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天京城已经飘了两场雪,到处银装素裹,洁白一片。德光帝携着楚王一起登上了天京城的城楼,迎接一再推迟回京,如今凯旋而归的征西军。
不同于伤兵的回归,常山王和白霖带着队伍载满荣誉而归,百姓出门相迎,都排出了一条十里长龙,就为庆贺这几十年难得一次的传奇大胜。
北戎和西凉在西北边境为患多年,十二年前的入侵更是对大幸造成了极大的破坏,若非天授帝亲征,只怕江山破碎,家园倾覆。特别是距离边境不算远的天京城百姓,仍然清晰记得当年那种风雨飘摇的惶惶然。
此次征西军大获全胜,打败了北戎劲旅,还打到了西凉王城,不仅是扬眉吐气,更是昭示大幸国力强盛,百姓自然更加安居乐业,不用担心一夜之间被外族入侵搞得国破家亡。
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
多好!
又是谁说中原男子弱不禁风,军队不堪一击?
如今大幸人人都以佩剑为荣,个个都学起了武术、箭术。
这尚武之风刚刚兴起,一贯聪明睿智,未雨绸缪的楚王,就让水探花——据说他真实身份是江湖第一高手,组织了一个体术联盟会。无偿公开武术,还有一个什么灵术的修炼方法。这位智者心胸之宽广,旷古烁今,就像他开办的明理学院一样,本着开放的态度,公开了每一节体术联盟的课程,鼓励有本事的组织和个人进行学习交流。
大幸人都可以花一定学费,进入联盟学习。哪怕没有天赋不能进入核心,成为强者保家卫国。也能学个一招半式,强身健体,将来总不至于无缚鸡之力。
将来,联盟会的分会,会开办到每一个州郡,大幸人会越来越强大,最终无可撼动!!
——有“紫微星下凡,佑我大幸”的楚王,所有人都如此坚信!
于是,民族荣誉感爆棚的百姓,用米饼、手帕和香包,把载誉而归的士兵们都淹没了。
不知道是哪个开始喊:“陛下万岁,楚王万寿,大幸万年……”
所有人跟着喊,无比真挚热诚。
德光帝和楚王站在城楼上,听万民齐呼。边上的赵咎等几个大臣脸色微变……“陛下万岁大幸万年”什么的没错,可“楚王万寿”……
德光帝倒是高兴,巴不得九弟长寿,心中无比熨帖。看他脸色,旁边的大臣松了口气。生怕两兄弟因为点什么大事小事产生嫌隙,对大幸来说就是大灾难了。
德光帝对凯旋而归的将士挥手,沐慈命人从城楼上往下丢鲜花。常山王和白霖有功夫在身,很容易接住了鲜花,对皇帝和楚王拜谢。
德光帝拉着沐慈的手,看着他感叹道:“这是盛世景象……多亏有你啊,九弟。”
沐慈道:“也有你的功劳,我们兄弟齐心合力,盛世还能延续百年千年。”
“没错没错!”德光帝点头,看着沐慈被裹在狐狸毛斗篷里苍白的脸,道,“你又瘦了好些,脸色也差,我听说你还咳血了,要不要紧?”
“没关系的,就是天气干燥,咳破了点血皮。”
“可别骗我啊,宫里御医……哦,你身边那个乐良医比他们有用,让他好好给你调理身体。”德光帝忍不住箍着沐慈的肩膀,“一定要为了我,为了大幸,为了天下万民,好好保养啊。”
“放心,我没事的。”
德光帝能放心九弟这破身体才有鬼,终不放心,说了句:“不为我们,就为了你身边那个定海将军,要是没有你,他……”梅容被架得很高了,若没有沐慈的支撑,只怕摔得会很重。
沐慈理所当然道:“他啊?应该不会独活。”
听得德光帝手臂一抖,想揍怀里熊孩子一顿:“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不会独活’?”他生怕又听到沐慈顶着他的肺说话,飞快道,“都不能这么想知道不,你……还有他,都好好活着,谁也不能有事!听见没有?”
