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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瑶风×玉随鸥番外·下·海客无心
04·若教眼底无离恨
玉秋实竟没有反对二人的婚事。
当日宋瑶风开口时,并没有想到这桩婚事会如此容易,虽说她与落薇佯作闹翻,但玉秋实何其精明,以他对落薇的忌惮,难道会看不出来她在这桩婚事当中的计较?
可玉随鸥以死相逼,争得了父亲的同意,也不知玉秋实同宋澜经过了怎样的一番交锋,守孝几个月之后,婚事顺利地办了下来。
宋瑶风匆匆出嫁,身着繁复婚服站在堂前,向上首的玉秋实微微躬身,递过一盏热茶。
玉秋实接下茶盏啜饮,并不看她,只是和颜悦色地道:“随鸥,今日之后,你必要好好爱护殿下。”
玉随鸥含泪应道:“儿谨记爹爹教诲,一定竭尽全力爱护殿下。”
出嫁之前,宋瑶风救下了邱雪雨,并且将人安排到了落薇的殿中,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落薇一时并未将她调到身侧来,总该等到无人关注时,再行此事。
事后,宋瑶风与落薇在高阳台前的繁林中秘密见了一面。
虽说金天卫已被宋澜收服了一半,但落薇在宫中行善多年,禁军中仍有心腹,她遣人将繁林把守起来,同她一起缓缓地向林深处走去。
走了没几步,落薇忽然道:“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在会灵湖上划船,藕花深处,我问你可曾想过以后、可曾有什么心愿……”
宋瑶风点头,微微笑起来:“记得,我对你说,我不愿想以后的事情,只愿永远都似今日一般快活。”
落薇垂着眼睛,没有看她:“你我出生在同年,生辰也只相差了一个月,虽说我只比你大这一个月,可我与阿棠一样,心中都将你当最亲的妹妹一般看待。那时我听了你的话,觉得有些诧异,我是家中独女,父母又恩爱,尚不能不为以后忧虑,而你自小生在皇庭之中,竟能拥有如此澄澈天真的心性。”
“我曾经以为,你能够永远如此天真,叔父将我指给你做伴读,我也愿意守护你的天真。可是我们想得终归太少,这个世间,风雨实在太多,道路实在颠簸,一把伞再大、再牢固,也会有破损的一天。”
宋瑶风停住了脚步,低低地道:“你和哥哥已经很辛苦了,我也长大了,不需要你们再为我撑伞了。”
听罢这话,落薇转过了头,宋瑶风与她对视,看见她眼中泛起微红的颜色来。
落薇抬手揉了揉眼睛,笑道:“哎呀,我自以为能为你盘算好一切,但你说得对,你手中也有自己的伞了,你要选一条雨更大的路来走,我不该拦你的。”
语罢,她便从袖口处取出一块帕子来,宋瑶风接过,发现那帕子绣得歪歪扭扭,其上的图案勉强能看出是两只兔子,兔子并肩卧在一株海棠树下,眯着眼睛。
“少时我最厌恶的便是女红,你好歹还能坐得住,我却没有这样的耐心,那时候你怒气冲冲地教训我,说总该学会了,为自己出
嫁的喜袍绣一只凤凰。”落薇破涕为笑,絮絮地回忆道,“然后,我说……”
“你说,既然如此,待我出嫁时,你便不送贺礼了,就为我绣一块帕子罢,到时候我便知晓你的诚心了。”宋瑶风随着她笑道,“是了,你还记得。”
“我没机会为你的喜袍绣凤凰,如今……实在仓促,也准备不了旁的礼物,便叫你看看我的诚心罢。”落薇道,“等空了,你再拿着这张帕子来寻我,向我讨要你的新婚贺礼。”
“好啊,到时候你可不要赖账。”
宋瑶风走上前去,轻轻揽住了她的肩膀。
“薇薇,保重。”她说。
“你也要保重,”落薇哽咽着回道,“我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你保全自己,保全了自己,便是对我的安慰。听闻二公子是个爱书之人,你若得闲,便同他一起读书罢,瞧瞧兵法、瞧瞧青史,瞧瞧人心。”
