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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今夕何夕

作者:雾圆字数:10630更新:2024-07-20 0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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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重生if线·今夕何夕

01·莫愁前路无知己

宋泠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了一颗星星。

他怔了一会儿,伸手揉了揉眼睛,可那星星并没有消失,仍旧悬在夜空中——他的头顶,赫然是漏了一道缝隙的军帐!

此时大抵是夏日,帐中并不风凉,宋泠站起身来,有些茫然地掀起帐帘,走了出去。

有巡夜的士兵来来回回,见他出来,纷纷恭敬地问安:“太子殿下。”

太子?

一切变得陌生而熟悉,宋泠尚在发呆,忽地听见有人唤了一声“灵晔”,随即欢快地跑到了他的近前。

他转过头去,发现来人竟是年少的叶壑!

叶壑与他同岁,如今瞧着不过十二四的模样,那么他如今……也是十二四岁?

可他原本应该在乾方殿中!

他记得今年是宣宁十二年,临近除夕,北方边患已定,他有意在年后擢何仲为相、革新科考,并更改年号。

前些日子,他还在和落薇商议用“光始”好,还是用“阳初”好。

宋泠头痛欲裂,勉强回忆起,昨日舒康进宫与落薇同住,他独自在乾方殿中看折子。黄昏之后,他在醉逢台上吹了会儿风,归去时,恰好看见了醉逢台东侧石柱上的刻字。

那时宋淇少时的刻字。

于是他坐在殿中,想起许多故人和往事来,案上烛光飘忽,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便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竟已身在此处!

宋泠迟缓地意识到,他身上好似发生了些不寻常的事。

叶壑见他长久不答话,开口唤道:“殿下?”

宋泠喃喃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周遭的兵士面面相觑,最后只有一个人大着胆子答了一句:“殿下昨日未曾好眠么?今岁正是昌宁十八年哪。”

昌宁十八年……他才只有十四岁!

这年他来幽州巡视,陪同他的便是叶氏二公子叶壑。从开春到夏末,他走遍了边境一十二城,第一次彻底而深入地了解了北境的战况。

等等……昌宁十八年?

这正是幽云河之役发生的那一年!

夏末他启程离去,前脚才到汴都,后脚便传来了北境遭袭的消息,叶堃在叛国后身亡而死,刘昀成了边境的英雄,上表请皇帝严惩叶氏之罪。

他反复求情,好歹才保下叶家,叶壑孤身来到汴都,成为了他的死士。

那如今……

“殿下不是原本预备今日启程返京么?我特来相送,没想到殿下还未动身。”叶壑有些担忧,“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宋泠心如擂鼓,他勉力平静下来,摇了摇头,疾步往军营之外走去,边走边问:“你大哥在哪里?”

“殿下忘了,前些日子平城发了急报,大哥领兵前去,现下想必已经到了罢。”叶壑不解道,“我听军中老将说,

大哥这次行军只带去了一半人马,剩下这一半另有安排,等殿下走了,他们便要整军去接应。”

是了,叶堃带走了一半心腹,留下的一半辗转去往燕州,随即被常暮所害,未能及时增援。

但平城为何此时已然发了急报?他清楚地记得,当年他身在幽州的时候,边境十分太平,幽云河之役发生在秋末,而他在内宫与爹爹争执时,已然是落雪的时节。

不过一切如此荒谬,或许在这扭曲的时空当中,很多事情都与从前有了细微的区别。

他所在之地是叶氏常年所居的安城,距离幽云河边的平城尚有二日路程,想到日后重重事宜,实在来不及多犹豫,宋泠闭上眼睛,沉声道:“备马,本宫要亲去平城。”

他睁开眼睛,对叶壑道:“阿壑,你传我手令,命叶氏军队暂且留驻此地。若军中老将有异议,你便说,我已知你兄长遣他们去的是燕州,燕州近日有厄真细作,已将这消息透了出去,他们若照旧行事,恐会坏你兄长谋划。”

他每句话都说得极快,可言辞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就连军中老将可能有疑之事都提前替他想得周全。叶壑听他口气郑重,二话没说,拜过之后转身便去,待宋泠走到中军帐前的时候,他已遣来了送他去平城的一队人马。

