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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8 章 暗室一灯(二)

作者:雾圆字数:4392更新:2024-07-20 0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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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室一灯(二)

落薇站在那里,与他一起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当中,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试探般地握住了她的手。

叶亭宴握得小心翼翼,再没有了从前那般不容拒绝的执拗。

落薇在他身侧坐下,叶亭宴便牵着那只手,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

依旧是檀香和茉莉的味道,他把头埋在她的肩膀上,以一种全心依赖的姿势,甚至在她肩颈处蹭了一蹭。

她忽然开口问道:“你何时开始心悦于我?”

叶亭宴猝不及防,脱口而出:“少时。”

落薇便回忆着道:“许多年前,你与兄长一同扶灵入汴都,住在清溪院中,我与……大抵是见过你的。”

叶亭宴也回忆起第一次同她在高阳台上见面时她说的话,不由喃喃道:“你当初说——”

“是骗你的,”落薇低声打断,“其实,我连你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

叶亭宴抱着她的手僵了一僵,心中欢喜混杂着苦涩。

“可我不是傻瓜,看得出你的情意,”落薇继续道,“你是最顶尖的政客,若非你那些……不能自抑的情意,我不是你的对手,过一万年也不敢用‘乱臣贼子’四个字试探你。”

“多谢你这些情意,若没有它们,我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皇城的宫门。”

还不等他说话,落薇便侧过头,眼睛中隐隐闪了些泪光:“这几日我住在这个园子里,像是做梦一样,我知道你们从前是怎么看我的,若不是你一直心软,玉秋实死后,你下一个要杀的,就该是我了罢……这不怪你,就算他活着,怕也会这么想,我变得太多太多,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他不会的,”叶亭宴握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着,他说得很认真,仿佛稍一卸力,就会泄露自己此时的情绪,“他……”

忽然说不下去了,语句在舌尖绕了一圈,又倏然散去。

秋日温暖的静室当中,他看着她,想到的却是那个凄惶夜晚中铜镜映出来的、陌生的脸。

他到底要怎么开口告诉她,你心中那轮没有一痕瑕疵的月亮、高天上永远灿烂的太阳,变得这样怯懦、阴毒、不能见光。

他逃脱不了自己的心魔,将最丑陋的内里暴露在了你的面前。

一切不经意的伤害,可以当做没有发生吗?

又真的能够在揭开假面之后瞬间消弭吗?

他不敢开口,哪怕只见她露出一丝的错愕神色,问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他都恨不得从来没有重新活过。

那他在她心中,便永远是她从最初便爱慕的、圣洁完美的模样。

可是如今落薇就在他怀中,他总是有种错觉,好似抱得稍一用力些,她就要碎掉了。

沉默与否,好似都是伤害啊。

“你们有没有为他立衣冠冢?”不等他回过神来,落薇便抬眼看向他,带一分祈求地问,“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

有是有的(),有一块他亲手刻的灵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是为过去的自己做祭奠。

何必让她对着虚假的神位伤怀,但是答“没有”,又不能消除她仍旧存在的一分戒心——他的身份与周柏二人不同,他听得出虚实之间的试探,落薇终归是对他有一分疑心在的。

犹豫再三,他为她披了披风,引她往书房与小阁之间的园中走去。

园中落叶漫天,海棠树几乎已是光秃秃的模样,其后的竹林还算青翠,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许久,落薇才看见台上一块小小的石碑。

——承明皇太子泠之神位。

落薇伸手去抚摸那小小的、冰冷的神位,神位的背后空空荡荡,连一句墓志铭都没有。

或许是见她伤怀,叶亭宴搭上她的肩膀,正欲说些什么,落薇却反应剧烈,一把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

片刻之后,她忽然回过神来,颤抖着嘴唇,混乱地道:“对不起,对不起,能不能……让我独自待一会儿?”