宋瑶风肩颈一颤,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有朝一日,我会需要你,愿你我能够在那一日……再度相见。”
……
出嫁之后的日子变得十分平静,竟比在宫中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更加平静——玉秋实从来不同玉随鸥商议政事,有事只唤他的长子,故而她在玉府中,全然听不见朝中的风浪声。
若在寻常人家,次子难免因此生出不平,可玉随鸥全不在意,满心只在她的身上。
他从不与士林交游,也无心科考,只是爱诗、爱文、爱风雅之事,他们新婚的院落中都是他亲手栽下的花树,养得极好,一条回廊挂满了名家字画,园林错落有致,处处皆是风景。
宋瑶风竟就这样被他从波诡云谲的政治当中剥离了出来,他们在一起,整日不是吟诗作对,便是醉心花木。每日晨起,玉随鸥执黛为她画眉,眼神专注,她嗅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总能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宁静。
婚仪之后,落薇再未给她送过一封宴会的帖子,宋澜也鲜少召她进宫,旧人旧事,在这样自欺欺人的遮掩当中,飘得越来越远。
只有她时刻提醒着自己,这一切的平静之下到底隐含着什么。
成亲三年,宋瑶风与玉随鸥从来不曾红过一次脸。
她在他面前扮演着书本里的好妻子,他则对她百依百顺,没有一件事拂逆她的心意。
若抛开同房后一日、钟意总会为她端来的一碗避子汤药,她几乎已经忘记他们之间从未被挑明的隔阂。
每月十五,宋瑶风和玉随鸥常到园中一同赏月,这个习惯是成婚后不久、玉随鸥见她总是痴痴望月而主动提议的。宋瑶风平素话多,只有在平静的团圆月夜中,她才会沉默下来,半真半假地同自己的夫君说一些心里话。
靖和三年的中秋,玉秋实去宫中赴宴,玉府便没有另开团圆家宴。
玉随鸥取来了珍藏的美酒,与她同饮。
宋瑶风好久不曾喝醉过了,可这一日望着月亮,她却无端想起了很多年前上元节的夜晚——那个改变
所有人命运的夜晚——月亮也是这样浑圆、这样清明美丽。
她触景生情,无意多饮了些,倚在玉随鸥的肩头,絮絮说了许多话。
“你少时生得好乖,我还记得……在我母亲的丧仪上,我抬头看见你跪在那里念悼辞,随后你在林中请安,问我还记不记得你的名字。”
宋瑶风说得颠三倒四,玉随鸥好脾气地揽着她,没有插话,良久才低低地说:“可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啊……”
她不理会他的言语,抱着他的胳膊晃来晃去:“你太笨了,为何要日日送白菊来……爹爹爱重母亲,灵堂中的菊都是当世名种,就算我有心寻个地方插花,他也不许。还有那些点心……你怎么知道母亲最爱做的是莲叶糕,我夜半独自跪在那里,觉得有些饿了,揭开食盒,刚尝了一口就觉得想哭,我一边哭一边吃,险些噎过去。”
玉随鸥不说话了,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像是哄睡一般。
“我记得最深的还是那场春宴,你跌下湖泊之后,可有生病吗?桃花开得很美,我转了好几圈,你那一日穿的襕衫很衬你,可惜我们也没有说上几句话。”
回忆完了这些,她还说了许多许多,究竟说了什么,次日她回忆起来,只觉得十分模糊——毕竟她的酒量是一如既往地差。
唯一记得的,却是半梦半醒之间,玉随鸥一句低沉的询问:“瑶风,你过得快活吗?”
“我不知道,”宋瑶风口齿不清地含糊答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晃了几下脑袋,她反问道:“那你呢,随鸥,你过得快活吗?”