宋泠跃马而上,星夜驰往平城。

虽是夏日,边境入夜之后,仍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

马不停蹄地行了两日,他们终于来到了平城之外。

他手下人困马乏,加之平城夜间闭锁城门,众人不得不在城外的驿馆中落脚,待破晓再进城。

夜里,宋泠站在驿馆的檐下,看向不远处的无边朔漠。

在颠簸的马蹄声中,他将一切仔仔细细地回忆了一遍。

从前的一切并非虚妄,他清楚地记得每一年发生的事情,记得每一个人的面孔。他遭逢刺杀、侥幸不死,与落薇联手诛灭了玉秋实和宋澜,还在四方襄助下彻底祓除了北方疆域的外患。

随即在一个平凡的夜晚,他思及故人,沉沉睡去,再次睁开眼睛,居然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十四岁……倘若再小一些,他还能在宋澜设计与他们初见之前多关怀一番,甚至能够早早地揭破他母妃细作的身份。

不知如今算不算晚。

眼下他只能先将手边的事情一一解决,再思考以后。幽云河之役近在眼前,叶堃如何变成常照,他一一看在眼中,倘若当年有一个朝中之人对他说过“我相信你不曾叛国”,他或许都不会走上后来的路。

边境的风中带着细碎的流沙,宋泠抬手掩面,深吸了一口气,恰好看见星河璀璨的夜空。

此地灯火零星,每一颗星星都比在京都的亮。

他看着这星空,想起落薇来,心中刚刚泛起一阵涟漪,笑意便僵在了脸上。

是天真不知愁的、十二岁的落薇,不曾经历过刺棠案后的一切,甚至连父亲都健在。

她还没有经历撕心裂肺的失

去,不曾遇见道中的大雨。

虽然一切业已过去,可是每一年的清明节,他们都会到山中缅怀。年少时光如流水东去,带走了许多在他们生命中留下深刻印记的人,他们相携实现了年少的愿望,以成长和缺憾为代价。

当一切重来,他能够尽全力挽救这些缺憾,拭去她所有在亲吻中落下的眼泪吗?

驿馆的风灯一晃一晃地闪烁起来,宋泠敛了思绪,正要转身回房,却忽地听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店家,夜来可还留客?”

他缓缓地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着灰白素衣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取下头顶的斗笠,搁在手边,举止有度、进退风雅:“我欲往城中去,可城门已闭,不想驿馆仍旧有灯,实在喜出望外。”

那店家打了个哈欠,随意地答道:“今日有贵人来此,已无余间,客人若不介意,大堂凑合一番罢。实在不能,倚窗而坐,平城熹微时分便可进入,不妨入内再歇。”

中年男子答道:“甚好。”

他从袖口取了银锭,店家连忙摆手,或许是见他风度翩翩,又补了一句:“客请稍歇,我去煮一壶浓茶来。”

宋泠定定地站在原地,与致谢之后转身的玉秋实一眼对上。

奇怪的是,玉秋实瞧见他,竟没有上前来问安。

他有些错愕,却没有动作,就那么站在那里深深地看着他。

宋泠先开了口:“玉大人。”

这句话出口,玉秋实眼神闪烁,十分意外地躬身行礼,口中道:“殿下。”

宋泠伸手去扶他,听见他口气奇怪地问:“臣在朝中寂寂无名,外放了这些时日,殿下竟识得臣?”

“太……大人何必妄自菲薄,”宋泠引他一同坐下,差点脱口叫了一句“太师”,“只要有心,终归有天下谁人不识君的一日。”

玉秋实笑了笑,不以为然,只问道:“臣听闻殿下身在安城,这些日子便要返京了,怎地突兀出现在此?”

宋泠道:“平城有敌来犯,本宫心中不太安宁,前来看一眼。”

他望着对方,心念一动,便继续道:“玉大人对边境战事有何见地?”

玉秋实笑而不语,反问道:“殿下觉得呢?”

宋泠以手蘸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克”字。

“北方诸部虎视眈眈,爹爹主和,一味怀柔,其实并非不敢一战。只是……如今朝中人才凋敝,边疆诸将人心不齐,贸然用兵,最终苦的只有国朝的子民。我们担忧战事绵延,其实北方诸部何尝不是如此?他们时常试探,却始终不越幽云河,便是知晓,纵然打得下来,也是守不住的,倘若没有一击必胜、长驱直入的把握,他们不会大肆来犯,但是……”

他语气一转:“厄真部从前是北方诸部最弱小的势力,如今却渐有霸主之势,不在掠地,而在攻心。厄真部善养细作,不知有多少人在暗处窥视中原,几年尚可维持此态,可若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又该如何?这样多的厄真细作,万一真有一个挑拨得国

朝动乱,给了他们可乘之机呢?本宫这些日子在安城巡视,便有决心,养民十年——最多十年,有朝一日,本宫必定将北方诸部赶回漠北深处,永绝我朝的北方边患。”()

他如今只有十四岁,嗓音尚有稚嫩,这一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玉秋实坐在他对面,沉默了许久,才慨然叹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殿下好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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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一顿,忽而道:“其实臣前些日子便在安城。”

这下宋泠颇有些意外:“哦?”

