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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9 章 得鹿梦鱼(六)

作者:雾圆字数:3674更新:2024-07-20 0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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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鹿梦鱼(六)

身后的门刚刚阖上,叶亭宴便顺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到了地上。

昏暗的密室当中一盏灯都没点,死寂得如同陵寝。

太黑了,周遭一片近乎失明般的黑,虽说他已经对于闭目的黑暗十分熟悉,但重回这样的情景当中,仍旧抑制不住地发抖。

一些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全然遗忘的记忆再度侵袭而上,叶亭宴粗喘了几口气,感觉有冷汗正顺着他的额角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的。

然而闭上眼睛和睁着眼睛的黑暗,仍旧是这样不同。

此地危险,只与宋澜一墙之隔,再这样下去恐怕又会诱发心疾,他不敢叫自己失去意识,于是顺着身后冰冷的墙壁,胡乱摸索着——只要有一丝光亮,都不至于让他这样恐慌。

十分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一排微小得如同针眼的气孔。

气孔透过来的光线细若游丝,却让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叶亭宴泄力一般倚在墙壁上,抽出袖口的帕子,缓缓拭去了自己满头的冷汗。

现在回想起来,当年他处于这样的情境中时,险些被逼疯,甚至完全不再像他自己——从小到大学来的所有东西,什么礼义廉耻、为君六诫、王道、儒道、天道,都抵不过绝望之时心中滋生出来的恨意。

为了让自己清醒,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念,我一定要杀了你们,一定要杀了你们。

被拼死救出后的逃亡路上,他伤了眼睛,视物不清,右手几乎废掉,又中天下第一奇毒“衰兰”,心疾深重,生不如死。

裴郗见到他的时候,他神志不清,连一把旧剑都提不起来,听不下任何人的话。

若非柏森森及时赶到,恐怕他捱过了宋澜的刑狱,也会死在去往西南的路途上。

周柏二人与他相交多年,最是知晓他的脾性,而裴郗性子刚直、嫉恶如仇,以为他口中的“恨”是真恨,这几年耳濡目染,一见到落薇就觉得不顺眼,这些时日交往下来,才有些改观,仍旧是别别扭扭地不肯承认。

毕竟连叶亭宴自己都不知道,这恨意是真是假、到底有几分。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了解落薇的人,落水之后仍旧笃信此事与她无关,后来宋澜将证据一件一件摆在他面前、逼迫他相信,他山穷水尽、觉得自己撑不下去的时候,是靠着这份自始至终都落不到实处的恨意,才活到如今。

如今他蜷缩在这暗室当中,陡然发觉,说是恨,不如说是怅然——他真的太想知道了,当年之事她事先究竟知不知情?就算知情,为了权势杀他,她有没有犹豫过?就算不曾犹豫过,这几年过去,有没有后悔?

这么多问题,一个都问不出口。

一是时机未到,二是他内心深处也在恐惧这些答案。

若是答案与他所想全然不同,他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再度变成当初那副完全不像自己的模样。

想到

这里,叶亭宴忽地脊背一冷。

随后,他缓缓地放下手中的帕子,自嘲地惨笑一声。

完全不像“自己()”……

怎么还会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他早就面目全非,连自己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唯一不变的就是,那些恨意依旧是飘忽的。

他每每发病之时,蘸血在书房中挥毫,觉得自己恨透了宋澜、恨透了她,但当他重回汴都,在海棠花树的阴影下看她的第一眼,他就知道,或许有朝一日,一切都可以重来,可唯独她,是他永远打不赢的。

他忍不住接近她,最初只是为了冷眼瞧瞧她是否获得了当初想要的一切,他从前还想,若是落薇真的做了、真的对他不曾有半分愧疚,尘埃落定那一日,他一定要杀了她。

就算与她玉石俱焚,他也不在意。

可对方只是轻飘飘的一个眼神、只是偶尔施舍了几分柔软、只是给一些模棱两可的暧昧可能,他就立刻丢盔卸甲,将从前的恨意抛诸脑后。

哪怕在她眼中他是另外一个人,哪怕看到她这样一面,仍旧拒绝不得。

一腔爱意,半真半假,如同开到荼蘼的春花一般,腐坏得不堪入目,他假装闻不见糟朽的气息,执着地、闭目塞听地,一定要将这场戏演下去。

似乎就在不久之前,裴郗还对他说,自回汴都之后才看出,他其实从不肯以最恶的可能对皇后施加猜测,只要她流露出一丝面具下的柔软,他就甘心忘却从前的一切。

是啊,譬如这次,落薇执意要保下邱雪雨,他对她说“娘娘原是有情的?()?『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心中是洋溢和雀跃的喜悦——纵然这情不是对他,但只要她有,就表明他从前对她的了解并非虚妄。

轻贱吗?