颊边忽而有湿凉之意,抬手擦拭时,宋瑶风才发现自己竟在无意之间落了泪,她沉沉地念道:“富贵非吾事,归与白鸥盟……你不该生在这里的,我也不该,倘若有来世……”
她没有说完,便嗅到了逼近的、属于他的气息。
玉随鸥俯下身来,在她的唇上落下了一个湿凉的吻。
宋瑶风感觉到了对方亲吻中的不平静,于是努力支起身子来,搂着他的脖颈回应。
玉随鸥动了情,将她打横抱起,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卧房。
衣裳半解,鬓发凌乱,正是一番意乱情迷,宋瑶风听见他喉咙中涌动出渴望的声音,便凑过去吻他上下滚动的喉结。
这些日子,她时常做梦,梦见一只伤了耳朵的小兔,惊慌失措地避开空中的流矢,在林中狂跑。跑了许久,她便随着小兔看见一个被弓弦捆在树上的少年,少年挣扎太过,手腕被勒破,流了一手的血。
小兔连忙上前去求救,伸出柔软的舌头舔舔他的鞋面,却迟迟不见回应,她惊恐地抬起头来,见少年已经被一箭贯穿了眉心,整张脸都是血的颜色。
他甚至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他好似是个极爱整洁的人,此时却鬓发凌乱、神情惊恐,发间沾满了草叶干枯的碎片。
宋瑶风心中狂跳,醒来后久久不能平复,她回忆不起那个少年的脸,只觉得很孤独、很冷——那个
梦也很冷,少年独自一人死在寂静的山林中,周遭没有人声、没有兽声,只有亘古不变的夕阳,沉沉地照过每一寸树干。
在此时亲密无间的拥吻当中,她又回忆起这种冷来,情不自禁地伸手将他抱得更紧,唤他的名字:“随鸥……”
千钧一发之际,玉随鸥却忽然打了个激灵,随后,他伸出手来,轻轻推开了她的肩膀。
宋瑶风半晌没有回过神来,她眼神茫然地跪坐在榻上一片凌乱的衣缎之间,望着玉随鸥抓过衣袍,胡乱地披在身上,匆匆逃离了房间。
房门轻阖,他没有为她留下一句话。
她并不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事,只觉得自己好似有些可笑,她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然后便笑不出来了,仍旧觉得很冷。
那日之后,二人陷入一种奇怪的别扭当中。
表面上,他们仍旧是举案齐眉的夫妻,玉随鸥待她还是这样好,他平素太像一个无忧无虑的世家子弟,说话言语天真开朗,宋瑶风辨不出他的心思,一丝痕迹都找寻不到。
但夫妻和顺的同时,他竟再不曾与她同房过。
玉府当中除了他们彼此,只有钟意还知晓这个秘密,毕竟自那日之后,宋瑶风便不需再喝避子汤药了。
玉随鸥每日都在她身侧和衣而眠,偶尔温存,相拥便是极限。
宋瑶风一直怀疑是玉随鸥知道了什么,可她不会开口问,他自然也不会主动解释。
若不是他父亲的事,那便是……这么多年的追随终于让他感觉到了疲倦?
或许他已经发现她虽然比从前娴静了许多,可内里仍旧是一块捂不热的坚冰,她既然不会为他融化,从别人那里寻找慰藉,也是世间男子常做的事。
父母兄长俱丧,宋澜对她不过尔尔,本朝从来没有驸马不许纳妾的条例,无人为她撑腰,玉随鸥想做什么,根本没有后患。
只是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还是府中某个可人的婢女?