玉秋实温言道:“臣细访边境,画了舆图,想同殿下共商战事。不过殿下这些日子忙于犒劳边将、与民同乐,臣竟未寻得机会与殿下相见。”

这番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宋泠心中知晓,此时玉秋实官位低微,而自他来了幽州,各地州县官员都想前来拜访,他推辞不得,只好一概不见。

当年在幽州,玉秋实竟然携卷来寻过他?

宋泠不难想象玉秋实是何心思,爹爹绥靖四方,他册太子后亦一力主和,来过边境巡视之后才深知北方之患。他曾与爹爹深谈,知晓他也有用兵之心,可这些话何足为外人道?朝中官员没有几个来过幽州,只知战事要钱要粮、劳民伤财,若贸然图之,定会掀起轩然大波。

所以玉秋实一心以为他会遵循皇帝的旧政,携卷上门不见人,唯一交心的机会在阴差阳错之间消逝。君不知臣、臣不知君,最终玉秋实看见了资善堂中心思深沉的宋澜,决意帮他夺嫡,却酿出了永远不能挽回的后果。

他做决定时,忠的并非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皇帝,也非为官做宰的这些年,他忠的是这个国家,只是太过偏激、太过自负,一叶障目,悔之晚矣。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后,他更是迷失大半初心,执拗地相信自己的决定,大肆敛财、排除异己,午夜梦回之际,不知他会否忆及当年孤身走遍幽州的自己?

或许玉秋实更加享受的是那种将万物运于掌中的快感,只独坐明堂之上,便能搅弄天下风云。

宋泠想,这种感觉实在令人着迷,高居云端之上,他都不能保证自己下一刻会不会被权力吞噬、迷失于其中。

人实在是复杂而奇怪的动物,重活一世,对面相识,他仍旧看不懂玉秋实的全部。

但今日之后,玉秋实当不会再做从前的抉择了。

他也不会让他有机会的。

宋泠喝了二盏茶,终归是有些困倦,他起身告辞,走了两步却想起什么,回过头来道:“我识得玉大人,也不算意外。”

玉秋实疑惑地挑了挑眉。

“爹爹曾在我面前嘉许过玉大人,还念了几句你科考时的策论,”宋泠道,“夫惟人臣之道,务实弃虚、舍名求得、谋事谋己……玉大人也不必苛求自己成圣,神魔只在一念之间,望君珍重自身、再图天下。”

玉秋实握着茶盏,在檐下坐了一整夜。

02·我最怜君中宵舞

晨光破晓之际,宋泠带上玉秋实,共同入了平城。

()令他没想到的是,纵然如此,他还是来晚了。()

城内人心惶惶,刘昀似已与乌莽谈妥了交易,四处皆有人散布不利叶家的谣言。昨日夜里,叶堃领兵开往幽云河方向,激战一夜,如今生死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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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泠到城关处时,刘昀唬了一跳,确信他的身份后便立时跪地,口口声声地说叶堃已然叛国、平城危在旦夕。

如今这里知晓真相的人只有他一个。

宋泠垂着眼睛,思索了好了一会儿,听罢刘昀的话,他便抽手从一侧拔出剑来,干脆利落地割破了他的喉咙。

刘昀捂着喉咙,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鲜血从他指缝之间狂涌,他抽搐两下,便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这突兀的一剑将众人震得一片寂静,宋泠面无表情地浇酒洗剑,没有过多解释,只道:“本宫来时已经查明,刘昀叛国,按律当斩!”