“哎呀知道了,不会有事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任何时候任何事我都不会骗你啊,我强撑着身体也没好处。”沐慈拍拍德光帝的肩膀,“别瞎操心。”
德光帝:“……”关心他不如去喂狗。
沐慈看德光帝郁闷,忽然轻轻捣了他一肘子:“三哥,既然征西军这么受欢迎,百姓又这么热情,不如我们就在城下开个流水席,邀请军民同乐啊。”
德光帝也习惯了沐慈想一出是一出,看着他,目光无比纵容:“好吧!”然后传了旨意,御赐了流水席,不仅从宫中调了御膳司来,还官买了泰和楼,聚德斋做一些特色菜。请征西军和百姓都一起来吃。
……
和迎接凯旋队伍的热闹相比,从天京城出来的几辆要流放到崖海的囚车,显得尤其落魄。悄没声的拐到了小道上,把官道让给了凯旋的军队。
囚车中的平原县主面容憔悴,听着喧闹的动静,对比自己如今的凄清——竟然连一个送送她的都没有。
也罢,人情冷暖,就是如此现实。
李承礼在另一辆囚车上哀叫:“娘,我们真的要被流放?爹呢?爹也不管管我们?”
怎么管?他们得罪死了的人是定王和楚王,镇北公李启信也就在西北能横着走,到天京城算个什么?更何况被流放的是本来就不得他心意的妻子和儿子。能捡条命,已经算是托了楚王从不擅权滥杀的洪福了,不然光定王一个就足够把他们娘俩捏死。
要知道二三十年前的西北边境是定王把持的,镇北公李启信且得靠边站,看定王脸色呢。若非贞世子战死,定王心灰意冷,根本轮不到镇北公出头。
“哒哒哒……”一辆马匹疾驰而来。
平原县主目中燃起希望。
可待她看清是熙宁长公主时,目光黯淡下来,垂下了眼皮。
熙宁虽然是南理国王后,可并不得南理国王的心,可谓无权无势,她自己的未来和儿子的前程都捏在楚王手里,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而且正是她的儿子告密,才让自己的谋算功亏一篑。
熙宁公主也清楚,买通了押运的狱卒,单独和平原说话,先是郑重行礼,道:“实在抱歉,我也没想到我儿子居然……他到底是个孩子,不懂那么多,若是他私下对我说,我必不会让他说出去的。”目中闪过一丝愤恨。
平原县主并不说话。
熙宁公主叹气:“我与你是自幼的情分,同命相怜,而且有共同的仇人!我何苦去害你?”
平原县主故意问:“仇人?你现在过得舒舒服服,有忠王和楚王给你撑腰,你还记得自己的仇人是谁吗?”
“当然记得!”熙宁公主语气中怨恨刻骨,“他杀我父兄,早早将我和亲至南理,让我祖父孤苦无依,临死还让自己的儿子夺走我家的全部基业……你不知道我在南理过得是什么日子,若非还有报仇支撑我,只怕我早死了。杀父夺家之仇,不共戴天!”
虽隐晦没有指出,却让平原县主一听就明白了。但她只是冷嗤一声。
熙宁公主问:“你甘心吗?他也杀了你父亲和兄长,要知道你是鲁王嫡女,这江山……本该是你父亲坐的,却被他毒杀了。而你本该是大幸最最尊贵的长公主,却沦为一个县主,又被故意娇宠捧杀,还让你嫁给一个不懂怜惜的糙汉子做继妻,落得……”
“够了!”平原县主冷笑,“你今天是来看我笑话,落井下石的?”
“并不!”熙宁公主道,“我怕你死在路上,特来警示你的。”
平原县主眯眼:“你什么意思?”
熙宁公主目露锋芒,一点不像她平日表现出来的懦弱胆怯,冷道:“平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该了解我,我说的话何时是空穴来风?”
平原县主清楚,熙宁其实一直是个极其聪明,善于隐忍的女子。她看看自己的儿子李承礼正在不远处的囚车里眼巴巴看着自己,忍不住问熙宁:“你知道些什么?是谁要杀我?”