宋瑶风想到这里,又觉得可笑,她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挂怀,更无需去猜测对方是何身份,终归是不该、不屑、不介意的。
毕竟……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2]
早该如此,谁都不能免俗。
什么坚不可摧的情意、永恒不变的承诺,都是会骗人的,他歃血为盟时留在手臂上的伤口早已愈合,那处重长出了新的皮肉,一切都似不曾发生过。
梦里钉在树干上的少年突然活了过来,带着额头上那一个可怖的血洞,冲她嘻嘻哈哈地笑着:“你真的相信了?你是个傻瓜。”
宋瑶风被心口处的剧痛拉扯着醒来,午夜的卧房空空荡荡,没有人如同往常一般,为她送来温热的安慰。
我真的相信了,她如坠冰窟、却又无比清醒地想。
我果然是个傻瓜。
05·分飞楚关山水遥
终于有一日,玉秋实失魂落魄地自亭山归来,将自己关入书房当中,许久都没有出来。
于宋瑶风而言,为落薇偷下玉秋实的字帖和印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就算她不动手,落薇也能寻到更好的方法。
玉随山拿着她害了玉秋实的证据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玉随鸥为了护她,被自己的大哥在额角砸出一个伤口。
宋瑶风为他包扎好伤口后,被玉秋实请去了书房,拿到了他认罪的供状。
春日的夜里又下起雨来,回去的途中,她与玉随鸥在廊下相遇,玉随鸥不顾她的阻拦,径自往书房的方向走去。
门外已经传来甲胄声响,那些罪状在朝中沸反盈天,算起来宋澜也该动手了。
她忽然觉得有些头晕,勉力扶着廊柱才站稳了,钟意从回廊尽头现身,在她面前半跪了下去:“殿下,小人已经重扫了公主府,皇后娘娘也知会了来拿人的禁军,今日我们便回去罢。”
一切都结束了。
宋瑶风望着玉随鸥的背影想,一切都结束了,她今日才想清楚当初玉秋实不反对这桩婚事的缘故——他早就猜到了自己会有这样的一天,也殷殷盼着,若落罪而亡,玉随鸥尚公主,能够得她庇护、保下命来。
她其实并不想如他所愿,毕竟当年他勾结宋澜屠戮皇族时,可不曾顾念过她的亲人。
但宋瑶风望着那个背影,沉沉想到了如此多的往事,最后还是不忍心,对钟意说道:“你去、你去……带他一起走罢。”
钟意一时没动,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她从来不质疑她的决定,这还是头一次在听见她的吩咐后尝试阻拦:“殿下,虽说陛下恩赦驸马,可内心必是不愿他活着的。我们独身回公主府,还可算作对陛下的投诚,若真要带上驸马,难免会叫他重新在意起殿下来。”
“算起来,总是不值得的。”
雨水溅在她的眼皮上,顺着脸颊缓缓地落下来,沁凉一片。
她也不知道这是雨水还是泪水,只是茫然地道:“罢了,我如今想不了这么多,你先去将他带来,同我们一起走罢。”
钟意迟疑道:“若他不肯呢?”
宋瑶风道:“那你便将他打昏,扛回来。”
……
爹爹宠爱她与宁乐,但也不算过分骄纵,她们二人的公主府都是汴都内前朝的旧宅,没有大费周章地选址修建。
宋瑶风与公主府阔别已久,虽然钟意着人扫过,但此地的一切还是如同蒙了一层尘灰一般。
照理说,她婚后也可以时常回来居住,只是公主府离玉氏的宅邸远了些,她不愿直面过去,这么多年都不曾回来过。
宋瑶风带着玉随鸥回了府,前脚刚踏进府门,后脚便有人落了锁——玉秋实尚未身死,玉随鸥虽是驸马,但作为逆犯之子,不得不连累她一同禁足府中。
她知晓,如果她知趣一些,当初便不该将玉随鸥从玉府中带出来,玉随鸥若随着他大哥一起进了刑部大狱,就算她如今反悔,也无力再救他出来了。
或者,此时她便应该给宋澜上书,情词恳
切一些,就写虽然同驸马琴瑟和鸣,但忠君高于私情,若真有牵涉,她绝不会叫他以驸马身份脱罪。
不管宋澜相不相信这样的话,只要她写了,便是自己的保命符——玉随云因有孕而不曾受牵连,皇帝尚要因血脉徇私,她的手书能在朝野之间为自己造出“大义灭亲”的声势,就算宋澜想要借机对付她,也不好下手。
她明知道自己这么做才是对的,但就是不愿意做。
哪怕被猜疑忌惮,哪怕会留下把柄,哪怕会因此而死……
宋瑶风少时任性时,便是这样的执拗脾气,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坚持什么,只是本能地觉得,便该如此。
玉随鸥醒来之后,没有同她闹。
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开始关心一些细碎的琐事。
譬如小厨房在哪里,如今还有没有新鲜的燕窝,从前她所饮的燕窝,都是他亲手煮的。
还有园中树木零落,能不能栽一些新的花木?池塘淤泥清尽,可以种些荷花。
石阶上有五大王的诗词,是公主镂刻的,还是当年宋淇刻的?