他方才思索了许多破局之法,发觉此时已无徐徐图之的机会,刘昀行事仓促,府中说不得还存着与乌莽交往的物件,可若等他回神,便一定不可能再有证据了。

他为储君,且从未与刘昀见过面,全无仇怨,贸然杀之虽有可能激起诸将不满,但证据一出众人便会噤声,拖得越久反而越不利局面的收拾。

宋泠收剑回鞘,沉声道:“本宫奉命巡视边境,定保平城无虞。”

他凭着记忆叫出了几个幽州边将的名字,将他们遣往幽云河驰援,又着人清理街市舆论、稳定民心。众人本见他年轻滥杀,有些不满,但听少年言语沉稳、处事有方,倒比刘昀有条理了许多,如今战事紧急,不得不收起了轻视之心。

往后几日,在玉秋实明里暗里的相助下,宋泠在平城中顺遂无阻。在他站在城门上,执剑高喝、引得民众跟随时,玉秋实站在他身侧,低声道:“臣倒不曾想到,殿下竟是个有血性之人。”

玉秋实于为政一道颇有见地,这些时日见他处事,宋泠十分赞叹,当初爹爹想要擢拔此人,也算是慧眼识珠,他如今沉默内敛,谁能想到居高位之后会变得疯狂偏执。

“玉大人先前以为本宫是何样的人?”

“温和,温和得看不出棱角来,或许还有过于天真幼稚的一面。”玉秋实仔细思索了片刻,答道,“今日臣突然发觉自己错了,人锋利到了极致,竟会变得温和,因为越坚定,越有谦卑的底气。幼稚……亦非坏事,人总要长大的,长大时不忘这份最初的希冀,比浑噩之人好了太多。臣衷心希望,殿下能永志不忘。”

“大人也一样,”宋泠道,“你知晓爹爹为何要着意冷落你么?大人是家族长子,担责太重、担子太多,重负之下,再加顺遂,难免轻狂迷失。若大人能悟此间良苦,便不枉这一番托付。”

若先前他说起策论时玉秋实还有些不信,如今这一番话,却不由他再不信。

宋泠眼见他眼中微红,不免五味杂陈。

只是如今他却没有同玉秋实再煮茶论道的功夫,两人交谈之间,有兵士急急登上了城墙,喜道:“殿下

(),此役大胜,诸君凯旋!”

 乌莽本就无力越过幽云河,闻听刘昀身死,便知计划败露,自然溃不成军。他在刘昀住处搜到了他通敌书信,只等众人归来,为叶堃洗雪冤情。

此战折损不多,连最初激战的叶氏兵将亦陆续返回平城,只是他们的面色却不似旁人一般喜悦。宋泠问过之后,才得知他们并未全部归来,因叶堃为乌莽所激,已被他生擒二日,生死不知。

叶氏兵将要寻回少将军,可厄真虽然兵败,却守卫森严,如何能够将人救出来?

宋泠听闻之后,不顾众人阻拦,纵马去了幽云河战场。

他一定要将那个不曾变为常照的叶氏长公子带回来。

路程一日,与乌莽的周旋又是两日,幸而他十分了解乌莽,知道说什么样的话才能应付他,而乌莽如今尚且年轻,只见过他几面,最终败下阵来,应约放了叶堃。

宋泠亦想过能否在此时除去乌莽,以绝后患,但实在寻不到机会,只得作罢。不过无妨,他们交手的日子还长,若不能打得北方诸部心服口服,他们也不会俯首称臣、重新纳贡。

厄真有意拉拢叶堃这位北境闻名的少将军,虽对他用了重刑,却不曾伤及根本。

宋泠在朔漠的烈日之下,终于看清了这张属于叶堃的面庞。

没有受伤、不曾易容,虽有血污,但剑眉星目,自是一番少年意气。

叶氏众将纷纷含泪呼道:“少将军!”

“长公子!”

叶堃置若罔闻,他艰难地、一步一步地走到宋泠面前,跪倒下去:“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安康。”

他声音沙哑,说话间还有血沫从唇角溢出。

宋泠蹲下身来,扶住了他伤痕累累的臂膀。

叶堃被乌莽捉去的时日,酷刑加身,都不曾惧怕过。他唯一惧怕的,便是那句“他们早已为你定了叛国罪名,纵然你此时归去,得的也是众人唾骂”。

如今,他甫出刑狱,全然不知平城境况,但见到这位比他还年幼几岁的皇太子,忽觉泪湿眼眶,千言万语哽在喉间,最后只说出了一句:“臣……不曾叛国!”

“殿下,臣,不曾叛国!”