随意罢。

想到这里,那气孔中射进来的几缕光线似乎都变得更明亮了一些,叶亭宴贴过去,轻轻弯起唇角。

若是当年也能瞧见这样的光,就好了,总不至于走到绝望地步,伤人伤己。

他还在这么想着,突地听见耳边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原是他紧紧贴在墙壁上,听见了一墙之隔的落薇和宋澜的对话声。

二人在内室之外,他在内室之中的密室中,隔得不近,于是听得也不太清。

叶亭宴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飞快地冷静下来,随后专心致志地贴着墙壁,去听二人的言语。

他一静心,入耳的声音便清楚了许多。

宋澜拨开床帐以后,说了那一句“幽州军报”,随后便不再言语了,落薇体贴地没有继续问,径自走到殿门处,将手掌贴在了李内人鼻尖下。

方才她与叶亭宴十指相扣,手心多少也沾了些解药,李内人很快转醒,歉疚地进殿为她梳理起头发来。

宋澜就坐在榻前,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挽了一个简单端庄的髻,挥手叫李内人出去,宋澜才叹了一口气,唤道:“阿姐……”

落薇应道:“北幽出了什么事,叫你漏夜来此?”

宋澜

()握着她的手,摩挲她的指尖,语气不明地道:“燕少将军从北幽发回一道军报,八百里加急地送进了内宫,我担忧你明朝听说后,不知内容而忧惧,故而赶在早朝之前来告知你。”()

他将她额前的发丝拨到耳后,继续说:“四日前,北方诸部趁夜偷袭了燕氏驻扎在格拉尔城的守军,险些打进城去,少将军率众抵挡,大败敌军,取了格拉尔城叛将王丰世的首级,预备回京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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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薇惊道:“王丰世叛国?”

宋澜瞧着她,缓缓地道:“是——军报中是这么说的。”

他生了一双杏眼,又大又圆,更小的时候,只消眨巴眨巴眼睛,便会叫人无端心软,落薇从前感叹无数次,不知照看他的宫人怎么舍得苛待这样玉雪可爱的孩子。

如今他长大了些,仍旧是一张娃娃脸,就算她明明白白地知道此刻他面上是一个猜忌的表情,也不由感叹,若非她太过了解他,是决计无法从这张脸上看出什么的。

自登基以来,宋澜的名声还算不错——在朝臣眼中,他尚未亲政,却能驾驭手下玉秋实和落薇两人相抗,却不致党争,从未在政事上出过大乱子;在世人眼中,他对亡兄极尽哀荣,爱重皇后,至少是个有情有义的君主。

况且民间还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说小昭帝路过御苑见宫人粘蝉后杀死,感叹一句“求生尔”,令宫人今后不必在夏日粘蝉,实在聒噪时,也应捉取后放归山野。

这是落薇帮他造出来的好名声。

所以《假龙吟》出,金天卫于市井间收缴铜铃,才会让人们津津乐道这样久——一个貌似完美无瑕的年轻皇帝,声名被砸裂的第一道缝隙,本伤害不大,却欲盖弥彰,当然能勾起众人十足兴趣。

落薇敛了思绪,顺着他先前的言语接口道:“燕少将军确实是该回京述职的——王丰世是子澜派去替燕氏分忧的守将,此事若说不清楚,岂非是燕家不肯容人?”

宋澜飞快地说:“若是燕家不肯容人,阿姐当如何?”

落薇也毫不犹豫地平静答道:“你为君,燕氏为臣,若他们不能容君之人,大胤法典自有处置,哪里是我要如何?”

宋澜看着她,她也不避让,最后还是宋澜先敛了眼神,笑道:“燕氏守国土,当年在我登基之时,还率众与禁军对峙,实在对我有恩,想来一切不过只是误会罢了,燕少将军肯入京,便是问心无愧。”

落薇低眉道:“正是,待他回来了,你们细谈一番便是。”

宋澜咳嗽一声,转移话题问:“你的伤怎么样了?”

落薇道:“伤得不重,子澜不必担忧,再养几日就能全好了。”

她转头看向花窗,花窗外仍是一片寂寂漆黑,只隐约闪烁了些灯笼微光:“如今是什么时辰了?”

宋澜道:“子时已过,再过两个时辰就要早朝了,我今日恰巧在乾方殿看折子,睡得晚些,这才没有错过少将军的军报。”

“不过是进京述职,也值得小燕发八百里加急,扰了你休息,”落薇伸手为他整了整衣领,嗔怪道,“算起来北幽至汴都,快马三日可抵,想来明日或者后日,他便来了,到时候就算王丰世有罪、他守城有功,也该治个扰乱圣安的罪过。”

宋澜抓着她的手,侧头一吻,落薇下意识地将手抽回,于是他的吻就此落空:“阿姐……”

落薇有些不自然地道:“你今日没休息好,不如回去再眠一眠。”

宋澜咬着嘴唇笑道:“怎么,阿姐今夜不肯收留我?”

她心中一震,手指也跟着抖了一下,口中却道:“我肩伤未愈,怕是……”

“阿姐怕什么,我也只是想着,在你身边,睡得更好罢了。”宋澜从榻上起身,朝殿外走去,近日朝事错综复杂,他本就没打算留宿,“罢了,你好好休息,我……”

说到这里,他忽地想起方才来时落薇殿前那个唤不醒的宫人,话到嘴边又改了口:“我心中不宁,想借阿姐的内室拜上一拜,我还记得你从前说,心乱时跪在诸家画像之前,可得宁静——不知阿姐舍不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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