宋瑶风发觉,自己竟越来越看不懂玉随鸥了。
他是聪明人,说不得比他大兄和父亲还要聪明,若非聪明人,怎么可能在家破人亡之后,面对她这半个“罪魁祸首”,还能维持这样不动声色的平静?
她从这样的平静中嗅出了一些不寻常的味道,于是偷偷吩咐钟意将房中所有尖锐之物都收了起来,又遣了两个小厮片刻不离地跟随着玉随鸥,以防他做出些什么叫她心力交瘁之事。
七月十五是鬼节,夜半阴森,不宜赏月,于是宋瑶风拖后了一日,在十六夜里按照旧例同玉随鸥在园中饮酒。
虽是禁足,但禁军不敢怠慢,这些时日玉随鸥要树木幼苗、要荷花种子,他们都尽心尽力地送了来。
园中沉沉的枯木已被除去,换了他新栽的小苗,初生的枝叶在夏夜的风中轻轻地颤抖着。
宋瑶风为他斟满了一杯酒:“随鸥,你尝,这是我少时埋在府中大树下的陈酿。”
玉随鸥握着她的手,将那杯酒一饮而尽:“果然是佳酿,入口芬芳,竟是一杯便能醉人。”
酒喝尽了,他却没有松手,手指顺着她的小臂滑上去,留下一阵几乎变得陌生的颤栗。
宋瑶风仔细地看着他,从他头顶怕锋利而换的木簪,到他消瘦了一圈的脸庞。
脸庞上的那双眼睛温和哀伤,其间蕴含的眷恋之意与从前相比未改毫分,不知是真的,还是她的渴望为他赋了金身。
玉随鸥伸出手来,将她搂在了怀中。
他的拥抱向来和他一样温柔,从来不曾这样用力过,宋瑶风与他贴得极近,近到连胸膛中的心脏跳动声都混成了一团。
他埋在她的肩膀上,低低问道:“瑶风,你过得快活吗?”
宋瑶风抬眼看向月亮,天际却有一片乌云经过,遮掩了她的视线,她忽然觉得好累,累到连假话都不愿意
再说:“我过得不快活,欢乐的日子,实在太少太少了……”
她答完了,又问:“那你呢?”
玉随鸥迟迟地答道:“我……”
他没有说完,双手下滑,捧起她的脸来亲吻她,宋瑶风闭着眼睛,感觉他有眼泪滴到了自己的脸上。
玉随鸥抱着她回房,同她在纱帐中滚在一起。
二人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亲密过了,甚至来不及松下发髻、尽褪衣衫,当他的吻久违地落到她颈间时,宋瑶风想起了自己臆想中不知存不存在的“女子”,心中滋味莫名,不由抬手轻推了他一下。
这微不足道的抗拒却将这个从来没脾气的人激怒了,玉随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双手压至枕间。
纵使如此,他还是喘着粗气,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你不愿意?”