“别急。”熙宁冷笑,“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楚王是个磊落君子,不会杀你。而定王也不会在意一个弱女子。平原,你知道谁的秘密最多,就是谁想杀你……想要让秘密永远只是一个秘密。”
平原县主一力扛下所有罪责,闻言不寒而栗。
是啊,现在她没有了一丝利用价值,而且她死在了流放路上,谁都不会奇怪。甚至不需要派人刺杀,只需要在路上多给她用些不洁的食物和水,就足够让一贯养尊处优的自己和儿子都患病死在半路。
平原县主立即抓住熙宁公主的手:“救我!”她知道熙宁肯来,一定有办法。熙宁真的是个很聪明很聪明的女人。
熙宁公主把一叠纸和笔墨递进去,道:“唯一救你的办法,就是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写下来。只要你死了,我就帮你公之于众。这样,至少能保你平安。”
“那……”秘密不是都被你知道了?平原犹豫。
熙宁公主冷哼:“我不会看,我不过是看在我们幼时的情分,又是同命相怜才来趟浑水。替你保守秘密相当于惹祸上身,不相信我的话就随便你了。”她听着凯旋队伍的热闹,看荒凉的小路,道,“除了我,再也不会有人敢过来送送你了,就怕你有一肚子秘密,想说也没地方说了。”
平原县主天人交战。
熙宁拢一拢斗篷,道:“算了,我也不能久留,你……一路小心。”
“等等~”平原县主叫住人,“那你能把我救回来吗?我不想去流放地。要多少钱,帮我买一个人替代……”
“呵……”熙宁摇头失笑,“我有没有说过你蠢?不提现在有楚王在,吏治清明,谁还敢私下做李代桃僵的小动作?就说你谋害的是朝阳,你以为定王会轻易放过你?之所以不杀你,不过是想让你多吃点苦头,等你慢慢在流放地被折磨至死罢了。”
“不要!”平原真的怕了,乱了方寸,“我求你了,熙宁,看在年少的情谊的份上……”
“那你写!”熙宁道,“我看看能用你的秘密做什么文章,护你平安。崖海靠近南理,我也能托人多给你一点照顾。再求一求楚王别让定王故意磋磨你,那孩子倒是宗室里的一朵奇葩。心软柔善,可以利用。”
“可是……”
“平原,你既然扛下一切,就要做好承受一切的准备。至少……”熙宁估计一下,道,“十年内,你是不可能回来的了。”
平原县主泪珠儿乱颤,衡量了一会儿,才抓着纸笔,颤巍巍写下了自己的秘密。
……
熙宁公主目送平原县主的囚车走远,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林子里,把记载了秘密的纸张交给了一个人,自己并没有打开看过。
“娘!”南理国太子段泽从那人身后走出来,走到了熙宁公主身边。看起来像胁迫,可又并不见熙宁公主和段泽脸上有丝毫愤恨。
熙宁爱怜摸一摸儿子的脸。
一目十行看完秘密的人抬头,赫然就是夜行卫的副统领天机,他把纸张递给儿子乐招,道:“记下,回去誊抄归档。”
乐招点头,看完,还给天机。
天机将东西还给熙宁,拱手:“多谢公主仗义相助。”
“”熙宁却没有得意,语气低落:“我不是为了楚王,只是为了自己。”
当年她和亲,在南理国也过得不如意,的确满怀怨恨,压抑多年。可如今她是南理国稳稳当当的王后,儿子成了太子,所依凭的不过是大幸强盛,德光帝和楚王给他撑腰。若她傻到因为过去而自毁长城,才叫得不偿失。
她因为聪明,所以清醒,知道凭自己,哪怕赔上南理国也无法复仇,虽然心中对父兄饱含歉疚,可是……熙宁看着自己的儿子,她还不止这一个孩子,作为一个母亲,只能做出取舍!
而且,不管大幸曾经给过她多少伤痛,这片土地,依然是孕育她,滋养她的土地,是她在南理国魂牵梦绕的所在。
她不能为了一己私仇,而伤害这个国家。
天机又关心问:“您身边需要加强防卫,是我们这边挑人还是您自己……”
熙宁道:“王弟会照顾我的,不用担心。”
她说的王弟就是忠王,其实还是把防卫交给楚王的意思,但又不露出丝毫和楚王有关系的迹象,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天机点头,告辞,熙宁公主喊住他:“到这程度了,平原还不肯反口把宁国咬出来,看来宁国掌控她的不是小秘密,不知道有没有写在纸上,你们别忽略了。”
天机笑道:“这个我们会继续查,公主若还有其他消息,还请及时告知。”又对段泽拱手,“太子殿下聪慧机敏,又敦厚纯诚,未来不可限量!”
