证是要坐牢的。
这么一吓,章超华的脸色就有些变化,沉默一阵后点头:“好像是有个戴口罩帽子的女人。”
“在影竹镇上车,环湖东路下车?”
“应该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的。”
“那她有没有在车上跟你说过什么话,或者跟你再联络过?”
“没有。”
“想清楚再回答!”
章超华的脸都红了,嘴唇也有些抖,但还是答:“真没有,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她总是坐在最后一排,低着头,我也不会主动找乘客说话。”
他说从来没有。
敏锐如方楷,立刻问了一个李轻鹞问过的问题:在这之前,戴口罩帽子的女人,是否还在同一时间,坐过他的车。
一开始章超华推说记不清,又被方楷敲打几句后,他说好像有过两三次,但具体哪天,他确实记不清了。
“那我同事在车上问你时,你为什么否认?”
章超华低着头说,之前就觉得那个女人,大半夜遮住样貌,鬼鬼祟祟。今天陈浦他们一直揪着问,他又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怕惹麻烦,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索性什么都不说。
方楷又问,为什么今天前23路程开得那么慢,后13开得那么快,是不是有人交代过他,让他这么做。
章超华一口咬定没有,他说是因为自己感冒了有点头晕,所以开得慢。后来陈浦下车时问了那么一句,他才意识到,怕耽误后面路线,所以加速开完。
方楷又审了一阵,实在问不出什么了,就暂时把章超华扣押着,到点儿就得把人先放了。
汇报完情况,方楷问:“二位独行侠,怎么看?”
陈浦朝李轻鹞抬抬下巴:“你先说。”
方楷知道他这是要锻炼新人,也看着李轻鹞。
李轻鹞:“章超华肯定认出了坐车的女人,就是医院的女人,也就是他的恩人——向思翎。向思翎坐过好几次他的车踩点,我估计他也猜出了一点什么。所以他才一开始,才会对我们隐瞒,而且故意把车开得很慢。等到你诈他,说路上监控拍到了,他狡辩不了,可能也怕真的担责任,才承认这个女人的存在。”
陈浦说:“不管怎么说,他亲口承认这个女人存在,而且在案发当晚走过这条线路,就已经证明,我们的推测是对的。我想他是真的没有看到过向思翎的脸,她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一手准备,就是为了今天,哪怕司机被我们找出来,依然不能作为证人。”
李轻鹞接口道:“对,就算我们现在让向思翎戴上口罩,拉到章超华面前来,他也可以闭着眼睛说不认识,咱们也没辙。毕竟认不出也合情合理,主观能力的东西,不能算作伪证。我甚至怀疑,向思翎提点过他这一点,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看他一个不懂法律的司机,度把握得多好。”
方楷用手指点点桌子:“二位,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具体调查进度,但是,我要提醒一句,那个慈善基金的总经理是李美玲,那笔款项签字也是李美玲。我也可以说,那个女人,是李美玲啊。向思翎在这里头,可是摘得干干净净,单她当晚住在影竹山这一点,并不能说明那个女人就是她。”
果然,李轻鹞心想,从一开始说基金公司总经理是李美玲,她就预料到了。一开始是通缉犯,而后是神秘花衬衫男子,现在则是李美玲。每一次当她和陈浦摸到真凶的一点轮廓,就立刻有完美的挡箭牌出现。他们的真凶,真是把套路玩得明明白白,这都不是狡兔三窟了,这是走一步看十步。
章超华已经在笔录上签字,他们可以说获得了一定进展,但是不多。这份笔录真的交上去,任何人看了都会觉得指向的是李美玲——向思翎的亲生母亲。
“接下来怎么办?”李轻鹞。
“我们直接去找向思翎聊聊怎么样?”陈浦却似半点不气馁,眼望着她,温煦含笑,“是时候打打草,惊惊蛇了。”
李轻鹞这几天虽然嘴上依然厉害,心里其实对陈浦已经很服气了,当着外人自然不会斗嘴,干脆地答:“我听你的。”
陈浦挑挑眉,唇角微勾。
一旁的方楷却一怔。
老刑警的眼睛有多毒呢?李轻鹞还算正常,可陈浦看人的眼神,那个黏腻拉丝的热乎劲儿,跟以前从前冷艳高贵的陈队长,判若两人啊。
——
向思翎记得,自己第一次参加商业酒会,就是罗红民和李美玲带着她。她是被打扮得精致美丽的乖女儿,跟在他们夫妻身后。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了她,还有罗红民的朋友笑着询问,她有没有男朋友,开玩笑要把儿子介绍给她。
罗红民笑得更加爽朗,孩子的事情,自己做主。
大家都看着向思翎,她那时大学才毕业,腼腆低头,说:“我、我还小。”
大家都笑了,李美玲淡笑,罗红民也在笑。
再后来,她和钱成峰谈了恋爱,从那时候开始,她就不用再跟在那对夫妻身后,是钱成峰陪着她,出席一次又一次的活动。向思翎扪心自问,那个时候,她是真的想跟他好好做夫妻,想要倚靠这个男人,获得幸福。她也把对骆怀峥的爱,放到了心底深处。尽管那份爱,曾经令她疼到了骨髓里,整个人仿佛从里到外都为之腐烂。
可她对丈夫的真心实意,最后得到了什么?不过是无休止的辱骂,一刀两断的决裂。
从此以后,向思翎就沉默了,什么人在她身边,她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了。
直至今天,她作为华誉集团的实际控制人,参加一个酒会,竟然是骆怀铮陪在她身旁。
她穿着昂贵的晚礼服,坐在端重大气的真皮沙发上,望着不远处,西装革履、气质不凡的骆怀铮,只觉得这一幕,就像一场她从来不敢奢望的梦。
可是啊,向思翎,梦,不也实现了吗?
她将杯中红酒一饮而尽,敬了自己一杯,而后将空酒杯放在殷勤的服务生托盘上,起身,风情摇曳地走向了曾经那个梦中才会出现的男人。
骆怀铮正在与人交谈,脸上带着淡淡的职业的微笑。冷不丁向思翎走过去,挽住他的胳膊。骆怀铮讲话的声音一顿。
对方看到这一幕,一笑,又跟向思翎寒暄。向思翎笑靥如花,几句话令对方如沐春风,而后说了句不打扰,礼貌告辞。
骆怀铮立刻把胳膊抽回来。
谁知向思翎再度伸手挽住他的胳膊,人也轻轻贴上来,说:“这么多人呢,怀铮,给我留点面子。今天我表现不错吧,给你介绍了这么多人脉。”
她抬头看着他,璀璨的灯光下,美人仰首,美颜不可方物。
骆怀铮静默片刻,说:“多谢。”
向思翎却摇头,说:“这不算什么,只不过是些蝇头小利,真正的补偿可不是这些。对了,想不想再进清华读书?emba考虑吗?”
骆怀铮抬眸看着她。
向思翎失笑道:“别这么瘆人的眼神看我,我说过,要真真正正为你好,我想为你圆梦。我真的不会再害你了。”
酒会散去,向思翎和骆怀铮相携,出了酒店大堂,司机已经将向思翎的车开过来。向思翎先上车,骆怀铮站在车门外,没动。
她把头探出去,唤道:“怀铮,上车呀。”
骆怀铮一只手已经握着车门把手,人却还是跟雕塑似的。向思翎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见陈浦和李轻鹞站在几米远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