宋瑶风摇了摇头,颤声答道:“我愿意。”
于是他终于笑起来,越笑越大声。
他平素也爱笑,只是那些不达眼底的笑意和如今的纵情恣意比起来,总归是十分不同。
她是他的妻子,最能将这一切看得分明。
云消雨歇之后,已是夜深。
二人竟毫无睡意,披好了衣服,打算再去赏月。
玉随鸥拿着篦子为她细细梳发,从头梳到尾,一边梳一边笑道:“当初新婚,喜婆也这样梳过你的长发,边梳边说着吉祥话,我还记得那话,一梳梳到尾,夫妻恩爱无需愁——”
宋瑶风望着铜镜中的自己,轻声接道:“……十梳梳到尾,前世今生共白头。”
玉随鸥意外地道:“你也记得?”
“我记得,”宋瑶风道,“你怎么这样惊诧,难道我记性不够好么?前些日子,我还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救了你,却把你扔在路边,我走出去老远,回头见你还在那里站着。”
玉随鸥温声道:“是啊,从那时开始,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娶你。”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可是自那之后,我们有好久不曾再见过面,爹爹那时不起眼,我头一次科考,年纪太轻,没得个好名次。我心急如焚,带着字句找贵人毛遂自荐,天真地想着,等我爬得高一点,便能与你多匹配一些。”
宋瑶风想回头看他,他却扶着她的脸颊,不许她回头,于是宋瑶风便诧异道:“可是你要做驸马,本不需这些。”
“是啊,我更大一些,问过了人才知道的,”玉随鸥失笑道,“那是我第二次科考之前,听闻驸马不能居高位,我便弃考了。弃考之后,我又觉得懊恼,该如何让你瞧见我呢?骑马打猎,我并不擅长,我引以为傲的诗词歌赋,你兴致缺缺。再说我本非惊才绝艳之人,汴都文人士子那样多,想脱颖而出都不容易。”
宋瑶风想起那些年,他们确实是半分交集都不曾有的。
“后来爹爹高升,我终于也有了向你献殷勤的机会,可是我实在不灵光,总会把事情办砸。”玉随鸥有些懊恼地道,“那年
春宴,我想为你落一场桃花雨,可最后却将自己落入了池塘中,你瞧我,一定很可笑罢。”
宋瑶风刚想说些什么,便听他口气突转:“我知道,刺棠案发后,你得知爹爹和陛下合谋,若非为了保命、为了利用,你是不会嫁给我的。”
他果然什么都知道。
宋瑶风心中一凛,口气也不免冷硬了几分:“那你……当初没有想清楚这件事,想清楚后,可是后悔了?”
玉随鸥却摇头:“怎么会,在殿下问我愿不愿意娶你的时候,我就已经想清楚了。”
他弯了腰,贴在她的脸颊边,同她一起看向镜中的自己,声音很轻:“渴水之人,就算明知道是毒药,也甘之如饴啊。”
宋瑶风心头大震,她将不受控制颤抖起来的手藏进袖中,勉力维持着镇定:“你大哥那日冲入书房所说的话,大半都是真的。”
“我嫁给你,是为了借你爹爹的势,在宋澜手下保全自己。在玉氏府邸当中时,我处处留心,想要寻出你爹爹的罪证,有朝一日交给皇后。如今你满门落罪,有一半都拜我所赐。”
她不敢回头,玉随鸥也半晌没有吭声,最后,他才轻轻道:“哪里能怪殿下,倘若我是你,失去至亲至爱之人,也要这样忍辱负重的。”
宋瑶风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发起抖来:“这么多年,你想清楚了这些,怎么会不悲不痛?后来你不愿与我同处,或许还另觅新欢,难道不是在后悔?”
“哈哈哈哈哈……”玉随鸥扶着她的肩膀,在她身后跪了下去,笑得前仰后合,“瑶风,你当真以为,我从来没有看见你窗后的药渣吗?当归、桃仁、红花、莪术……虽然用量那么小心,但长年累月,怎么会不伤身?你为何不开口呢,我也想对你说,不要再饮那些药了,就算不做夫妻,我也不愿看你如此自苦。”
宋瑶风面色煞白地回过身来,没坐稳,同他一起跌落在了地上。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玉随鸥的脸,却见他面色骤变,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痛得立时便蜷缩成了一团:“我……忽然……觉得这里……”
在宋瑶风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忽然反手从自己头顶上拔下了那根束发的木簪。
借着烛火之光,宋瑶风才看见,原本钝润的木簪不知何时被他磨出了锋利的边缘,它如此古朴,竟也成了利器!