叶亭宴望着她,低声叫:“薇薇……”

“求你了,”落薇捂住耳朵,腿一软,便跪在了那块神位之前,“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他被她赶走,失魂落魄地离开竹林的时候才恍然发觉,如今在落薇的眼中,他既是少时开始对她有情意的陌生故人,又是为了宋泠归来复仇的忠心属下,这关系千丝万缕、藕断丝连,乱得一塌糊涂。

他从前还时常因为落薇的温驯和拉拢而恼火,而她方才的举动,却是在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除了神位之上的人以外,她从未在意过旁人。

爱与欲分得清清楚楚,隔着天堑。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声响。

叶亭宴倚在一棵光秃秃的树下,抬袖闻了闻衣襟上的气息,他从前很爱熏香,如今也没改了这毛病,书房中常年燃着旧时爱用的香料。

那一缕被她捉住的长发,原来是这个缘由啊。

他感觉幸福得有些眩晕,又有难以启齿的胆怯和怅惘。

不等他多想,落薇便从竹林中走了出来。

她并没有待太久,出来时也完全不见了先前的失态,面色虽有些微微的苍白,但平静了许多。

叶亭宴没有瞧见她,还是落薇走到身后牵起了他的衣袖,他才迟疑着跟上。

落薇道:“寻个说话的地方。”

“说话的地方”便是不欲为他人所探听之地,叶亭宴略一思索,带她去了周楚吟布满了地图和沙阵的房中。

落薇与他在案前对坐,先抬手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这几日台谏可有动静?”

叶亭宴将自己纷杂一片的思绪压下去,回道:“自然,玉秋实死讯不远,皇后便突发重病,御史台还没说什么,谏院先有人递了劄子。”

他清了清微哑的嗓子:“宋澜这几日称病不朝,但总归是拖不了多久,待他再上早朝时,台谏必定一齐发难。”

落薇忽然道

():“不仅如此,我还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叶亭宴怔了一怔:“我也准备了一桩旁的事。”

落薇微有诧异,很快道:“既如此,你我各自写下,看看是否想到了一处,如何?”

叶亭宴欣然应允,片刻之后,二人交换手边的宣纸,笑过之后置于一处。

全然相同的一个字。

——舆。

“舆之一字,天造独车于器中,”落薇指着那个字,笑道,“朋党之辈,将这一个字把玩得得心应手,我们便以此术攻之。”

她微微一笑:“昨日楚吟说,君王无德,朝臣便临加膝坠渊之祸,这话确实是不假的。宋澜在位三年,方才亲政,玉秋实不在,必然极难压抑嗜杀本性,此术不过也是为了将他假面揭破,叫世人看见罢了。”

叶亭宴接口道:“台谏之后还有太学,六部本就空虚,届时又兼人心惶惶,诸臣必定自危。你身后有燕氏兵将和清流士人,我身后有半个禁军和守边良将,天下舆论在此,便是天命在此,得失只在须臾之间。我们最该费脑筋的,不过是如何将宫变尽力扼在红墙之内,不致伤及无辜。”

落薇没料到他还能想到此处,赞许地点了点头。

二人说得敷衍,未提到其中许多旁的艰险,譬如宋澜不可能坐以待毙,真到极处,必欲拉着众人鱼死网破。

还有不安分的边疆诸部,若见朝中内斗,会不会借势生变?

到时候也只好见招拆招。

叶亭宴叹了口气,问:“事成之后,你预备如何?”

落薇却突然问:“在你们原本的谋划当中,预备叫何人取而代之?”

叶亭宴没吭声,她便斟酌着道:“他兄长成王乃勇将,之藩以后,忠心耿耿地镇守西南,为了兄弟情谊立誓永不还朝,实在是真君子;三王避世、五王已死,临阳王纨绔只为自保,真要用时,未尝不可;潇湘郡王年岁虽小,未遭宋澜屠戮之祸,可天资聪颖,也能为储;还有舒康……”

他细细听着,落薇口气忽然一转:“但是……”

“我叫人去西南寻了令成这么久,既然他在这里,也不需瞒着你了。”

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预感,这种预感无形无迹,倏然将他笼罩在内。

落薇道:“事成之后,我要寻一个人来,易容成殿下的模样。”

“先前那首《假龙吟》,你仔细听过没有?莲花去国已久,可镇铁若失,不死的真龙还会回来的——我写这首诗,就是为了今后造势。”

叶亭宴顺着她的言语,忽然想清楚了他第一次听《假龙吟》时心中的怪异之处在哪里。

玉秋实与宋澜是同谋,若要栽赃,翻出此事岂不是太过冒险?只写今上无德便可,为何要言明“真龙”含冤?