“本宫知道,”他听见储君颤声回答,“你当然不会,你是北境、是大胤的英雄。”

03·隔江人在雨声中

边疆一切事宜解决得圆满,安顿好叶氏兵将后,宋泠马不停蹄地归京,尚未到达,便见城门之上有熟悉身影远远地冲他挥手:“太子哥哥——”

“薇薇!”

他下马奔去,见到落薇,将她抱起来转了好几圈。

十二岁的少女早已不似从前一般对他的接触毫无知觉,于是他眼瞧着她微红了脸,却气鼓鼓地问:“你怎么比约好的日子晚归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我日日到这里等你,可辛苦啦。”

他牵着她的手,同她一起进城:“你傻不傻,何必日日都来,我回来后自然会去瞧你的。”

落薇道:“我还不是想——”

她说到一半,就不再往下说了,只上下打量他,评价道:“怎么边境的太阳都晒不黑你,真是偏心。”

宋泠自然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便没有追问,他笑着揉了揉落薇的头发,她却侧头避开:“别动,梳了好久的,揉乱了怎么办。”

原来她此时还是这样生动的模样,宋泠望着她喋喋不休的侧脸,想起了轿辇上那个冷冰冰的皇后。

春花开得如此烂漫,她于明暗交界之地与他错身而过,端庄守礼、淡漠平静。

他感觉到一种难以言说的隐痛,便将人往身边揽了一揽,犹豫片刻,还是道:“薇薇,你随我进宫罢。”

“好啊,不过天将日暮,我本想着明日再进宫给陛下娘娘问安的,”落薇一口应下,又问道,“可是有事?”

宋泠轻轻点了点头。

……

二人一同进宫,尚未来到乾方殿,便遇见了等候在道边的宋澜。

落薇先瞧见了他,蹦起来挥了挥手,高兴地问:“子澜,你怎么在这里?”

宋澜笑着答道:“听闻皇兄归来,想见你们一面。阿姐竟也来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会进宫了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宋泠,不料这一眼,却让他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

他无比确信,方才宋泠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没有遮掩住的杀意。

他的杀意缘何而来,难道是知晓了当初自己利用彦雨将落薇引入兰薰苑之事?但宋泠向来仁善,就算知晓,怎么会因这种事情起杀心?

宋澜手指微抖,大着胆子又看了一眼,却发现那杀意已消散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痛心的复杂眼神。

瞧见宋澜的一刹那,宋泠几乎被这张天真无害的面孔勾出沉睡的心魔。宋澜抬眼看过来,童稚的面孔之后却凭空幻化出了一个扭曲的微笑,长大后的少年天子指着天空,温声细语地道:“再看一眼这月亮罢,以后便再也瞧不到了。”

幻境倏然消散,宋泠不自觉按着剑的手松了一松,他重新看向这张脸,他的声音犹在耳边——我等了你们许久,等了一年、两年,每一年生辰,我都在祈祷。

天生万物以孤我,我什么都不如你,谁甘心为英雄做捧剑的影子?

他不知道如今算不算太晚,可面对宋澜,他想到的竟全是那些歇斯底里的言语,伴随言语的还有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疑问,他如今无辜不无辜?倘若他还不是后来那个人,是否也有重来的机会?

“子澜,”良久,宋泠才道,“你随我一同去给娘娘请安罢。”

宋澜扯着衣摆,愣了一愣,小声回答:“可娘娘……怕是不愿意见到我。”

他母亲担着与皇后飘渺的杀子之仇,他幼时无人收养,也正因此事。为怕冲撞皇后,今日之前,宋澜一步都没有踏进过琼华殿,连有皇后在的宫宴都全数避开。

“无妨,”宋泠道,“来罢。”

薇亦道:“娘娘不会怪你的。”

宋澜穿过琼华殿凋零的海棠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殿中‰()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他还没有看清病榻上皇后的面孔,便双腿一软跪了下去,恭敬道:“臣请皇后殿下万安!”