天机别看脸长得普通,可太会说话了。这话不仅是表扬,也是表示支持的立场,同时亦是警告。若有二心,不够“敦厚纯诚”,未来就不知道了。
熙宁公主哪有听不出来的,但这话听上去就是一句赞美,她只能露出笑影,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分开后,段泽带母亲回去,一路欲言又止。
熙宁公主道:“你有什么想问的?母亲都告诉你。”
她这个儿子,将来要夹在南理和大幸之间,是个十分微妙又危险的位置,所以熙宁从不将他当做小白兔教养。这个长子也懂事,是个好孩子,从小和她一起保护着两个年幼的弟妹。所以熙宁才放心他跟着宫里的大皇子,二皇子那群孩子一起,也不介意他跟着天机、乐招多看看,多听听,多想想。
不求他多聪明,多奸猾,只要他别太单纯。
段泽问:“母亲,我指出那个刺客,是不是给您惹祸了?”
熙宁拍拍儿子的手:“没有,你做得很好。我一直教导你,要怎样审时度势,做出更正确的选择。既然我们做了选择,就不能再左右摇摆,举棋不定。如今,也不过是更加坚定母亲的选择罢了。”
段泽松了口气。
熙宁又道:“不过这种事,你应该私下告诉贤世子或者定王,而不该当众嚷出来,还是莽撞了,让暗中的敌人知道,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中。以后你遇事多想想,即使我们选择了楚王这条船,但适当选择安全一点的位置,避开风浪,也是有必要的。”
“恩,我知道了。”段泽崇拜的看着母亲,这个看着柔弱的女子,用自己的臂膀,给他们撑起了一片天空。
熙宁欣慰微笑,想摸摸儿子的头,但……她最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
孩子,已经长大了。
……
楚王府,碧澜宫。
乐招回楚王府的时候,沐慈还没回来,根据石秩那边传来的消息,是沐慈突发奇想,要直接在城门下支桌子摆流水席,请征西军吃庆功宴。乐招问过,得知石秩已经加强了防卫,就没过去。刚好是午饭饭点,他毫不客气坐在了餐桌上,等侍从上菜。
王府里,照顾沐慈的侍从都是锦衣卫和嵠丘军中退下的残兵,最得信任。干的活也不是什么精细的活计,拿拿东西打扫卫生兼职保护,又轻省又高薪,还得近楚王的身——这表示一种肯定和荣耀,是竞争十分激烈的岗位。
和顺那孩子被送到了明理学院寄宿读书,少有回府的时候,沐慈更像是把和顺当孩子在养活,并不因他是內宦而有任何差别待遇。
牟渔虽醒了,但还不能起身,躺着也无聊,就坐着一个带四个轮子的舒服躺椅进了膳厅。朝阳郡主依然没回家,在他身边照顾。
王梓光想母亲了,也跟在一旁蹭饭,顺带和未来的后爹培养感情,别到时候有了后爹就有后娘——虽然几率不大,不过凡事都有万一,要学会未雨绸缪。
王梓光想好了,要是后爹敢霸着美女娘,给他脸色看,他就伙同后爹的义子牟弑,两个人一起离家出走,给他们看好。反正牟弑那家伙虽小小年纪不苟言笑,沉默是金,可武力值超高啊,指哪打哪,是最听话的乖宝宝。
而且……好像……仿佛……除了沐慈,牟弑就最听他的话了。
嘿嘿……王梓光本就有意,从小培养出个强力打手,如今两人又成了亲密兄弟,将来谁还敢欺负他?这绝壁是在天京城横着走的节奏啊……王梓光得意的畅想未来。
乐招看看这个极擅长脑补,这会儿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得奸诈狡猾的熊孩子,就暂时没有在餐桌上对牟渔汇报他的调查进度,只问道:“爷之前有没有说摆流水席?”
牟渔不知道,但戚焱和乐恕都在家,闻言摇头:“没听说,怕是突发奇想。”
乐招意味深长笑道:“爷什么时候会有没目的