而落薇继续说着,声音慢条斯理,与她近乎疯狂的想法截然不同:“宋澜确信他身死,才敢为他造出滔天的身后名,汀花台塑像,还有那首《哀金天》——他为了利用他,把一个魂灵捧上

神坛(),那我干脆将这魂灵从地狱带回来。”

“只要他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⑼[()]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宋澜过去所做的一切,就能为他自己掘好坟墓——舆论排山倒海地馈赠回去,他杀过的每一个人,都会成为压死他的利器。”

“我是一定要为他留下身后名的,”她说,“还给大胤一个盛世之后,我们再见面,他就不会怪我了。”

这一番话她应该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此时倾吐而出,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落薇回过头去,看见叶亭宴站在原地,面色白如金纸,见她回过头来,他便踉跄着向前走了一步,险些在平地上摔倒。

她上前去,欲伸手搀扶,却看清了他通红的眼睛。

与她视线相接的一刹那,叶亭宴忽然捂着胸口向下倒去,想必是心疾再犯,她连忙随着跪坐在地面上,半揽住他的肩膀,扬声向门口呼唤了两声。

“我……”叶亭宴艰难地说着,“我有话对你说……”

可只是这几个字便用尽了他的气力,落薇轻轻拍他的后背,发觉他口中有血沫溢出,染红了她的手背。

柏森森急忙赶来,一脚踹开房门,见状便要伸手将他接过来。

叶亭宴拉着落薇的袖子不肯放手,一边咳血一边执着地重复着:“我有话……要对你……对你说……”

柏森森骂道:“你有话留到阴间去说算了!”

叶亭宴撑着不肯昏过去,只是紧紧攥着她的袖子:“……不要走。”

落薇瞧着他的模样,心头一颤,不由安抚道:“我不会走的。”

她握住他的手,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走的。”

得了这句话,叶亭宴才放心地撤了力,骤然昏迷过去,柏森森开箱寻针,见她面色也不好,便无奈道:“你先回去歇息。”

落薇轻轻点头,有些恍惚,直到回到房中,她看着自己手背上残余的血迹,仍觉得心头空落。

仿佛越近一步,她就会知晓什么不可知的东西。

这样的预感一直持续到两个时辰之后,裴郗来敲她的房门,说叶亭宴已然无恙,清醒之后本想来寻她,只是宫中突然有诏,他不得已离去,怕是几日后才能归来。

裴郗道:“公子说,他记得你的最后一句话。”

最后一句话,是“我不会走的”。

落薇站在门前,听见风吹过竹林,发出一阵沙沙声。

天地间声响繁多,但她在这一刻,只感受到了一种万籁都寂的安静。

这种强烈的、无形的预感,到底是什么呢?

“皇……”

裴郗见她忽而直直地出了门,往前走去,他想唤一声,最后只是跟上了她。落薇穿过小园,从那个圆月的花窗之后绕到了书房的正门前。

裴郗终于发觉她是想要进这间书房,他渐渐地停了脚步,没有再追过去。

落薇站在书房门前时,仍旧没有想清楚自己为何会来到这里,可叶亭宴昏迷之前攥在她衣袖说的“不要走”,同亭山上心疾发作时的言语渐渐奇妙地重合到了一起。

她想起天气晴好的岫青寺,古朴的老树之下,他仰头看去,因为日光微微眯了眼睛,睫毛在眼睑投下淡淡的阴影。

“娘娘所托,臣刀山火海、甘之如饴。”

“臣在此树之下,愿以亡父亡母起誓,臣对娘娘之心,日月明鉴、山河动容。”

言语一字一句地浮在水面上,半露身躯,怎么才能辨别哪一句真、哪一句假,怎么才能窥见水面之下的秘密?

她忽而伸手,用力地推开了这扇分明没有落锁、却似有重重阻隔的雕花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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