她目眦欲裂,不顾可能受伤的风险,一把抓住了那只木簪,谁料玉随鸥用另一只手飞快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的手向前一送,将木簪正正捅进了自己的心口。
鲜血霎时涌出,将她的手染得猩红一片。
“来、来人……来人!”
梦境中的血色复现,宋瑶风手脚冰凉,想要唤人,却发现自己竟恐惧得几乎失声,只能从喉咙中发出含糊的气音。
玉随鸥不顾胸前的伤口,重将她抱在了怀中。
宋瑶风梦游一般,听见他自嘲的声音:“不要……流泪了,其实……你何曾爱过我?”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一时间只知翻来覆去地说:“你竟敢、你竟敢……()”
玉随鸥死死按着她的头,不许她起身、也不许她抬头。
他缓了几口气,艰难地道:“春猎时……你看到的……是那个死去的将军……他死的时候,你在丰乐楼哭得撕心裂肺……那样的眼泪,你从来没有为我流过……?()?[()]『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我本来想……如今却没有机会了。阖家已死,我独活世间,觉得好孤独、好累……成婚之前,我立誓会永远护着你,我不曾毁约……我死后,你记得给陛下上书,就算能为你换一线生机,也是……值得的。”
宋瑶风泣不成声地挣扎着:“我既已将你带入公主府中,你的命便是我的,你如何敢寻死!我不许、我不许!”
玉随鸥声息渐弱,按着她的手也松缓下来。
他伏在她肩头,沉沉地道:“……你说得对,我们不该生在这里的,十梳梳到头,怎么只有前世和今生?今生……你要如你的封号一般,舒展、安康……我还要许来世——你听我的名字,仙人有待乘黄鹤,海客无心随白鸥[3]——来世,无论你是谁,你到海边来,我便是海上无忧无虑的白鸥……我愿与你同游,哪怕只在你身侧环绕一圈,都已是毕生所求……”
鲜血染红了宋瑶风的前襟,她听了这番话,只觉得心如刀绞,再不愿同他周旋,只是茫然地说着心底话:“你不要死,你不要死!谁说我没有……刺棠案之前,我原本就想嫁给你的!那年春天我在桃林经过,落红如雨,我记得麓云山后的眼睛,我记得你!”
夜风吹过新栽的小树,发出呼啸的呜声。
而他已经在她怀中断绝了气息,面上神色平和,不知有没有听见她最后的言语。
侍从姗姗来迟,在廊下点起灯来,慌乱地唤着医官。
园中石桌上,花好月圆的红烛仍在,烛泪一滴接着一滴,宋瑶风坐在打翻的铜镜之前,抱着玉随鸥的尸体,耳边却无端响起他不知何时的询问。
“瑶风,你过得快活吗?”
生死两空茫。
06·此夜少年堪白头
后来宋瑶风时常想起这句询问,在颠簸的路途上,在遭遇刺杀的夜晚里,在边境朦胧的月色中,她随着燕琅漏夜骑了两日一夜的马,在极致的疲倦中却感受到了放空的自由。
她在边境跟随军医行医,染了一手又一手的污血;她学着拉弓射箭,在手指上磨出粗粝的茧。她在军帐中听诸位将军议事,在月下拔出长剑,与将士们一同高喊“驱蛮夷,护家国”。
再次回到汴都时,连落薇都快认不出她来了。
她与许多人告别,却不曾想过还有久别重逢的喜事——兄长不曾死去,那面战旗飘拂在汴都城下,如从前一般鲜艳耀目。
不过并非每个人都有零落成泥仍旧不改的好决心。
宋瑶风神思恍惚地重走在皇城当中,一连穿过许多个宫苑,好不容易才寻到一朵月季花。
她将那花拿在手中
(),进了诏狱。
常照在幽暗的天光之下抬起头来,避开了她的目光。
宋瑶风忽而想起,今年年初,她接了皇后的帖子,去见玉秋实,却在他书房中撞见一位服绿的文臣。
那臣子她从未见过,可从她进屋的一刻起,他的目光便黏在了她的身上。
还有一次,她与玉随鸥一起去丰乐楼,中途玉随鸥遇见诗友,去隔壁的雅间饮了一杯酒。她持着团扇站在丰乐楼的阑干前,忽遇他搭讪:“殿下是在等人吗?”