皇后咳嗽了一声,问道:“薇薇,这是……”

落薇凑近她的耳边说了句什么,宋澜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却听皇后温言道:“我竟是第一次见你,起来罢。”

……

落薇带着宋澜去拜会皇后,宋泠则只在琼华殿待了片刻,便辞往乾方殿去了。

指认宋澜母妃是厄真细作的证据并不难找,要紧的是出其不意。他记得他在做“叶亭宴”时,都听彦雨谈及过太后宫中有刻着奇怪符号的箭头。

皇后留了落薇和宋澜在殿中用晚膳,遣宫人来请他,他推说有些要事禀告,私下则带禁军查了兰薰苑。皇帝眼见那支刻了厄真蝴蝶图腾的箭头,犹豫了许久,还是将人带到了琼华殿中。

日落了,月还未现,天地之间一片空茫,宋泠从凋零的海棠树间走过,恍然间竟觉得从前才是一场幻梦。他脚踩着土地,头顶着浩瀚不见底的青冥,宇宙洪荒,说不清谁先谁后;人世百态,亦辩不得谁是谁非。只有在花影间穿梭的一刹是真实的、可感的,他低头在树根处看见了几株繁茂的紫薇,只想,无论发生何种变故,心当如紫薇一般热烈纯然,他愿自己能做到。

回过神来的时候,殿内的一场大戏已唱到了尾声。

宋澜的母妃见一切败露,干脆痛痛快快地承认了当年所为,咬破唇齿间的毒药自尽而亡,死前只留给皇后一句怪笑:“你猜猜这孩子究竟是谁的骨血?”

皇后连连咳嗽,几乎要昏死过去,皇帝上前搀扶,犹豫再二,还是唤人请了医官,预备为宋澜验亲。

落薇错愕不已,抱着他的胳膊,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没有多言。他猜出了落薇心中的话,便低声道:“总归要看娘娘如何抉择。”

宋澜面色煞白地跪在地上,分明是夏末的天气,他却冷得想要打摆子。

那个眼神是由此而来么?他名义上的母亲,竟是厄真部的细作,死前更是抛下了裹着蜜糖的□□——他究竟是谁的孩子?

医官取了清水,低着头请他伸手,宋澜想要动作,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

“我、我……”

若他便是厄真部细作之子,随着她的死去而被埋没在宫苑当中,或许他还不会这样痛苦。可她偏要留下那样一句话,送他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从小到大,他连睡梦中都不敢妄想这样的好事——若他同宋泠是亲兄弟,只是因为奸人所害才隔阂了这么多年;若他本该有这样好的父亲母亲,却被敌国女子蛊惑,留了一腔余恨。

只要伸出手去,只要伸出手去!

仙境和无间不过一线之隔,热雪冷光,交错而割裂的痛苦,甜蜜却危险至极的诱惑。

“娘娘——”

“母亲!”

宋澜伸出手去的一刹那,落薇还是没

()忍住张了嘴,宋泠也跟着唤了一声。皇帝面露哀色,却没有言语,宋澜在众人怔愣的空隙里一把掀翻了面前盛水的金盆,随即往一侧的柱上撞去。

不知他哪来如此之大的力气,落薇和宋泠二人看在眼中,亦觉察到了这稚儿一心求死的孤绝之意,可惜二人离得太远,全力扑过去也来不及阻止。

千钧一发之际,一直不曾说话的皇后忽然倾了身子,一把抱住了宋澜。她被对方之势带得从榻上跌落在地,裙角被金盆中水彻底打湿。

“不需查验,我认得自己的孩子!”皇后死死抱着他,宋澜浑身僵硬,良久才感觉有眼泪落到了自己的颈间,“他就是我的孩子,不是厄真部的血脉,子澜,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医官得了皇帝眼色,连忙退去,皇帝起身搀扶二人,声音哽咽:“卿卿,流泪伤身。”

宋泠看向被皇后抱在怀中、终于忍不住放声悲哭的宋澜,心下想着,原来他如今才十一岁。

他仍不知自己做得是对是错,至少这一刻,他愿意为了落薇一直笃信的事情相信宋澜的眼泪。

那也是他所笃信的。

皇后执意要宋澜留在琼华殿中,夜半之际,宋泠便送落薇到宋瑶风宫中去。落薇哭得累了,不停打嗝,他便背起她来,不许侍卫跟着,缓缓地往宫苑深处走去。

经过红墙之时,宋泠抬头看见了一轮圆满的月亮,忽而道:“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落薇抹了眼泪,答道:“好。”

宋泠便道:“其实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我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

他本以为落薇会嘲笑他的胡话,不料落薇听后,立刻紧张兮兮地问:“那我之前的哥哥去了哪里?”

宋泠啼笑皆非:“我还是我,哪里变了,只是我现在神通广大,能知晓未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落薇兴致勃勃:“那你跟我讲讲,未来会发生什么事?”