她想起这是玉秋实书房中的人,哪敢多说,只是敷衍了几句,转身便走,走了几步,还听见他在身后道:“近日暑热,殿下记得防暑。”
更久远些,骑马过街的新科进士当中,是否也有他的目光?
汴河街上、亭中、游船外,她与人的擦肩而过,是巧合,还是蓄谋已久?
世间从不乏痴人,也不缺轰轰烈烈的道别。
玉随鸥死前没有听见她的真心话,在常照赴死之前,她愿意宽慰他一句,哪怕只是一句“叛国者非君”。
故人一去不复归。
兄长和落薇顺利即位之后,她发觉自己不该再如从前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毕竟离她而去之人实在太多了。
从母亲、父亲到爱侣、故友,前者将“舒康”和“宁乐”这样的封号赐给女儿,祈愿她们能够舒心健康、安宁快乐;后者则牵引她在雾气弥漫中找寻到了道路,独身一人走出了经年不息的大雨。
带着他们的心意一起活下去,或许也是他们的愿望罢。
宋瑶风在汴都做了许多许多事,先前还有人因她是故太师家中人颇有微词,但时日一久,大家受公主恩惠越来越多,便渐渐无人提及此事,街巷间只留下了对她的称赞。
宣宁八年,她入朝听政,得了朝野赞誉。
光始年间,她的声名越来越好,在宋泠决意立她为储时,纵然她身为女子,朝野上下的反对之声也几乎匿迹。
成为女帝之后,宋瑶风不曾再嫁。
当初宋泠立储,她便有意扶持七弟潇湘郡王,奈何他年岁还是不够大,若贸然执政,难免又生乱象。
她在皇位上坐了十年,直到觉得七弟足够成熟、足够独当一面,才放心地撤手,离宫远游。
最初,宋瑶风没有去寻落薇和宋泠,只是沿着大河一路东行,来到了海岸边。
她虽在做公主时便跑过许多地方,但没随爹爹春巡,后来去的多是幽州和西南,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去海边。
江南的客栈中,她对着铜镜,发现自己长了一缕白发。
这里离海如此之近,夜来倚在窗前,都能听见潮汐的声音,可行至此地,她却莫名退却,连夜落荒而逃。
兜兜转转,又过了许多许多年。
宋瑶风最终还是嫁了人,她的夫君是个温文尔雅的县令,并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知道隔壁她的哥哥和嫂子是何来历。他如同玉随鸥一般倾慕她,没什么野心,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在任时尽心尽力地为百姓排忧解难,闲来喜欢在后园种菜。
时日如流水,终于有一日,她也变得白发苍苍。
从一个旧梦中惊醒的时候,宋瑶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了。
于是她不顾路途遥远,独自一人登上了南下的马车。
她终于来到海边,散着发爬上岸前的礁石,极目远眺。
大海蔚蓝无边、苍茫辽阔,她虽不曾见过,却觉得莫名熟悉。
海风吹动她银白的长发,她伸手捉了一缕,忽见远天飞来了一只雪白的鸥,那白鸥绕着她欢欢喜喜地转了许多圈,随后敛了翅膀,栖息在她的小臂上。
宋瑶风微微地笑起来,在那块礁石上坐到暮色四合,对着盛大的夕阳,她轻轻地道:“我过得很快活,你呢?”
没有人回答,只有她身侧的白鸥扑闪着翅膀,发出了清越的鸣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