宋泠便慢慢悠悠地将一切告诉了她,走到宋瑶风宫殿前时,落薇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你为什么要编造这样的故事!”

宋泠不答,只道:“无事,反正是我编造的,一切都不会发生的。”

落薇紧张兮兮地问:“倘若发生了,你真的会……”

她抿了抿嘴唇,改口道:“不过,你编造的故事尚且有迹可循,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要坚定、善良、温柔地活着。”

宋泠轻声道:“嗯,当然。”

04·明朝散发弄扁舟

不久之后,叶堃被召回汴都受赏。

宋泠来到资善堂时,恰好听见落薇和宋瑶风在檐下对话。

宋瑶风犹豫道:“……说不定人家都不记得我了。”

落薇道:“胡说八道,太子哥哥还对我说,少将军记得你的月季花呢。”

宋瑶风道:“你说爹爹何时会给我定亲,他会听我的吗?我听闻从前的公主十一二岁便会许人家,宁乐为了躲避此事,躲在许州不肯

回来,早知道我也去了。”

落薇道:“叔父那样好的人,肯定会给你寻觅一个如意郎君。”

她凑近了些,促狭道:“说起来,少将军和那个玉氏的二公子,你更喜欢哪一个?我听闻春宴上二公子为博你一笑,险些落水,实在是痴情人儿,少将军若记得你的花儿,也足托付。”

宋瑶风苦恼道:“我也不知道。”

片刻之后,她突发奇想:“倘若……我两个都娶了呢?”

宋泠险些笑出声来,只听落薇“啪”地一拍窗框,他本以为落薇只是惊诧,不料却听见她大声夸赞:“真是绝妙的好主意啊!”

两个人随即便开始继续联想,宋泠笑着转过身来,却见宋澜正站在他的身后,见他转头,他没有再似从前一般立刻堆笑,也没有说话,二人静默地对视了许久,宋泠才听见他小声地、试探地唤了一声:“……哥哥。”

宋泠走上前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后数年过得很快很快,从幽云河那场提前了的战役开始,一切都因他不同的举动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叶堃未曾身死,仍旧镇守着边境,过了几年,宋泠将燕琅也遣去了幽州,两人颇为投契,一战成名,在他登基那一年便打下了定北之战,官位封得比父辈还要高。

宋瑶风还是嫁给了玉随鸥,此次却是玉二公子虔诚求得的,叶堃送了厄真王庭中所有的凤凰花给公主做新婚贺礼,自己却没有回汴都。

苏舟渡病逝之后,玉秋实拜相,竟与他颇为投契。在次子尚公主、幼女许了太子妃母家之后,玉秋实上表皇帝,称为绝外戚之祸,玉氏后人永不入仕,皇帝不准,暂且将奏表搁置了下来。

宋枝雨终归还是做了甘侍郎的学生,宋淇则得偿所愿,时常宴请四方才俊,饮酒斗诗。

刺棠案不曾重演,于是后续金天诗中牵连的一千余人亦平安无事,杨、左、刘二人平安入仕,同许澹成为了好友。

天狩二年,太子大婚,天下大赦。

他大婚后的第四年,皇后病逝,宋澜在灵前跪了二日二夜,随即奏请为皇后守陵。

两年后,他获封之藩,落薇和宋泠前去相送。

他从未想过,宋澜若如此长大,竟会养成一个温和洒脱的性子,临别前他在船上吹了一曲《湘夫人》,澧兰沅芷,流水潺湲,不知是奏给皇后还是落薇的美丽曲子。

“哥哥,阿姐,有朝一日,若你们涉水而去,若途径我的藩地,定要前来避雨。”

他随了大行皇后,爱乐爱舞,已有了几支流传天下的曲子。

少公子一曲奏罢,在船头临风而立,迎着朝阳的光辉远去了。

宋泠和落薇提前十年完成了他们的愿望,纵然不曾在史书上留下惊天动地的声名,但盛世重现,总算不曾枉费这一生。

方鹤知养的一双雪雁仍旧盘旋在亭台之上,宴山内回音空旷,落薇与他携手走在山道上,忽然说:“我昨夜做了一个梦……”

宋泠问:“什么样的梦?”

落薇却答:“很久很久之前,你就为我讲过了,只是当初我不曾相信。”

顿了一顿,她接口道:“我决定下山去买一顶青兰色的帐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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